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宮,，武英殿內(nèi),。
武英殿位于外朝熙和門以西，面闊五間,，進(jìn)深三間,，與外朝以東的文華殿一文一武,，遙相對應(yīng)，武英殿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齋居,，由于朱元璋以武立國,，所以武英殿也成了朱元璋習(xí)慣常住的大殿，平日里召見文武大臣也在此殿,。
殿東的暖閣內(nèi)擺放著四個銅炭盆,，盆內(nèi)燃著通紅的貢炭，一位佝僂蒼老的老人正坐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他外貌老邁,，形容枯槁，一張如同被風(fēng)吹皺橘皮般的老臉上布滿一塊又一塊的老年斑,，他的頭發(fā)雪白而稀疏,，松松垮垮的上梳,，在頭頂挽了一個髻，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深刻而殘酷的痕跡,，多年的征戰(zhàn)和治國,，已經(jīng)掏空了他的精血，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很平凡的,，行將就木的普通老人,。
可是誰也不敢小看這位貌似普通的老人。
因?yàn)檫@大明的萬里錦繡江山正是他一手打下,，直到今日仍牢牢握在他手中,！
昔日的敵人，早已一個個的倒在他腳下,，前元皇帝,，前元朝廷，陳友諒,，張士誠……
昔日的戰(zhàn)友,，也一個個死在他的屠刀下，李善長,，劉基,，傅友德，胡惟庸,，宋濂……
大浪淘沙,，淘盡英雄。當(dāng)今世上,，舍他之外,，誰敢稱英雄？
他是雄才大略的英武帝王,，他趕走前元,，光復(fù)漢人江山，開創(chuàng)大明盛世,！
他是殺人如麻的魔王,，他猜忌刻薄，盡戮功臣,，刑罰殘忍,，只為保他朱家江山萬年久安！
打了一輩子的仗,，也殺了一輩子的人,，殺戮和鮮血堆砌了他榮耀光輝的一生。
功過只憑后人述,，他不在乎后人怎么說,。
他不是別人,，他是朱元璋！
暖閣內(nèi),，朱元璋穿著明黃便服,，服上前襟繡著一條張牙舞爪的五爪金龍，他眼睛微闔,，仿佛不堪疲累,，正在打瞌睡。
他的腳前,，正跪著一名身著飛魚服的錦衣校尉，校尉很年輕,，在朱元璋面前,，校尉的神態(tài)恭謹(jǐn)?shù)孟袷且粋€虔誠無比的信徒在膜拜神明。
他正在向朱元璋稟報皇太孫的行止,。
“洪武二十九年臘月十八,，太孫殿下微服出京，攜錦衣護(hù)衛(wèi)十余人,，一行往西,，進(jìn)入應(yīng)天府治下江浦縣，行至路途,，太孫殿下很迷茫,，他說為何皇祖父說要多體察民間疾苦，而東宮侍講黃大人卻說天下學(xué)問盡在書中,，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孫殿下很疑惑為何兩種言論矛盾?！氤呛筇珜O殿下支開我等護(hù)衛(wèi),，獨(dú)自進(jìn)了江浦縣一家名叫醉仙樓的酒樓。待我等護(hù)衛(wèi)趕到時,，發(fā)現(xiàn)太孫殿下被酒樓姓蕭的掌柜……冒犯,，我等拔刀欲誅殺之，被太孫殿下強(qiáng)行阻攔,，然后太孫殿下便領(lǐng)著我等回了京師,。”
朱元璋聽到這里,，忽然睜開了眼,，眼中厲芒激射，很難想象一位年高老邁的老人,，竟有如此陰沉如鷹隼,，銳利如刀鋒的目光,。
校尉頭皮發(fā)麻，急忙深深匍匐在朱元璋腳下,，半晌不敢出聲,。等了很久，見朱元璋沒有說任何話,，校尉又開始繼續(xù)稟報,。
“洪武二十九年臘月二十一上午，太孫殿下命錦衣親軍準(zhǔn)備全副儀仗再次出京,，數(shù)百人行走一個多時辰,，到了江浦縣，時有江浦知縣黃睿德率縣衙一眾至江浦東城門接駕,，太孫殿下未與衙門官吏照面,，徑自入城，再臨醉仙樓,，并與酒樓掌柜名曰蕭凡者,，交談數(shù)語后，擺駕回了京師,?！?p> 待校尉稟報完畢，朱元璋閉著眼,，語氣蒼老而平淡,，緩緩道：“太孫被平民冒犯，你們卻沒在場護(hù)駕,，朕要你等錦衣親軍有何用,？”
校尉聞言渾身一震，顫聲道：“標(biāo)下萬死,，皇上恕罪,！”
朱元璋眼皮都沒抬，語氣平淡得如同談?wù)撎鞖庖话悖骸澳侨兆o(hù)駕太孫的十余個錦衣親軍,，全部斬首菜市,，另于錦衣親軍中選派得力之人，常隨太孫駕側(cè),，至于袁忠你,，念你多年伴駕，忠心耿耿,，責(zé)你三十軍棍,，罰俸一年，仍在太孫駕側(cè)留用，太孫若再出差錯,，夷全族,。”
袁忠以頭觸地,，臉色蒼白,，冷汗一顆顆滴落在暖閣內(nèi)的猩紅地毯上。
“標(biāo)下謹(jǐn)遵圣旨,，謝皇上開恩,。”
朱元璋嘆道：“以后太孫支開你等,，當(dāng)須派人暗中留守,，不能什么都由著他……”
“皇上圣明，標(biāo)下遵旨,！”
朱元璋仍閉著眼,，淡淡道：“那個名叫蕭凡的人，冒犯太孫,，罪不容赦，傳朕旨意,，誅蕭凡九族,，江浦縣衙由知縣至雜役，一律拿入京師,，著刑部嚴(yán)辦……”
“皇上明鑒,，當(dāng)日太孫殿下儀仗入江浦，曾當(dāng)面親口對那名叫蕭凡的酒樓掌柜說,，赦了他冒犯不敬之罪……”
朱元璋眼睛又睜開了,，目光復(fù)雜的盯著袁忠道：“太孫親口赦免了他？”
“標(biāo)下不敢欺君,，太孫殿下確實(shí)赦免了他,。”
朱元璋長長嘆息,，神情頗為失望：“允炆的性子,，和他死去的父親懿文太子一樣，太軟太弱,，滿懷道德仁義,，這樣的性子，做官猶可,，為帝便不妥了,，唉！”
抬眼淡淡掃了一下校尉，朱元璋咳了兩聲,，道：“袁忠,，去宣太孫來見朕……”
“遵旨?！?p> 未多時,，朱允炆便奉詔進(jìn)了武英殿，他微微笑著,，豐神俊朗,，面若冠玉，顧盼間盡顯風(fēng)流之態(tài),。
朱元璋原本冷硬刻板的老臉,，在見到朱允炆后便放松了下來，甚至眼中還閃過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神情極是寵溺,。
“孫兒允炆拜見皇祖父?！敝煸蕿梢贿M(jìn)暖閣便很乖巧的拜了下去,。
“呵呵，允炆不必多禮,，來,，快平身，坐到祖父身邊來,?！敝煸熬`出難得的笑臉，伸出枯槁的手,，親熱的向朱允炆招手,。
這一刻，他不再是手握至權(quán)的九五至尊,，也不是令天下臣民聞風(fēng)喪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洪武皇帝，在朱允炆面前,，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老人,，一個普普通通的疼愛孫兒的祖父，跟平常人家的祖父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朱允炆順勢起了身,，臉上帶著甜甜的笑，上前走了兩步,，坐在朱元璋的身邊,，并乖巧的輕輕為朱元璋捶腿,。
“允炆啊，這幾日都在做什么,？朕交給你看的那幾份大臣奏本,，你都看了嗎？”
“皇祖父,，那幾份奏本孫兒都看過了,，琉球，安南,，朝鮮,，烏斯茂使者入貢，這個可著鴻臚寺卿接待,，楚王和湘王二位皇叔奉詔入京來朝,，皇祖父或可于宮中設(shè)宴，酌加厚賜,，以彰嚴(yán)父圣君之德,，至于西北不穩(wěn)，盜寇頻繁,，亂象漸生,，可在朝中選得力仁厚之官員，入西北安撫……”
朱元璋笑著搖頭道：“前面兩件說得不錯,，最后一件卻是有些不妥,，西北不穩(wěn)，非一日之寒,，安撫實(shí)非正道，亂象必須嚴(yán)治,，不是派個大臣下去安撫便能競功的,，這個時候，當(dāng)派武將精兵,，巡視西北,，凡盜寇者，當(dāng)須盡數(shù)誅戮,，以令西北民眾無虞,，以安西北百姓樂業(yè)，朕已下旨,，命長興侯耿炳文為征西將軍,，武定侯郭英副之，選精銳步騎,，明年開春后,，于正月出師西北,，巡視邊備?！?p> 朱元璋頓了頓,，望向朱允炆，嘆道：“允炆啊,，你要記住,，這世上的事情，不是全靠仁義道德便能解決的,，當(dāng)動刀兵之時,，便須毫不留情，跟敵人說仁義,，無異對牛彈琴,，要做皇帝，你的性子還須更狠辣些才是,，否則如何治得這天下萬民,，如何駕馭滿朝文武？”
朱允炆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幾句,，可是迎著朱元璋肅然而威嚴(yán)的目光，朱允炆終于還是低下頭,，訥訥道：“是,，皇祖父，孫兒謹(jǐn)遵教誨,?！?p> 朱元璋笑道：“最近可有跟著春坊黃侍講讀書？”
朱允炆甜甜笑道：“有的,，黃先生今日還教了孫兒論語呢,。”
朱元璋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黃子澄此人,，學(xué)問倒是不錯，他都教了你什么,？”
“孫兒學(xué)的是《論語·子路篇》,，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p> 朱元璋微微皺眉，又很快舒展開,，淡然道：“何以解,？”
“孔圣人的意思是說,，如有一位施行王道的君主，也必定要花費(fèi)三十年的時間,，才能使仁道盛行于天下,。”
朱元璋笑道：“允炆,，你欲行仁道,，這是不錯的，祖父問你,，除了仁道之外,，君主還需以何道輔之？”
朱允炆抬頭愕然道：“皇祖父,，治天下當(dāng)然只能行仁義之道,，圣人之說，傳世千年,，難道有什么不對么,？”
朱元璋目光頓時有些黯淡，神情浮出些許失望之色,。
擺了擺手,，朱元璋沉聲道：“不說這個了，朕問你,，前日你儀仗出京,，聽說只為嚇唬一個酒樓掌柜，這是何因,？”
朱允炆聞言開心的笑了：“皇祖父,，孫兒在江浦認(rèn)識一個挺有意思的人，剛認(rèn)識他時,，他死活不相信孫兒是當(dāng)今太孫,，孫兒還挨了他好幾下打呢，后來孫兒回京后,，左想右想不服氣，于是開了全副儀仗出京,，就是要給他看看,，孫兒不是冒充的?！?p> 朱元璋哼了一聲,，沉聲道：“你簡直是胡鬧！太孫儀仗,，那是朝會,，典禮,，重大國事之時才準(zhǔn)啟用的，你卻拿它去嚇唬一個酒樓掌柜,，滿朝文武知道了,，他們會怎么看你？簡直荒唐,！”
朱允炆嚇得往后一退,，低著頭不敢發(fā)一語。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終究還是舍不得說重話,，嘆了一聲，接著道：“還有,，你說那酒樓掌柜打了你,？此人狗膽包天，竟敢毆辱皇孫,，按大明律,，此人該誅九族！”
朱允炆聞言急忙抬頭,，急聲道：“皇祖父,，孫兒并不怪他，所謂不知者不罪,，孫兒也赦免了他的罪,，求皇祖父開恩……”
朱元璋嘆了口氣，道：“既然你赦免了他,，此事便作罷了吧……”
朱允炆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他不明白，為何向來乾綱獨(dú)斷,，從不聽勸的皇祖父,，這次卻如此輕易的放過了蕭凡，一句作罷便真的作罷了,。
朱元璋看著孫兒迷惑的臉,，終于展顏笑了：“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朕如此輕易的放過了他,？”
朱允炆點(diǎn)頭,。
朱元璋嘆道：“等你當(dāng)了皇帝，也許能明白朕的用意,。允炆啊,，這世上的事情，并無對錯是非之分,，帝王殺人,，不看這人有罪無罪,，而在于這人該不該死。當(dāng)你覺得某人對你有了威脅,，那時他便無罪,，也該死，當(dāng)你覺得某人對你用處甚大,，那時他便是罪惡滔天,，亦不能殺……”
朱允炆滿臉迷茫之色，顯然,，朱元璋的話讓他非常不明白,。
“……朕之一生，殺人無算,，其中真正有罪之人能有多少,？李善長真有罪嗎？傅友德真有罪嗎,？宋濂真有罪嗎,？其實(shí)他們都沒罪，可他們卻該死,，所以他們死了,。”
朱允炆神色愈發(fā)迷茫,。
朱元璋嘆道：“孫兒啊,，你還是不懂，唉……朕為何要?dú)⑦@么多無罪之人,？甚至朕不惜背負(fù)昏君暴君之惡名,，盡數(shù)屠戮開國功臣名將？孫兒啊,，朕做的這些,，都是為了你，為了咱們朱家的子孫后代呀,！朕就是擔(dān)心那些功臣名將恃功自傲,，不服我朱家后人做皇帝，甚至生出不該有的心思,，朕只能在活著之時,，盡數(shù)殺了他們，朕要留給你一個除去荊棘的鐵桶江山,！”
“可是……皇祖父,，這跟不殺蕭凡有何關(guān)系,？”朱允炆一臉懵懂道,。
朱元璋笑了：“因?yàn)樯饷馐挿驳脑捠悄阏f的,，你是未來的大明皇帝，君無戲言,，你說不殺,，那便不殺。這是皇帝必須具備的威信,，君主一言九鼎,，朕做了那么多不該做的事，殺了那么多不該殺的人,，為的,，就是給你樹立新君的威信，令天下臣民遵從你的號令,，你說出的話,，朕怎能去否定它？那朕做了這么多豈不是白做了,？樹威信需要五年十年,，但威信崩失，卻只需一句話而已,，你懂了嗎,？”
朱允炆臉上仍帶著少許迷茫：“皇祖父的話，孫兒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懂……”
朱元璋慈愛的望著他,，笑道：“不懂沒關(guān)系，總有一天你會懂的,，朕以后慢慢教你,，在你登基為帝之前，朕會將帝王之術(shù)全數(shù)傳予你的,。欲治天下,，此術(shù)必須要學(xué)會，否則你便守不住江山,?！?p> －－－－－－－－－－－－－－－－－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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