宋客自隨朱雀離了徽州,,一路只是不聲不語,。一來,,他也的確心情低郁,,不想多言;二來,,他害怕言多必失,。
所幸朱雀也不喜多話,宋客也便默默然與他并騎而行,。
他的“斷刃”還在——那他要藉以取下朱雀性命的兵器還在,。他有時稍稍墮后一些,看著朱雀背影,,便要想象著這樣抽劍插入他的后心是否便可一了百了,,卻也往往立刻清醒過來——沒那么容易。
那是朱雀,,是從來沒有人能真正殺死過的朱雀,。就算自己深諳暗殺之道,也要等待最好的時機(jī),。
他細(xì)細(xì)觀察朱雀的舉止,,卻看不出什么破綻——朱雀看起來像是只專注于自己的趕路,即使宋客的馬時前時后,,他也像并不在意,。這種不在意反而更讓宋客舉棋不定,讓他覺得,,面前的這個人不動聲色卻似掌控一切,,自己——幾乎不會有勝算。
馬背到底亦是顛簸,,對于傷毒未曾痊愈的宋客來說,,本也不算好受。到得下午,,朱雀愈行愈快,,甚至連休息都已不再有了,,宋客自也更覓不到任何出手的先機(jī),,只能在心中暗暗搖頭:追上朱雀都已勉強(qiáng),要在行路途中暗殺他,,完全沒有可能,。
行路不可能,自然只有等到晚上休息了,,可依照這般趕路,,最多兩日便會到了臨安,而一到臨安,恐怕便不再有似這般與朱雀單獨相對的機(jī)會——甚至很難說還能見到他面,,若要動手,,大概只有寄希望于今天晚上。
他努力忍著喉口腹中偶然發(fā)作的余痛,,亦沒有開口要求任何一次休息,。支持他應(yīng)對這種煎熬的唯一心念只是阿矞——那沒有見到最后一面的阿矞,連葬身之處都未曾知曉的阿矞,。就算阿矞不是朱雀所殺,,也必是因他而死——若不是朱雀控制了黑竹會,逼得黑竹會遷入大內(nèi),,阿矞一開始便不會離家,,也便不會客死他鄉(xiāng)。
他還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恨意,,表現(xiàn)出一種有克制的感激,,用偶爾的緊張來掩飾真正的緊張。畢竟,,任何人在朱雀面前都該會有些畏懼的,,朱雀也習(xí)慣如此了。
可宋客沒想到,,朱雀連天色入暮,,也沒停下歇息的打算,就連喝水也不曾離開馬背,。他不是不能跟著趕夜路,,他只是擔(dān)心——這樣下去,最后的機(jī)會也會失去,。
眼見月色已現(xiàn),,他咬了咬唇,暗暗拿定了主意,,稍稍放緩了馬,,墮在后面。有了十幾步之距后,,他人緩緩伏于馬背,,松了嚼頭,任那馬亂走起來,。馬也是累得很了,,忽然束縛松去,偏偏背上那人卻這般壓將下來,,它自然左搖右晃,,愈走愈慢,。宋客順勢側(cè)一側(cè)身,很容易便翻下了馬背,,往地上墜去,。
朱雀不出所料地勒了韁,兜轉(zhuǎn)馬頭,,驅(qū)近來看,。宋客似乎是被“摔醒”了,掙扎著從地上爬將起來,,見朱雀過來,,不無局促地道:“朱大人?!?p> 天氣本熱,,宋客早渾身是汗,往地上這么一滾自然弄得灰頭土臉,,就連眼皮子里都掉得出泥來,。朱雀見他這般狼狽,略一皺眉,,“怎么回事,?”
“沒事,沒事,?!彼慰凸首髅y,用袖擦一擦面,,“可能——天氣太熱,,白天受了暑意,頭有點昏沉,,一時倦了,,沒在意還在行路……”
他自然知道這樣的解釋不能令朱雀滿意的,可這番話也并不算全然胡說,。朱雀體膚本已受過火灼,,再是受焦陽暴曬也不過如此——宋客就不同了。在烈日下暴曬了一整日,,縱然他沒往土里跌,,面色也不那么好看的,原本白皙的臉孔早已顯得通紅而干涸,。何況,,朱雀自然知道他此際還有一個因毒傷而痛的身體,和一顆因失親而痛的心,。
這般情狀之下的宋客,,在一天勞頓之后自馬上昏沉跌落,也不是什么太值得懷疑的舉動,。朱雀也并不屑于懷疑什么,。他只下了馬,將宋客那一匹馬重新套了,,道:“你若想休息,,便開口說話,否則我只當(dāng)你并無不適,?!?p> 宋客點點頭,應(yīng)了“是”,。
朱雀回頭看了看,。這是在山間,說不上荒蕪,,卻也看不見村落人家,。投宿自然是不用想了,在山林間露宿歇息幾個時辰,,倒還可以,。
宋客又一次看見他將背影拋給自己。在伏在馬上演這一出不知是否會成功的苦戲之前,,他想的不外乎是停下來——停下來尋找一個可能動手的機(jī)會,。而今朱雀近在咫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便算個最好的機(jī)會,。
他沒有萬全的把握,手摸到了斜在腰間的劍柄卻還是猶豫了一下,。機(jī)會轉(zhuǎn)瞬即逝,,朱雀已經(jīng)回過頭來,示意宋客牽上馬,,隨他往側(cè)面林中水響之處而行,。
宋客確信朱雀看見了自己右手當(dāng)時的位置。他心中涌起一陣寒意,,面上卻裝作并無表情,,甚至連看都未看朱雀一眼,好像摸著兵刃也不過是他順手習(xí)慣的一個動作而已,。
朱雀像是真的沒在意,,牽過自己馬先走了。他似乎對于徽州至臨安的這一路都熟悉得很,,很容易就尋到一處合適之地飲馬休整,。
兩匹馬都已經(jīng)累得打著響鼻喘著粗氣,,以至于宋客覺得,就算不是自己這一番折騰逼得朱雀停下來,,兩匹馬也是撐不下去的,。不過休整之后,馬匹恢復(fù)了些精神,,他也就著溪水洗了臉,,回過頭去,朱雀已然倚樹閉目休息了,。
大地的暑熱正在從泥土里蒸騰而出,,令這入暮之后的林間仍然悶熱無比。不知是出于一種試探還是自我掩飾的目的,,宋客取水袋將溪水灌了些,,拿近來到朱雀身側(cè),故意打擾道:“朱大人,,是否要喝點水,?”
朱雀并未睜眼,只道:“不必,?!?p> “天氣炎熱,大人也——莫要受了暑意才好,?!彼慰驼f著,并沒有退卻的意思,,“至少也洗把臉,,稍許涼快些?!?p> 朱雀睜開眼睛來看他,。“你看來已回復(fù)了精神,?”
“我……是,,稍許好了一些?!彼慰偷?,“全賴朱大人的照顧?!?p> 朱雀一霎不霎地看著他,,將他仔細(xì)打量了數(shù)久,方道:“罷了,既已休息了,,便休息三個時辰再行上路吧,。”
宋客見他仍然不伸手來接水,,只得將水袋反轉(zhuǎn),,自己又痛飲了一番,,方才喘了口氣,,也四處走了走,覓了一處樹根作出要休息的樣子,。
這四處走動其實卻是他在踏實這一地的地形,。他想知道——此地究竟適不適合任何暗殺,若行動起來會發(fā)出怎么樣的聲響,。
待到坐下,,朱雀卻突然開了口。
“那劍是你的,?”他問道,。
宋客心中一跳?!笆俏业?。”
“拔出來讓我看看,?!?p> 宋客無奈,只得將這奇異的斷刃拔出鞘來,。
朱雀看了一眼,,“你殺過多少人?”
宋客一怔,。朱雀是當(dāng)他黑竹會的殺手,,自然有此一問,可其實他確切說來,,甚至沒殺死過人,。想來也是匪夷所思,從沒有殺過人的自己,,若說就能夠殺死朱雀,,大概自己也不會相信。
“不多,,不到五個吧……”他含糊答著,。
朱雀看著那斷刃,“這兵器有什么來歷,?”
“是我父親給我的,?!彼慰痛鸬馈?p> “說說看你父親,?!敝烊赣忠验]目,只等待他回答,。
他不知道朱雀是否對自己已有了懷疑,,要用這樣一句接一句的逼問看看自己會否露出破綻。唯一不會露出破綻的方式自然是不要說謊,,可執(zhí)錄世家的身份,,他萬萬不敢向朱雀暴露。
——很難想象朱雀若知道那本冊子的所在,,會不要求看一看,。
他用力地整理了下腦中關(guān)于父親的紛繁諸事?!八莻€……話不太多的人,。”宋客謹(jǐn)慎地開口,。這并不算說謊,。父親的確話不多,至少對自己是如此,。
“哦,?那么誰教你學(xué)的武?”
“父親——還有我大哥,,都有,。”宋客答道,。
“阿矞也是嗎,?”
宋客不料他突然提起阿矞。朱雀可不似他,,覺得宋矞之死是他的錯,,也便沒有理由回避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令宋客雙目猝不及防地一潮,。他回答不出來,,竟轉(zhuǎn)開頭去??v然知道落淚也更不會引起朱雀什么懷疑,,他也不想讓朱雀聽到帶哽之辭。
“嗯,他也是,?!彼持槪詷O為平淡的語氣答出一句,,良久,,方轉(zhuǎn)了回來,只見朱雀不知何時睜了眼看著他,。
朱雀坐在陰影里,,臉色燎黑難視,只有那一雙眼是亮著的,。宋客在月光之下,,可他只覺得眼前好濁,。
“你在黑竹會有多久了,?”朱雀沒有對他的表現(xiàn)作出任何評價,只在一頓之下,,又加了句,,“你們。你和阿矞,,你們在黑竹會有多久了,?”
卻也未待到宋客回答,他又接著道,,“若我記得不錯,,他是去年年底方來的。我倒未聽過他還有哥哥亦在黑竹,?!?p> “我一直留在淮陽?!彼慰屠@過了他的問題,,只應(yīng)了不需要說謊的一句,“他隨著黑竹會南遷,,去了臨安,,我一直未去,直到這一次——這一次——青龍谷之圍,?!?p> 他像是又勾起了些什么回憶,這一次竟沒能忍得住漫入眼眶的濕熱,,“自從阿矞離開淮陽,,我與他也極難見到面了。原本也未覺得什么,可我——我從未想過竟要永遠(yuǎn)見不到他……”
——直到后來向蘇扶風(fēng)道出這些事情的時候,,宋客仍然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何要在朱雀說這些,。他說他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那樣突如其來的悲傷究竟是真的,還是只不過是一種將錯就錯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