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廊亭相倚的萬里橋,,遮蔽萬里橋門的甕城橫亙眼前,王沖卻沒感受到半分雄偉之氣,。兩丈六尺高的墻面爬滿青苔藤蔓,頂端是姹紫嫣紅的斑斕彩線,,左右延伸,勾勒出成都羅城的形貌,。
四十里城花作廓,,芙蓉開遍錦官城……
兩句本不相連,甚至本不出自此時的詩句在王沖腦子里跳出來,。城頭那斑斕彩線正是芙蓉,,這還是宋時,真要在花蕊夫人那個年代,,城頭就不是零零星星的花朵,,而是密密麻麻的花叢,連起來也不是彩線,,而是一道彩浪,。
謝過了“驢的師傅”,身上也少了一百文大錢的負累,,王沖一身清爽地進了成都府城,,然后就被摩肩接踵的人浪淹沒。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成都十月酒市之后,,十一月又是梅市。名為梅市,,實為繼二月花市后的又一場花市,。男女老少頭插梅蘭蓉蓮,手持綠枝,,朝著城東散花樓涌去,。即便是歷慣了上一世喧囂人潮的王沖也心神搖曳,恨不得去湊湊熱鬧,。
既是花市,,潘家也該來吧,被那對蘿莉……不,,小娘子扯落的臉面還得找回來呢……
王沖甚至都開始找理由了,,可這雜念轉瞬就消了,正事要緊,,今天他是去拜會華陽知縣趙梓,,然后再去縣學報道。
成都有龜城之名,,城池和道路都是斜著攤開的,,而且還是城套城。秦時張儀筑少城和大城,,隋時擴建,,唐時筑羅城,,秦隋舊城成了子城。后唐又在城北增筑羊馬城,,后蜀改子城為皇城,,在皇城內筑宮城,到宋時王小波李順起事,,宮城被毀,,成都依舊有少城、子城,、羅城和羊馬城嵌套,。
城城之中,層疊瓦檐埋于叢叢翠綠柳槐間,,街道不時被條條河溪破開,,俗世喧囂染著一層沁人的靈秀之氣。
本為唐時禁河,、后蜀御河的金水河是這些河溪中的主干,,王沖邁過跨在金水河上的石橋,步入成都府城的心臟地帶,。這里既有成都府衙,,又有華陽和成都縣衙,相距都不遠,。
一路行來,王沖感慨滿懷,。上一世就有名言:“成都,,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雖然后來因為地震,,又變成“成都,,一座來了就走不脫的城市”,但成都之美,,世人公認,。而品味此時的成都,這話放在眼下才是正版,。
不多時來到華陽縣衙,,與城中民舍樓肆相比,縣衙破落不少,。王沖到側門遞上寫有“華陽南灣學生王沖守正拜”的門狀,,門子態(tài)度雖冷,卻沒伸手要錢,。接了門狀,,爽利地進去通報了,,看來是被趙梓嚴訓過。
“小子謝過明公提攜……”
偏廳里,,王沖向穿著一身常服的趙梓作揖,。
“子美有你這么個兒子,真是羨煞人也,。守正……嗯,,給你取的表字也見傲氣啊,不怕你無才,,就怕你不正,。”
趙梓抬手虛扶,,他比王彥中年輕幾歲,,眉目間雖還蘊著書卷氣,卻多了幾分官場的四平八穩(wěn),,話里的親近又讓王沖略略訝異,。
“此時也沒有外人,就喚我……趙五丈吧,,前些日子才與你爹敘了師門之誼,。真沒想到,先生黜蜀,,竟不忘授業(yè),,我洛學在蜀中也已開枝散葉,足證洛學正在人心啊,?!?p> 趙梓的解釋讓王沖心中雀躍,這趙知縣竟也是程頤弟子,,好一條大腿,!
趙梓再道:“若有外人,稱作知縣即可,。明公是唐時稱謂,,你這般年紀,就別酸縐縐地賣古風了,,少年人總得有少年人的銳氣,。”
略敘私誼后,,趙梓當場考校了王沖的學業(yè),。只是讓他背誦經(jīng)文,沒讓他抒發(fā)經(jīng)義。這對王沖來說算不得難,,就是得在腦子里翻書,,背起來不是特別流暢。
“以你的年紀,,能熟誦經(jīng)文如此,,已是不凡了。你又再以孝聞名,,得了八行之首,,讓你進縣學,無人說得閑話,。不過縣學也就是晉學之階,,想要更進一步,就得好好用心,。你爹足為良師,,再有不解,也可來請教我,。若能躋然出眾,,明歲我也好薦你入府學……”
趙梓的承諾份量不輕,王沖感激地再度謝過,,暗道自己的學途也該是一路平坦,。
這一日正好是知縣視學日,照州縣學法,,知縣,、縣丞、主薄都得十日一視學事,,趙梓就帶著王沖直接去了華陽縣學,。一路也沒大張威儀,鳴鑼開道,,就穿著便服,帶著王沖和兩個家仆,,如閑游一般溜達了過去,。
縣學離縣衙不遠,倚金水河而立,,看著這破落遠勝縣衙,,竟不比海棠渡荒廟好多少的院落,王沖很有些詫異,。
沒去看遠遠就迎出門的學官,,趙梓對王沖認真地道:“華陽是倚廓縣,縣學自不免凋落,,我也是把你當一尊羅漢,,置于其中,,指著旺三分香火?!?p> 王沖肅然道:“學生自當努力向學,,不負知縣所望?!?p> 趙梓滿意地點點頭,,轉身負手,面容肅正,,再非王沖的師長,,而是一位正途出身,寄祿宣教郎的從八品大宋京官,。
來人以一個青色官服已洗得發(fā)白的老者為首,,口稱“華陽縣學添差教授顧豐”,將趙梓迎了進去,。
大門和照壁在南,,一間閣屋充作文廟在北,兩廂長屋分據(jù)東西,,院里石磚零落,,露出片片泥土,讓中間的那株老槐顯得陰寥森森,。
看來那十日一視學的規(guī)矩也就是紙面文章,,這是趙梓第一次視學。添差教授顧豐絮絮叨叨地介紹著縣學的情況,,用詞雖不同,,意思卻讓王沖倍覺熟悉?!敖?jīng)費不足”,、“不受重視”、“開展工作很困難”,,“在有限的資源下已經(jīng)竭盡全力”等等……
刻意用力的瑯瑯讀書聲入耳,,王沖打量四周雖然破敗,卻打掃得齊整潔凈的環(huán)境,,心說面子工程就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啊,。
趙梓沒什么表情變化,徑直往讀書聲處行去,。透過大敞的窗框,,長屋里二三十名學生倚案肅坐,捧著書本,搖頭晃腦地跟著端坐上方的夫子誦書,。
“縣學有學正二人,,學錄一人,學諭一人,,直學一人,,并下官同掌學事。在籍學生三十四人,,其中兩人為齋長,,只設宏文一齋……”
聽顧教授的介紹,王沖才知屋子里的夫子其實也是學生,,或是年紀長,,或是學業(yè)深,就被授了學職,,協(xié)助教學,。
“另有仆役六人,庫子一人,,經(jīng)辦縣學屋楹學田……”
顧教授的匯報又轉向縣學的產(chǎn)業(yè),,原來縣學經(jīng)費由兩頃學田和出租門面支撐,這瑯瑯誦書聲里夾著熙熙攘攘的街巷喧囂,,正來自縣學隔壁租出去的商鋪,。
趙梓終于開口了:“三舍并于一齋?”
三舍法已行多年,,州縣學校都要分出上,、內、外三舍,,再以每舍分齋教學,。華陽縣學三舍并于一齋,確實怪異,。
顧教授擺出一副苦臉道:“生員太少,,夫子也少啊……”
按照州縣學法,生員五十人以下的州學不設教授,,縣學則并入旁縣,。華陽縣學只有三十來個學生,還能維持住,,甚至拿到一個添差教授的編制,已是例外了,。
華陽可是過萬戶的望縣,,生員怎么會這么少呢?
像是自語,又像是解答王沖的疑惑,,趙梓低低道:“縣學與府學同城,,縣中子弟皆可直試府學,有心向學者,,自不愿在縣學里浪費時間,。”
顧教授補充道:“府學也不受縣學的上舍生,,還要另試,,因此縣學的三舍也只是用來分出學籍高低?!?p> 王沖還是不懂,,趙梓再嘆道:“華陽是倚廓縣,縣學能做到這般,,已是不錯……”
語氣轉為昂揚:“本縣此任以學事為重,,此非虛言,顧教授安心,,本縣對縣學已有打算,。”
顧教授等學官喜不自禁,,道謝連連,,接著趙梓話題轉到王沖:“此子姓王名沖,爾等該已耳熟能詳,,今日起他也入縣學,。”
“過目不忘的神童王二郎???”
“王門焚匾的孝子王二郎!,?”
幾個學官一下圍住了王沖,,眼中精光畢露。讓王沖想起上一世里,,被各家學校招生員團團圍住的學霸,。
直到趙梓離去,王沖依舊被學官圍著,,個個嘴里嘖嘖有聲,,從頭到腳品個不停。此時王沖才明白為何趙梓說是將他當作一尊羅漢,,縣學正需要他這種名聲在外的學生撐場面呢,。
“守正啊,,你來任齋長如何?比照庠生供錢米,,另加一貫職錢,。”
顧教授開出了豐厚待遇,,華陽縣學雖然凋落,,卻還是能養(yǎng)學生的??h學庠生每月能實得五百文和兩斗米,,當然不是人人都有,是照著考試成績,,發(fā)給排名在前的學生,,這些吃助學金的學生就叫庠生【1】。庠生之上,,齋長可以由學生充任,,相當于班長或是學生會主席,有工資拿,。
王沖有些猶豫,,住在這破敗之處讀書,他可不習慣,。一個月一貫雖有些心動,,“學生干部”卻意味著麻煩,妨礙他專心讀書,,也沒什么興趣,。
“只是個名頭而已,每旬第一日,,還有月末私試能到就行,。”
顧教授捻著花白的山羊須,,瞇著眼睛,,道出了讓王沖再度意外的話。
“縣尊走了,!”
就在此時,,一聲通報響起,瑯瑯誦讀聲嘎然而止,,轉作無數(shù)解脫了的高低吁嘆,,匯成沸騰聲浪。
“可算走了……”
“腰好痛……”
“縣尊就沒查名冊問功課,!今天是白來了,!”
“是啊,,早知道就讓小廝來坐這一趟……”
聽著學生們的抱怨,王沖看向顧教授,,而顧教授老臉綻開意味深長的微笑,像是在說“你懂的……”
王沖哪里能懂,,剛才不是還在抱怨縣學凋落嗎,?怎么不緊抓學生的學業(yè),搞出成績來,,還任由學生撒鴨子,?
就聽得一臉市儈氣的直學扯著嗓子喊道:“把桌凳扛還給各家鋪子!誰落下了這月私試就降誰的學等,!”
王沖瞠目,,這下他懂了,這華陽縣學,,根本就是座皮包學?!饺斩际强盏模凸匍L視事時才臨時湊起來,。
顧教授給他優(yōu)厚待遇,,不止是瞅著他名聲響亮,可以撐場面,,還看出他跟趙知縣關系不淺,,出錢封他的口呢。
念頭瞬間急轉,,王沖心說這下可被趙知縣給坑了,,區(qū)區(qū)縣學,竟然也有一潭深水,,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他叫王守正,,守住正確的位置,。他只是學生,只要學業(yè)有成,,掙到趙知縣的薦舉就好,。這潭渾水,與他何干,?再說這待遇……還真的不錯,。
王沖綻起憨憨笑顏,像是沒聽到剛才的吵嚷,,拱手道:“學生恭敬不如從命,?!?p> 被顧教授領著進了正嘎吱喀喇搬動桌凳的教室,面對三十來號年紀從三四十歲到十七八歲不等的學生,,王沖就著顧教授的介紹作了個環(huán)揖,,反正大家都是蒙事,意思意思就好,。
“華陽神童之首?。抠F人啊,,恁地到縣學這渾處來了,?”
“王沖!,?不是傻了么,?”
“你才傻了,人家不僅好了,,又成了孝子,。為了救爹,連王相公家牌坊都燒了,?!?p> “那不是又傻了?”
面對這些年紀比他大得多的同學鼓噪,,王沖依舊不卑不亢,,笑意盈盈,一邊的顧教授暗道此子連經(jīng)大變,,心性竟也磨練出來了,。
“守正將任齋長,你們學問上若有疑難,,也可請教于他,。”
顧教授再推了一把,,聽到這話,,幾乎所有人都覺理所當然,王沖可是名聲在外,,沒點特殊待遇,,人家怎愿意屈尊縣學。
卻沒料一人怒聲道:“王沖欺世盜名,,德行有虧,,他哪來的臉面任齋長!,?”
這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方臉寬額,,本是豁達之相,卻生了一副瞇縫眼,,讓整個人顯得很是陰沉,。
王沖老神在在地問:“閣下是?”
那青年冷聲道:“何廣治,!”
王沖表情不變,,眼瞳卻微微緊縮,何三耳的名字叫何廣林……
【1:在宋代,,庠生泛指在州縣學就讀的學生,但在學校里又專指享受補助的學生,。到了明時,,府縣學校以“廩膳”定額補助學生,享受這些待遇的就被稱為廩生,,算是宋代庠生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