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沖上一世可是常泡論壇的,,詭辯術玩得不是一般溜,之所以能把張浚逼到這一步,,全靠論壇上的破論之術,。上一世的網(wǎng)絡里,一個人立論,,千百人破論,,說白了就是噴子。只不過王沖屬于高級噴子那一類,,專找對方邏輯漏洞下手,,無往不利。
說到知行,,王沖更來勁了,。
“我怎么記得,也有不知而行的???德遠兄你方才言,不是當情當景,,就能辨出真?zhèn)?。那我來問你,若是詩句所述是你也未曾歷過的情景,,你又怎么分辨真?zhèn)危磕阋彩菬o知啊,?!?p> 張浚愣住,,這可把自己套住了。
這話問得犀利,,詩人所描述的情景,,你們怎么知道那是他親歷過的?你們都沒親歷過,,憑什么認為那就是真的,?若是我詩中所述是你們從未見過的情景,是不是就認定我沒親歷過,,這詩一定是假的,?
王沖再道:“更有不須知而得詩的,譬如,,李太白……也是不知而行,。”
李太白一名道出,,本站在張浚這一邊的人都心道一聲哎喲不好,,要說情景如知,寫詩如行,,須先知而后行,,李白這反論會閃瞎人眼的。李白的詩“想落天外”,,那多是靠心境,,而不是實景啊。
張浚似乎被逼到了絕處,,心氣猛然昂揚,,朗聲道:“那知便不是真知,那行也不是真行,,真知才能真行,。真知便不拘于一情一景,而是可擴及他情他景,,自能化用無窮,。真知也必能真行,及于詩理,,亦是如此,!”
“我有真知,便能分辨他這詩文之行,,是否是真行,,若非真行,便不是真知,真?zhèn)斡纱丝捎^,!”
嗡嗡議論聲涌起,,提學司管勾猛然變色,通判左右掃視,,似乎要找驚堂木,,趙梓則是一臉憂急。
說到知行,,還不明顯,,可說到真知,就是確鑿無誤的伊川之說了,。
所謂真知真行,,是程頤對知行論的進一步闡述。程頤認為,,知行之下還有真知真行,。所謂真知,別于常知,。例如對一群人說到虎害,,大家都害怕,可其中一人的驚懼跟旁人顯然不同,,因為此人親身受過虎害,。對虎害的親身經(jīng)歷,就是真知,。而他人所知,,只是常知。既有真知,,基于真知,,人們所行的就是真行。
聽到這真知論,,王沖倒是一驚,,又一個洛學門人!,?程伊川之學此時竟然已經(jīng)傳得這樣廣了,?
王沖自不了解,新舊兩黨大爭,,即便蔡京在位,,舊黨也沒退出歷史舞臺。而夾在新舊兩黨之間,,注重探究學理的“君子黨”,,不僅為舊黨所棄,更為新黨所忌。這些人不是如王沖的父親王彥中一般再無心仕途,,隱于鄉(xiāng)野,,就是在官場中被排擠,,個個去蹲冷板凳,。
很巧的是,蔡京大興學校,,可學官卻是沒油水的冷官,,“君子黨”多是才學出眾,由此大批被擠到州縣學校,,洛學就在這種情況下漸漸傳及天下,,發(fā)酵為理學。
當然,,此時洛學依舊與蜀學,、關學、朔學并立,,被列為元佑禁術,,公開宣講,以及翻印傳閱相關書籍,,都要受責罰,。
眼見官老爺側(cè)目,翻臉在即,,宋鈞高聲道:“舒王也有言貴知,,曰‘禮樂之意大而難知’,‘孔氏之道易行也’,,知行之論與洛學一脈,,算不得禁例之內(nèi)!”
王安石在政和三年被追封舒王,,但世人一直習慣以荊公相稱,。此時宋鈞以舒王相稱,自是刻意強調(diào)張浚的言論沒有越線,。
這話倒是正理,,王安石新學也強調(diào)知先行后,不過著眼點是在致學的“貴知”層面,,而非知行論根本,,并沒有深論。程伊川倒是有深論,,嚴格來說,,與新學并無沖突。
可提學司管勾和通判哪顧得這個,同時看住趙梓,,就等趙梓動作,。而趙梓卻是苦澀不已,他自不愿因?qū)W理之爭,,毀了張浚這洛學同門的前途,。
眼見這場曬書會就要曬出“奸邪”,邵伯溫開口了:“此子學術不精,,且聽王沖如何辯駁,。”
邵伯溫淡淡一句話,,讓緊張的氣氛驟然一消,,他是在場官員中品級最高的,說話自然最有份量,。而他這話將張浚之言定性為學術問題,,這就給了其他官員撒手的臺階。當然,,學術之爭總得有高下,,王沖就得擔起把這臺階鋪得實在穩(wěn)當?shù)闹厝巍?p> 此時眾人看向王沖的目光無比復雜,既希望他能駁倒張浚,,護住張浚,,又想看到王沖無言,這小子太囂張了,,總得遭人治治,。而張浚所言本就是大家心中的共論。知先行后,,這已是常理,,還有什么可駁的?
王沖看向張浚,,心中也百感交集,。
竟然把張浚這牛人逼到如此地步,真爽……
怪不得他一臉決絕,,原來是知道這真知論會觸忌,,這家伙的性子可真剛烈……不,該說是太二了,,何至于這般意氣用事,。
好歹是個人物,總不能在這里就把歷史喀嚓掉了,,到了南宋時,,還得靠張浚守住半壁江山,,可不能當歷史罪人。
按住心頭的雜念,,王沖已有了計較,,這真知論,實在太容易破了,,他自己就是個活證,。
王沖斬釘截鐵地道:“真知便能真行?此論謬矣,!”
張浚臉色微微蒼白,,卻依舊一副孤高模樣:“愿聞其詳,!”
“人生而為人子,,該知父母養(yǎng)育之恩,都知孝乃天理,,這孝該是真知吧,?那為何天下不孝者眾?”
王沖這話是正牌王沖出品,,自己推導出來的,,他倒不知,這話與若干年后朱熹的弟子陳淳質(zhì)疑知先行后,,真知必有真行時所列的事例如出一轍,。這倒不是說王沖的學術水平有多高,而是真知必有真行這一論實在太爛,,根本經(jīng)不起考驗,。
張浚依舊堅持著:“那是人欲蒙蔽,性不清靈,!”
王沖曬道:“不管是什么,,總之真知并不一定有真行!既如此,,是不是真知,,與行也沒關系,反過來說,,真行也不一定得有真知,。”
為了掩護張浚,,王沖轉(zhuǎn)回話題:“就如詩賦一般,,是否是當情當景,還得以事而定,。譬如王摩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我們都知他確實是出塞巡邊去了,,這才認定是當情當景,,而不是就詩句本身去看?!?p> 張浚雖倔強,,倒也不是真二,知道自己正在危急關頭,,而且王沖這責問,,他也真接不下來,不得不沉默了,。
此時場中諸人也都沉默了,,這一難算是過去了,可大家都覺很不是滋味,。王沖這一攪合,,竟把詩理都給否了,這還叫那些就靠揣摩文字過活,,借口當情當景挑刺的評論家們怎么活,。
更為過分的是,王沖竟還連帶著動搖了知先行后論,,至少是真知論被否了,,這家伙是從哪塊石頭里蹦出來的棒槌?專門砸場子的??!
張浚吐了幾口長氣,終究還是忍不住心中郁氣,,不顧王昂連扯他的衣袖,,再道:“還要請教,這知行到底作何論???”
張浚也看出來了,王沖這家伙于破壞一道非常擅長,,就是個噴子,,純的。你既破壞了知先行后,,那就建一個新的啊,,光破壞沒建設,也算不得有學問,。
知行到底有何論,?
知行合一唄……
想到自己差點叫王守仁,,這話差點就脫口而出。
咬咬舌尖,,把持住了心神,,這是現(xiàn)實,不是小說,。丟個概念就讓人五體投地,,做夢!
這一世所記的經(jīng)文里,,似乎就有“知行合一”這話,。這四字更重在具體的立論,而不是單單四個字就完了,。聽者要問,,到底怎么個合一法,不是隨便兩句話就能糊弄得住的,。王沖對“知行合一”就只懂點皮毛,,根本經(jīng)不住辯難。
你要說個先知后行,,邊知邊行,到最后知也是新的,,行也被知修正了,,這就是知行合一,那立馬就要被張浚扇得臉腫,。你以為伊川先生說的知先行后,,就是全知道了再去做嗎?你以為知就是腦子有了想法,?行就是做事,?你這民科……不,民哲,!
你要說個“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聽者要問,知行不是在說尋常做事是怎么回事,,而是討論人心內(nèi)外之差,,人心所思與人之所為的差別,這是關乎性命道德的文章,,你這知行合一,,與性命道德是什么關系,?那王沖也只有傻眼的份。
要推托也容易,,王沖呵呵一笑:“若王沖此時便論得,,怕不是遭匾額砸,而是天降隕石了,?!?p> 張浚怔住,再自失一笑,,的確,,王沖不過十五歲,真能就知行立論,,那根本就是妖孽,,老天爺都要來收他。
見這家伙沒一點感恩之心,,還滿臉“剛才之事,,就當你這毛孩調(diào)皮”的神色,王沖又不爽了,,再道:“不過……”
品著張浚,、王昂以及其他人再度呆住的神色,王沖滿足地道:“王沖也有所思量,,這知行,,為何不能是一般東西呢?”
不僅張浚和王昂陷入深思,,連主位眾人都沉吟起來,,這思量……深不見底。
“王沖,,勿要狂言妄語,!”
趙梓一聲喝,總算給了王沖一個臺階,,王沖環(huán)揖謝罪,,順坡下驢,而此時眾人看他的顏色,,已盡皆深沉無比,。
這是個神童嗎?不,,離妖孽不遠了……都已摸到了立論的門檻,,未來真不知會是怎樣一個人物。
回桌時,,宇文柏,、鮮于萌兩人呆呆望著王沖,,王沖攪了這么一下,他們哪還有心氣繼續(xù)作詩,,想必在場眾人也已沒有詠詩的興致了,,誰知道你是不是“借用”的呢?
不過他們卻沒一絲不滿,,王沖這番露臉,,詩才沒立起來,學問卻立起來了,,跟在王沖后面,,與有榮焉。兩人第一次覺得,,原本玩笑般輕飄飄的“華陽四神童”名號,,開始變得有些重了。
范小石看著王沖的眼神再不像以前那般冷漠,,多了一絲同道中人的贊賞,。而原本對王沖頗為不服的唐瑋,在一側(cè)亭閣的考場中癡癡看著王沖,,眼里全是星星點點,。手上的毛筆墨已滴干,紙上積著大灘墨漬也猶自不覺,。沒人提醒他,,左右都是一般模樣。
邵伯溫將王沖喚了過去,,開口讓王沖也愣了:“給你十年,能否立起新論,?”
不能,,因為我沒興趣……
王沖心里嘀咕著,他可沒做學術的想法,,這不是就為了反踩張浚才逼出來的嗎,?
嘴上卻不敢怠慢:“小子盡力而為?!?p> 邵伯溫就是個溫厚長者,,也沒細究王沖臉上那瞬息變幻的微表情,欣慰地點頭道:“那就從根源開始,,比如說……數(shù)學,。”
數(shù)學,?
一邊趙梓道:“邵公學問承自康節(jié)先生,,數(shù)易之學天下無雙,,若能學得一星半點,那是你一輩子的福分,?!?p> 哦,對了,,這個時代,,真正的數(shù)學叫作算學,而易學的一支叫作數(shù)學……
聽趙梓這么說,,王沖自是大喜,,再抱條大腿,不亦樂乎,?
“不過,,伊川先生曾言,學通數(shù)學,,非二十年不能成,。當年先考要傳明道和伊川兩位先生數(shù)學,他們都嚇退了,,你有這般耐心嗎,?”
邵伯溫再笑瞇瞇地道,王沖臉上浮起的喜色頓時僵住,,二十年?。?p> “好險……差點被拐走了,?!?p> 應付過了不知是真想收徒還是調(diào)侃他的邵伯溫,以及拉著他訓了一頓,,告誡他不要張揚過甚的趙梓,,王沖半背是汗地躲在了一邊,這是曬書會嗎,?是曬他王沖啊,。
“張浚謝過守正回護……”
張浚找了過來,一臉糾結地致謝,。王沖沒有落井下石,,還幫著他轉(zhuǎn)回話題,足證人品過關,,因此即便他依舊不服王沖這個噴子,,也不得不來表表友善之態(tài)。
“德遠兄多禮了,都是伊川同門,,怎會坐視德遠兄受難,。”
王沖已經(jīng)在張浚身上刷足了成就感,,即便這家伙依舊傲氣十足,,也是一臉笑意,還主動攀關系,。
張浚真的很意外:“哦,?守正也是先生門下!,?”
那是活見鬼了,,程頤七年前就故去了,那時王沖才多少歲,?
王沖道:“家父曾在涪州從學于伊川先生,。”
張浚微微笑了,,原本就挺得很直的腰桿更直了,,看住王沖的眼神又朝“你這皮猴”的味道轉(zhuǎn)化。
“張浚曾隨家人至嵩山,,就學于譙夫子門下,,譙夫子是伊川先生學友,這么算起來……”
譙定親傳???王沖暗道不好,卻聽張浚嘿嘿笑道:“守正還是我的師侄啊,?!?p> 師侄……王沖真想啐張浚一臉唾沫,辯不贏我,,就用輩份來壓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