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一百三十三號客人,。

　　門口傳來一聲急剎車的聲音,，滾燙橡膠磨損的氣味順著門縫飄了進(jìn)來。

　　大門推開,，來人是個女賽車手,。她身著厚重紅白色賽車服的，臂彎處加了個賽車頭盔,。紫粉色大卷發(fā)垂在肩膀上,，熒光黃色高挑的眼線，暗紫色唇彩,，鼻子上有細(xì)細(xì)密密的小雀斑,。

　　“夜安，夜安,，這么晚還來打擾你,。”賽車手一邊說話,，嘴里一邊嚼著口香糖,。

　　“無妨無妨,，地獄里只有晚上?！?p>　　“茱莉（Jolie),，就叫我茱莉就好?！?p>　　“你是職業(yè)賽車手嗎,？”

　　“人稱口香糖小姐茱莉，就是我,?！?p>　　“為什么是口香糖小姐？”

　　茱莉得意地笑：“被我粘上的前車,，就像口香糖粘在教室桌子底下一樣,，甩也甩不開，若是不小心搭上,，就要蹭一褲子的口香糖了?！?p>　　“口香糖小姐,，你進(jìn)來找我有什么事呢？”

　　“你猜猜我今年幾歲了,？”

　　“看起來很年輕,，二十八，二十九,？”

　　“哈哈,，老娘四十三了?！避锢蛘f完吹了個口香糖泡泡,，啪一聲破了，又重新把破掉的口香糖用嘴唇抿回口中嚼著,。

　　“你去世的那年是四十三歲,？”

　　“是啊，年紀(jì)大了,，的確感覺反應(yīng)力比年輕時差一些,。摩托車?yán)愂鹿剩艺持懊婺莻€選手大半程,，正準(zhǔn)備超車的時候,，誰知道對方車轱轆突然爆胎。車直接橫著在地上搓飛出去,，我想轉(zhuǎn)向,，但因為正準(zhǔn)備超車，跟的太緊了。輪胎底下也跟著打滑,，車把直接脫手,，就這樣撞上去了。

　　車被慣性掀翻,，我也跟著被甩了出去,。在地上翻了好幾圈，連意識都沒有了,?！?p>　　“你失去意識之前，想的是什么呢,？”

　　“我的孩子喬治和羅伊,，玩了一輩子車，啥都不怕,。就我這兩個兒子,，唉，說來有點心痛,?！?p>　　“心痛？”

　　“喬治十八歲,，羅伊十五歲,，雖然也不小了，但總覺得想能多陪他們一會兒的,?！?p>　　“他們對你的職業(yè)是什么看法？”

　　“我一個人幫他們拉扯大啊,，又要準(zhǔn)備賽事,，又要照顧孩子挺累的。不過孩子啊,，混蛋的時候很混蛋,，理解你的時候，也是真的非常理解你,。

　　在喬治之前,，我曾是德州摩托拉力賽三年冠軍，每年獎金和代言都拿到手軟,。

　　生孩子的恢復(fù)期比我想象中的要長很多,。

　　我本來以為生了喬治之后，半年就能復(fù)出,。首先就是體能跟不上,，身體很多時候不像以前那樣靈活,，腦子有時候也轉(zhuǎn)不動。盆骨總是酸痛,，還漏尿,。

　　我請了產(chǎn)后康復(fù)師和保姆來幫忙，想快點把生活重新調(diào)回正軌,。但后來有一天,，我突然胸口很痛，痛到無法呼吸,，還好那天保姆在家,，把我送進(jìn)醫(yī)院。

　　醫(yī)院里一檢查,，心肌炎,。

　　我之前每年體檢，身體好得很,，根本不知道為什么會得這種?。?p>　　半年復(fù)出是不可能的了,，我把喬治也接到了醫(yī)院,，一邊接受治療，還得一邊照顧孩子,。每天用那個吸奶器把喬治的食物準(zhǔn)備好了，才敢打藥物點滴,，再睡過去,。

　　生個孩子，褪層皮,，這話不假,。”

　　“后來呢,？”

　　“喬治三歲左右的時候,，我又懷孕了。那時候身邊有幾個男人,，我連爸爸是誰都不知道,。”

　　“你有想過找個伴侶來一起照顧孩子們嗎,？”

　　“想是想過,，但又覺得男人不過玩玩，真要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做到,。

　　要共享一張床,，共享餐具，共享食物,，把臟衣服扔進(jìn)同一個洗衣機(jī)里,。

　　我的天哪，萬一他腳臭怎么辦,？萬一他每天晚上睡覺打呼嚕讓我睡不著該怎么辦,？

　　我已經(jīng)需要遷就我的孩子了，我難道還需要遷就一個男人嗎,！

　　我這個人生前潔癖很嚴(yán)重,，我用的咖啡杯如果被別人喝過，再喜歡的杯子我也會扔掉不要,。光是想想生活中要多出一個本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大活人,，我簡直就是頭皮發(fā)麻到不行?！?p>　　“生羅伊的經(jīng)歷怎么樣,？”

　　“兩個孩子都是順產(chǎn)，老二沒老大折騰,，生了第一個孩子之后也有了些經(jīng)驗,。

　　生完羅伊之后，我產(chǎn)后抑郁了一段時間,。覺得一個人帶兩個孩子,，簡直不可能，太累了,。

　　老大半夜哭,，把老二哭醒了，兩個孩子一起哭,。我又要給老二喂奶,，又要哄老大睡覺，暈都要暈過去了,。

　　那個時候,，之前的代言也都到期了，收入減少了很多,。因為很長時間沒有比賽,，也沒有獎金。為了節(jié)省開支,，只好把保姆辭退了,，自己盡量多做一些。

　　一直到羅伊三歲之前吧,，我都不記得我有睡過一整晚的好覺,。孩子一哭我就醒了,，跑過去看發(fā)生了什么。

　　我還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復(fù)出比賽,，依舊做著基本的身體訓(xùn)練,，保證自己的體能和反應(yīng)力不會下降的太厲害。

　　難,，太難了,，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那時候是怎么過來的。有時候看著他們倆就哭,，感覺自己的人生沒了,，此后也沒辦法再比賽了。

　　我哭,，孩子也要跟著哭,，最后還得是我去安慰他們。

　　說實話,，大人,。來到地獄以后，我覺得地獄不過如此,。也就是大家長得比較有個性,，比較吵。和我那個時候帶孩子來說,，這里都不算什么,。”

　　“好在你熬過去了,?！?p>　　“兩個孩子長大之后懂事很多。我告訴他們我的職業(yè),，作為賽車手,，我需要復(fù)出比賽才能給家里帶來收入,，收入才能買吃的和玩具,，他們也很理解了。

　　尤其是哥哥喬治,，非常有做哥哥的樣子,。在我不在的時候會幫我料理家務(wù)，把弟弟的事情安排妥當(dāng),。我很累的時候,，他還會做營養(yǎng)餐給我吃。羅伊?xí)碇v笑話,，想盡辦法逗我開心,。

　　有時候看著喬治和羅伊啊,，我覺得和其他人一起生活也不錯。我這樣一個極度無法忍受其他人的人,，竟然忍受了他們屎尿鼻涕口水,，養(yǎng)大了兩個活生生的人，想想也是蠻不可思議的,?！?p>　　“你什么時候復(fù)出比賽的？”

　　“羅伊六歲的時候,，我正在準(zhǔn)備復(fù)出比賽,，每天要做大量的專項訓(xùn)練。剛復(fù)出就遭到了迎頭一棒,，現(xiàn)在的年輕車手一個個打扮的和動漫人物一樣,，各種各樣顏色的頭發(fā)，超有個性,。

　　贊助商也很吃這一套,，喜歡找這種女孩兒贊助。

　　我這種老車手,，因為不會包裝自己,，就算拿到了好的名次也無人問津。

　　沒辦法,，和賽車圈也脫離了那么久,，只好重新學(xué)起新的規(guī)則。找公關(guān)團(tuán)隊,，定位車手風(fēng)格和車手路線,，找賣點，找贊助商,。社交媒體也要玩起來,，還得營造自己的人設(shè)，又是一堆事情,。

　　那個時候我常常把喬治帶在身邊,，讓他看著我和公關(guān)團(tuán)隊是怎么做的。他對這些也很感興趣,，那個小本子在旁邊記,，有模有樣的，很可愛,。

　　喬治十六歲的暑假,，來做我經(jīng)紀(jì)人的助理。成熟的不像個十六歲的孩子，交給他的事情基本都能弄妥當(dāng),，還是很讓人放心的,。”

　　“那羅伊呢,？”

　　“有句俚語說啊,，小兒子都是被寵壞的那個。

　　我覺得我沒怎么寵羅伊,，可他的確有種被寵壞了的苗頭,。”

　　“怎么被寵壞了,？”

　　“這小子,，長得金發(fā)碧眼的，就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樣,。

　　的確,，也是個花花公子。從十四歲開始,，女朋友就沒停過,。我覺得他可能不太知道怎么和女孩兒相處，又想得到認(rèn)可,，才以這種方式去展現(xiàn)自己吧,。那些被她傷了心的女孩兒有時候還會跑來和我哭訴，小姑娘們也是蠻可憐的,?！?p>　　“你離開人間之后，喬治和羅伊要怎么辦呢,？”

　　茱莉嘆了一口氣：“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了,，遺書早就寫好了，留給了經(jīng)紀(jì)人,。什么財產(chǎn)分配之類的寫的清清楚楚,，這筆錢足夠他們順利完成大學(xué)，還不會欠下學(xué)費債務(wù),，當(dāng)然如果他們想讀大學(xué)的話,。

　　其他的事情，說實話,，我是不放心的,，非常不放心,?！?p>　　“那該怎么辦呢？”

　　“其實死了之后我還挺驚訝的,，人類原來真的有靈魂,，原來真的有地獄這種地方,。我還在想，能不能以靈魂這種狀態(tài)在人間再呆一段時間,，看著我男孩兒們長大,。但后來想想，只是看著,，我也做不了什么,。

　　萬一他們覺察到我還在房子里，再把他們嚇到怎么辦,？

　　喬治是個很堅強(qiáng)的孩子,，羅伊也應(yīng)該長大了。

　　也許啊,，這就是我的命運吧,。總是要在事業(yè)剛剛發(fā)展到蓬勃的時候,，遭遇重創(chuàng),。之前懷孕也是，現(xiàn)在直接車禍了,?！?p>　　“那你覺得命運這樣的安排，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什么,？”茱莉吹了個泡泡，“我怎么會知道上帝的意思,？反正死都死了,，也沒上天堂，就這樣吧,?！?p>　　“那你之后打算去做些什么呢？”

　　“我的摩托車和我一起下到地獄里來了,，哈哈,，真不錯。手感,，腳感,，和在人間一模一樣，還不需要加油和換胎,，簡直太神奇了,！

　　地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騎車呀，先讓我玩一圈吧！在人間辛苦了那么多年,，我總算是有和自己重新獨處的時間了,，難得啊,！”

　　“血海邊上騎車兜兜風(fēng),，順著自殺崖的盤山公路一路向上，應(yīng)該都挺好玩的,?！?p>　　“這么說可能有點不負(fù)責(zé)任，但我還是想說,，老娘的獨身生活又開始咯,！”

　　“那祝你玩得開心啦?！?p>　　茱莉把頭盔重新戴在頭上,，伸了個懶腰：“這身體，感覺像二十歲出頭一樣,?！?p>　　“也許你的靈魂年齡是二十歲出頭?！?p>　　“那可太好了,，哈哈，誰不愛青春呢（Who doesn’t love youth?)”

　　“享受你的獨身時光吧,?！?p>　　“謝謝今天的談話，一口吐了出來,，就像是做了某種道別儀式,。”

　　“能聽到你的故事,，我也感到很高興,。”

　　“新的生活開始了,?！?p>　　“是的，你的生活開始了,?！?p>　　“新的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能開始呢?！?p>　　茱莉打開事務(wù)所的大門,，地獄中帶著血腥味的風(fēng)吹了進(jìn)來,。一輛熒光色的摩托車停在門口，車燈亮的像海底探照燈,。

　　“再見了，執(zhí)筆先生,?！?p>　　“再見?！?p>　　引擎一陣轟鳴,，汽油味裹挾著地獄的風(fēng)沖進(jìn)事務(wù)所。茱莉轉(zhuǎn)動油門,，從樹杈上一躍而下,，摩托車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

　　事務(wù)所中的氣味從門窗又慢慢散了出去,。在這里留下的故事,，也許某一天，也將如汽油味那樣,，在短暫的駐足后,，開始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