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一百零八位客人。

　　一位穿著polo衫的老人走進事務(wù)所,。老人看起來八十歲上下,，打扮的很干凈，身上有淡淡的肥皂氣味,，像剛剛清潔沐浴過,。他的雙眼看起來很文氣，讓人想到受到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我問道,。

　　“舒朗俊,。”老人回答道,，他聲音意外的年輕,，像青春期剛變聲的男孩子。

　　“好的,，舒朗俊,，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

　　老人看起來有一些靦腆,，低頭思考了一會兒：“我想和大人說說我生前的故事,，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請說吧?！?p>　　我邊說邊沏上茶,。

　　“我年輕的時候，特別想做個作家,，覺得寫字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dāng)時也癡迷過一段時間,，每天寫每天寫，這樣寫了三年,，也積攢了不少稿件,。

　　這些稿件有些登上文刊雜志，有些被出版社看中,，整理成小說集發(fā)表了,。我也挺開心的，覺得自己能靠寫字這件事情來養(yǎng)活自己,，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為什么說這是一件絕對幸運的事兒呢？

　　在我們那個年代啊,，文化工作者的地位是很低的,。大家都忙著搞生產(chǎn)建設(shè)，寫的內(nèi)容大多也必須要和當(dāng)時的核心思想有關(guān),。留給我們文化工作者自由發(fā)揮的余地是很小的,，非常局限。

　　和我一起寫稿件的年輕人啊,，拿的錢沒我多。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加入生產(chǎn)建設(shè)的洪流中,，也就放棄了文筆工作,。

　　所以我說,，我是幸運的,。在那樣一個年代，還能靠寫字養(yǎng)活自己,。”

　　“后來呢,？”

　　老人的聲音娓娓道來，聽他說話十分舒服,。

　　“我也是因為寫字啊,，認(rèn)識了我后來的妻子,。她一開始是我的讀者，寫信告訴我她讀我文章的感想,。我回信，這樣一來二去也就熟了起來,。

　　后來我在信中約她出來見面,，那個時候真是害羞啊，那么多細(xì)膩的情緒不知道該怎么表達(dá),。兩個人見了面，就互相看著,，話也說不出來。我們就沿著梧桐馬路走呀,，從城南走到城北，走到太陽都落山了,，一共只說了三句話,。”

　　“哪三句話呢,？”

　　老人委婉一笑：“‘最近忙嗎？’,，‘還好,?！弧灰覀€地方坐一坐,？’，’再走一會兒吧,?！?；‘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安靜很多,。’,，‘你也是,?！?p>　　“好青澀?！?p>　　“是啊，寫信的時候無話不說,，無事不聊,。等見了面卻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心撲通撲通地跳的可快,，腦子卻是空白的，手心拼命冒汗,，緊張得很?！?p>　　“后來呢？”

　　“就像那個年代里大多數(shù)的男男女女一樣,，我們互相見了家長，同意后就結(jié)婚了,。我繼續(xù)寫作生活，她在印刷廠里工作,。這樣過了三年，她懷孕了,。當(dāng)時我們提出想去國外,，借著她廠里的機會，一家人出了國,。

　　我們先是去了奧地利呆了三個月,，后來前往比利時的比魯塞爾。我的太太在那里生下了一個兒子,，拿到了當(dāng)?shù)氐墓裆矸荩∶袏W古斯特（Auguste),。

　　我依舊保持著寫作的習(xí)慣,，并且想要找到當(dāng)?shù)氐某霭嫔鐏矸g我的作品,。

　　語言是一個大困難,，我剛出國那會兒,，除了漢語以外,，對其他語言一竅不通,。勉強可以聽懂幾句最基本的英文和俄語，但也是三腳貓水平,，連在餐廳里點菜都困難。

　　比利時大部分用的是德語,，這真是一門難說又難學(xué)的語種。說起話來唾沫星子噴來噴去的,，舌頭卷不起來又打不直,。稍微提高一點聲音，就像罵人,。我是很不喜歡,。

　　奧古斯特后來開始在當(dāng)?shù)刈x書,，上幼兒園,。我們必須要學(xué)著和老師還有其它家長交流,，作為整個幼兒園里唯一的華人父母,，我們不得不硬著頭皮學(xué)德語,。小孩子的學(xué)習(xí)能力很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幼兒園里其它小朋友交流的,，兩三個月可以蹦單詞，一兩年后已經(jīng)可以和當(dāng)?shù)氐男∨笥蚜奶炝?。?p>　　舒朗俊喝了一口茶,，咋了咋嘴：“好苦的茶?！?p>　　“不好意思，只有這種茶,?！?p>　　“苦就苦點好了,，讓我想到比利時人每天早上都會喝的一小杯意式濃縮,，和這個一樣苦,。”

　　“后來你們就一直在比利時生活了嗎,？”

　　舒朗俊搖了搖頭：“對于出國這件事情,，其實我是有點后悔的,。我有想過啊,，如果一家子在國內(nèi)也會過得挺好的,。孩子就在城里跑著跑著就大了,，我繼續(xù)寫自己的書,，身邊都是熟悉的人和熟悉的語言,。早上可以喝著武夷山大紅袍,，吃桂花糕,，而不是喝苦了吧唧的意式濃縮和油膩膩的點心,。

　　但是啊,，我又想,。在這里我什么都能寫,，什么都能說,。歐洲讀者對于一個來自于東方的作家是好奇的，他們喜歡我筆下的小鎮(zhèn)人物和充滿個人觀點的觀察文字,。

　　在這里啊，我不用擔(dān)心什么能寫,，什么不能寫,。

　　后來聯(lián)系上的一家出版社給我找了一個靠譜的翻譯，這個翻譯不僅翻譯我的作品,，還抽空教我些德語,。我把我曾經(jīng)的作品大多都翻譯過來，曾經(jīng)的那些禁文竟然在歐洲市場大受歡迎,。

　　但是啊……”

　　“但是什么,？”

　　“我的書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成了暢銷書，我卻不想寫了,?！?p>　　“為什么呢？”

　　舒朗俊嘆了一口氣：“我有一些心痛,?！?p>　　“為何而心痛呢？”

　　“大人,，我不知你是否會有同樣的感覺,？我本是想寫給我的祖國人民看的，那些是我在乎的人們,，我筆下的小鎮(zhèn)青年,，耄耋老朽，青澀男女,，我是為這些人物寫他們自己，也想讓他們自己看到,。但是啊,，時事不允許。

　　反而是這群陌生人,，帶著一些對東方的獵奇和好奇心，細(xì)細(xì)品讀我的文字,。文化差異在他們的眼中成了某種帶有玩味的抽屜,，一個個拉開,，不知道里面會蹦出什么驚喜,。

　　我的書在歐洲越是暢銷,，我就越是悲傷。

　　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祖國拋棄了,?！?p>　　“其實也沒有拋棄與否一說，只是每個國家的審核制度和文化偏好都不同,，你其實沒有做錯什么,。”

　　“也許是我過于懷舊,，越是在國外生活,，我就越想念我長大的小鎮(zhèn)。年齡越大,，我反而越吃不慣洋西餐,。無論多精致的牛排燴飯，還不如一碗小米粥來的實在,?！?p>　　“那你后來有回到故鄉(xiāng)嗎？”

　　“有啊,，等我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已經(jīng)年齡很大了,。奧古斯特都已經(jīng)有孩子了,，他和一個德國人結(jié)婚，生了三個女兒,，每個都很可愛,。”

　　“回到故鄉(xiāng)是什么感覺,？”

　　“很親切……也很陌生,。很多地方我記得是那個樣子的，但回去的時候變化很大了,。高樓建起來了,，到處拉的是電線。夏天蚊蟲變多了,，城里的野貓一個個都吃的胖乎乎的,。

　　以前經(jīng)常吃的街邊小店早就不在了，變成了綜合型大商場,。沒有人喜歡看報紙,，更少有人看書。文化工作者的地位這么多年過去了,，一點都沒有提高,。

　　大家嘴里聊著投資房產(chǎn)和今晚要去哪個浴場泡澡,，大腹便便的男人變多了,，精明能干的女人也變多了,。

　　我本以為只要回到故鄉(xiāng)那種親切熟悉感就會回來，但在故鄉(xiāng)的第一個禮拜還沒有過完,，我竟然開始懷念我在布魯塞爾的公寓。

　　每周三下午,，我隔壁的鄰居都會拿著白葡萄酒和奶酪來找我聊天。我可以和她抱怨抱怨最近糟糕的天氣,，或者是街轉(zhuǎn)角的可頌面包越做越油膩了,。

　　我的鄰居是個年輕的文學(xué)系女大學(xué)生,，因為讀了我的書，所以常來與我聊天,。那時我已經(jīng)和我的妻子離婚幾十年了,，有個年輕女孩兒常來做客總讓我覺得自己還有些魅力。

　　我回故鄉(xiāng)后的第二月感染上了某種腸胃疾病,，開始上吐下瀉。這對我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可是重大打擊,，我的身體一下子就垮了下去,。

　　當(dāng)時我一人住在當(dāng)?shù)刈詈玫木频昀?，每天都有服?wù)生來給我送飯送藥,，順便確認(rèn)一下我是否需要叫醫(yī)生,。

　　雖然這樣對酒店很不公平,，但我是不想死在醫(yī)院里的,。酒店大概看出了這一點,，頻繁地派人敲門查看,，就怕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憋過氣去,，死在他們房間里。

　　那一個禮拜啊,，我的眼前就像出現(xiàn)臨死前的那種走馬燈一樣。從出生開始,，一直到離開這座城鎮(zhèn)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閃過。我遇到過的人們,，吃過的早點攤鋪,，暗戀過的女孩兒,，我的前妻……

　　這些人中的很多人都已經(jīng)不在世上了,。我與我的前妻分開后，也有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不知道她如今是否安好？

　　我想著想著,，就想到了鄰居，那個文學(xué)系的比利時女孩兒,。

　　女孩兒有一頭淡金色的頭發(fā)，淡到幾乎發(fā)白,。灰藍(lán)色的眼睛,，圓圓的臉,，鼻梁上有褐色的小雀斑。她通常戴黑色圓框眼鏡,，食指上常年戴著一枚玫瑰金的戒指,。戒指上沒有任何珠寶裝飾,，只有一句法語,。這句法語我沒有細(xì)看過，也沒有問過,，總感覺是對方的隱私,，詢問是不雅的。

　　我在意識迷迷糊糊的時候想到了這個女孩兒,，她的形象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從比人高的蘆葦叢另一頭照了進來,。我衰老的心臟竟然再次跳動,，為了再一次見到她,，我產(chǎn)生了想要繼續(xù)活下去的愿望,。

　　我在那個酒店里又住了一個月，之后康復(fù)了,?？祻?fù)后,，我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比之前更好，好像又有了寫作的動力,。很長一段時間里干涸的靈感之泉再次流動起來,，我迫不及待地登上飛機，重新回到布魯塞爾,。

　　落地的那天正好是一個周三,，我剛下飛機就仿佛聞到了白葡萄酒的甜美氣味。我伸手?jǐn)r出租車,，心情愉悅地回到自己的公寓中,。

　　公寓里的家具都落上了厚厚一層灰塵，門縫下塞進來一封信,。我拾起信封,，信封很干凈，應(yīng)該是這兩天剛剛?cè)M來的,。

　　新的封面上是漂亮的英文手寫字,，收信人寫的是我的名字。

　　這是一封告別信,。

　　女孩兒說她學(xué)業(yè)完成了,，接下來想要前往南歐旅游。她衷心地感謝了這三年以來的每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時光,，說我是她認(rèn)識的最平易近人的作家,。在結(jié)尾，她還寫了期待我新的作品,，祝我健康長壽,，最后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平靜地讀完那封信,，把信紙重新折起來塞回信封中,。把信封重新放回門縫底下剛剛?cè)M來的地方。地板上的灰塵因為信封的摩擦被推到一旁,，呈現(xiàn)出一條干凈的軌跡,。我順著那條軌跡，推開公寓門走出去,。

　　那天天氣很好，是不可多得的涼爽秋日午后,。我在街角咖啡店點了一杯意式濃縮,，一塊油膩的可頌面包。我喝了一口意式,，把面包撕成小片丟給路邊的鴿子,。

　　風(fēng)是涼的,，陽光很暖。一股困意上涌,，我像喝了白葡萄酒那樣,，睡著了?！?p>　　我靜靜地聽著,，幾乎屏住呼吸。

　　“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p>　　“有什么遺憾嗎？”我問道,。

　　“我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回故鄉(xiāng)的,，讓故鄉(xiāng)在我記憶中保持著最初的模樣就好，這樣也許我還能和女孩兒告別,，祝愿她以后一切都好,。”

　　“還有什么嗎,？”

　　“雖然這么說可能會顯得有些后知后覺,，真希望當(dāng)初的自己不要那么怨天尤人的。我寫我的字就好,，何苦因為和觀眾群暗自較勁兒而棄筆多年呢,？如果繼續(xù)寫的話，也許能夠?qū)懗龈实淖髌?，誰知道呢,？”

　　“后悔出國的事情嗎？”

　　“活著的時候后悔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后悔了,。這是后悔也沒有用的事情，環(huán)境造人,，但心性塑我啊,。”

　　“來生還會想繼續(xù)寫字嗎,？”

　　“不一定了,，來生再說來生的事吧。我也是剛到此地不久,，看一切都覺得新奇,。說來也真有意思，我在活著的時候并不喜歡旅游,，現(xiàn)在反而對陌生的地方開始感興趣了,?！?p>　　“和您聊天，我感到很舒服,，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得到了安慰,。”我真誠地說道,。

　　“對于一個喜歡寫字的人來說,，能聽到這么多事情，應(yīng)該是件絕頂開心的事情吧,?！?p>　　“是，是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就這樣默默聽，默默寫了,?！?p>　　“你和那個女孩兒有點像，都有自己觀察事情的一套原則,?！?p>　　“您是否也是這樣？”

　　“作家必須要有偏見,，必須不害怕帶有偏見去審視這個世界,。偏見是不可避免會存在的，我們在閱讀他人的偏見中找到共存的方法,。這是我的原則,，也是我寫字的原則?！?p>　　“很高興能夠與您有這樣的一段談話,。”

　　“我也很高興你愿意聽我說,?！?p>　　“我可否看看你是如何記錄我口述的故事的？”

　　我把桌上的稿紙遞給舒朗俊,，他瞇著眼睛細(xì)細(xì)閱讀了一會兒,。事務(wù)所中很安靜，閱讀的聲音如同蜻蜓的尾巴輕點于水面上,，有痕卻無聲,。過了一會兒，舒朗俊把稿紙放回我的桌上，笑著說：“你的文筆讓我想到某位作家,，實際上是好幾位作家的集合體?！?p>　　“我生前受到很多歐洲和亞洲作家的啟發(fā),，文風(fēng)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p>　　“繼續(xù)寫吧,。”

　　“嗯,，繼續(xù)寫,。”

　　舒朗俊緩緩起身,，依舊是優(yōu)雅地笑著：“我還想在這附近自己轉(zhuǎn)轉(zhuǎn),，就不再打擾了?！?p>　　我也起身,，伸手做請：“不打擾，再見了,?！?p>　　“再見?！?p>　　舒朗俊沖我微微點頭,，老態(tài)的身體轉(zhuǎn)身離去。我在原地目視他離開事務(wù)所,，直到大門關(guān)上,，一切又重回安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