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紅蓮聞言不置可否,,神通之難難于上青天,,在真實不虛、艱險難通的漫長道途面前,,無論何等的豪情壯志,,可能都只不過是狂人的妄念罷了。
過了片刻,劉屠狗按下胸中激蕩的意氣,笑道:“我的修行根基和刀法路數(shù)確有一部分學(xué)自魯絕哀,,這倒沒什么不能與人言的,竇姑娘也并不是第一個有所察覺的,,孟匹夫先前就想借我的刀管中窺豹。若非如此,,他怎舍得拿出最后幾十壇老酒給黑鴉里的粗漢們糟踐,。”
“聽說了,,孟門雖然名存實亡,,但孟匹夫其人心高氣傲,很少有人能入他的眼,。只不過他之所以肯下這么大的血本,,先前還拉著蘭陵殿下和晏大學(xué)士給你揚名,未嘗不是存了到時候坐收漁利的心思,?!?p> 聽了竇紅蓮直指人心的挑撥之言,劉屠狗眨了眨眼睛,,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一向與人為善,,怎么好如此惡意揣測他人,更何況老孟似乎是個實在人,?!?p> 見狀,竇紅蓮冷笑連連,,她曾親眼見過劉屠狗談笑吞刃,、悍然拔刀的本色,也不止一次翻閱過這位黑鴉首領(lǐng)與人生死搏殺的秘檔記錄,,對于病虎山二爺此刻憨厚少年郎一般的做派,,談不上嗤之以鼻,,卻也實在懶得理會。
她話鋒一轉(zhuǎn),,說道:“大朝會前,,天獄山為了賀霆威一案精銳盡出,不少青衣鬼卒和赭衣捉刀奴因此僥幸躲過了靈山天人一劍的屠戮,??上Ф愕眠^初一、躲不過十五,,昨夜師尊留在皇城鎮(zhèn)守,,謝山客重傷未愈,賀霆威連同押解之人一起,,無聲無息死在了押往天獄山的路上,。”
說到最后,,竇紅蓮眉宇之間已是殺意凜然,。她的北衙以天獄山為根基,同樣是今日開衙,,不想就收到這樣一份大禮,。
方才兩人一直在談?wù)擄w仙觀主,劉屠狗驟然聽聞這個消息,,立時眉頭一挑,,脫口而出問道:“謫仙帖?”
竇紅蓮搖了搖頭:“尚不能確定,,如此迫不及待地下手,,與魯絕哀以往的行事風(fēng)格不太相符,而且賀霆威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以他的脾性和功績,,未必能上謫仙帖?!?p> “哦,?”
這下劉屠狗當(dāng)真來了興趣,問道:“詔獄對謫仙帖知道多少,?”
他停頓了一下,,又問了一句:“或者說,發(fā)生此等大事,,鎮(zhèn)獄侯想讓南衙做什么,?”
出了這么一樁注定震動朝野的大案,竇紅蓮這個北衙都統(tǒng)首當(dāng)其沖,,卻不急著去查辦,,反而一大清早就登門而來,,扯了一大通他劉二爺與飛仙觀主的舊日恩怨,心中必有所圖,,且多半是出自吳礙的授意,。
竇紅蓮學(xué)著劉屠狗的模樣,咧嘴一笑,,露出同樣細(xì)密的白牙:“劉二爺果然通透,!方才我是自禁城而來,師尊的意思是,,南衙盡快整軍南下,,差事是馬踏江湖、糾察不法,,凡湘戾王余孽一律格殺勿論,,順帶震懾南方世家門閥、教門和綠林草莽,,避免西征前生出什么事端,,牽扯陛下精力?!?p> “對了,,師尊特地囑咐,湘戾王陵墓一旦被那些不知死活的人開啟,,則你一定要帶著那匹叫阿嵬的坐騎一起進(jìn)去?!?p> 劉屠狗心頭一震,,阿嵬之所以能夠成妖,發(fā)端于渭水之畔相傳是俞達(dá)為祭奠亡魂而種下,、且與萬柳莊脫不開干系的詭異柳樹,,根基則是它在靈應(yīng)侯府中吞吃的那一頁被各方爭奪的無心紙,其后引來三成陰山龍脈氣運入腹,,又在靈山伏魔嶺無際崖中由高人幫助煉化,,皆是因此而起。
其際遇之離奇,,無不說明那一頁無心紙干系之重大,。北上和南下途中,劉屠狗與阿嵬便一度為此憂心不已,,其間顏瑛曾拿此事隱隱威脅過,,阿嵬入萬柳莊聽莊主提到過,前不久慕容春曉也半是要挾半是懇求,,要取湘戾王墓中與無心紙并列的多情箋一觀,。此時落入鎮(zhèn)獄侯的算計,,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就聽竇紅蓮繼續(xù)道:“你進(jìn)過靈應(yīng)侯府,,你的白馬吞吃了無心紙,,那你可知道無心紙的來歷,可曾聽說過靈應(yīng)侯怒撕鬼神簿,?”
劉屠狗只覺頭大如斗,,自知不能再被這個性情乖戾的女魔頭牽著鼻子走,當(dāng)即反問道:“這些跟魯絕哀和謫仙帖又有什么干系,?”
竇紅蓮喜怒無常的本事也是一絕,,當(dāng)即不悅道:“本座事務(wù)繁忙,沒工夫跟你磨牙,,我說你聽,,不許插言打斷?!?p> “大周的封號武侯,,冊封之時通常都要遍傳朝野,使官員百姓知曉,,敬之重之,、艷之羨之,以酬其功,,卻也有并不明示天下的,,譬如鎮(zhèn)獄侯,而兩百余年前的靈應(yīng)侯也是如此,,甚至就連其名姓來歷,,詔獄秘檔也語焉不詳,多推測之語,?!?p> “根據(jù)為數(shù)不多的記載可知,靈應(yīng)侯乃先帝冊封,,其作為神通大宗師的本命神通,,喚作《鬼神簿》,可顯化為一本簿冊,,留影收魂,、役使神鬼,故而專司剿滅西征途中異族邦國供養(yǎng)的精怪邪魅,。因為此舉觸犯了谷神殿的權(quán)柄,,還曾與護(hù)殿紅衣武士起過沖突,這是先皇與殿中那一位之間的事,咱們且放在一邊不提,?!?p> “有趣的是,靈應(yīng)侯之妻隨夫出征,,也在西征軍中,,她非但是一位大高手,更是那一代的謫仙帖秉筆執(zhí)事,,只不過不像魯絕哀那般高調(diào),,這層身份幾乎無人知曉?!?p> “彼時孟夫子之子孟鄒在西征軍中身居高位,,偶然間察知此事,謫仙帖本就人人喊打,,再結(jié)合靈應(yīng)侯的可怖神通,,立刻生出了駭人聽聞的聯(lián)想。他沒有大肆聲張,,而是經(jīng)過一番謀劃,,令靈應(yīng)侯之妻深陷重圍。孟鄒非但坐視其中伏而不救,,更會合數(shù)位神通大能暗中出手阻其突圍,,致其落敗身死?!?p> “被調(diào)虎離山的靈應(yīng)侯聞訊趕到時已是無力回天,,甚至神通運轉(zhuǎn)之下,連妻子的一絲魂影都沒有尋到,。他想通關(guān)節(jié),,欲殺見死不救的孟鄒泄憤,卻為一眾神通大能出手重傷,。靈應(yīng)侯悲憤莫名,當(dāng)場將神通所化《鬼神簿》撕為兩半,,放出漫天怨鬼大肆殺戮,,趁亂突圍而去,據(jù)說不久后即傷重跌境而亡,?!?p> “事后細(xì)查,那些怨鬼之中,,并無被謫仙帖所殺名臣大將,、豪杰人物的英魂。至于被撕為兩半的《鬼神簿》,,無心紙最終被放回靈應(yīng)侯府中,,另一半的多情箋則鎮(zhèn)壓于湘戾王墓中,,至于個中緣由,除了先帝和親身參與此事的大能,,恐怕再也無人知曉,。”
竇紅蓮止住話頭,,看了看若有所思,、眸光閃動的劉屠狗,而后點了點頭道:“你所想無差,,吸納役使天獄山猿魔冤鬼的謝山客,,連同食鬼喂羊的羊泉子,都曾或多或少得了靈應(yīng)侯的遺澤,,算是有些香火情分,。魯絕哀則是靈應(yīng)侯之妻的繼任者,與孟門自是結(jié)下了天大仇怨,,而孟門之衰亡,,皆自此事而始。孟鄒英年橫死且不提,,甚至孟夫子之死,,有人說與謫仙帖斷然脫不開干系,也有人認(rèn)為魯絕哀沒這個本事,,推測應(yīng)是靈應(yīng)侯身后的神秘師門出手,。”
竇紅蓮沒有提及所謂靈應(yīng)侯神秘師門的名號,,然而劉屠狗心中已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他沒有說出口,而是驀然間想起了靈應(yīng)侯府影壁上的那四句留言,。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你意已決,,我復(fù)何言,?”
靈應(yīng)侯心喪若死,原來為此,。
魯絕哀當(dāng)日在摧毀天門一峰之后,,曾笑言“不會干出讓天下神通共討之的蠢事”,掩藏在他笑容背后的,,又該是什么樣的心境,?
一件塵封已久的二百年前舊事,仿佛一張大網(wǎng),將他與阿嵬籠罩在其中,,當(dāng)日靈應(yīng)侯府中身不由己,,眼下這一遭江南之行,依舊是避無可避,。
甚至,,即便鎮(zhèn)獄侯不下令,朝廷中的軍部,、敖黨,,世家中的孟門、慕容氏,,宗派中的萬柳莊,、魔門、靈山,、陰山玄宗,,大能中的魯絕哀、謝山客,、阿嵬山中遇到的所謂仙人,,乃至其他尚不為劉屠狗所知的人和勢力,也一樣會在落子靈應(yīng)侯府之后,,繼續(xù)推動多情箋的出世,。
畢竟這其中涉及到神通大秘和昔年舊案,牽扯甚廣,、流波深遠(yuǎn),。
亦或者,《鬼神簿》有被修復(fù)的可能,?而二百年,,似乎就是一個公認(rèn)的期限。
先是靈應(yīng)侯府,,再是湘戾王陵,。各方入局的棋子,特別是那些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的湘戾王余孽自然就是祭品,,而他和阿嵬,,又會有何等樣的下場?
想到此處,,劉屠狗深深吸了一口氣,鼻息之間似乎已然嗅到了即將到來的冬日寒意,,還有隱隱的血腥氣,,一如當(dāng)日白雪紛飛的大雪原上,不見天地、不辨面目,,所遇皆敵,、非生即死。
竇紅蓮似是猜到了劉屠狗心中所想,,嗤笑道:“以為自己成了棄子,?師尊說了,拿到多情箋,,由你自行處置,,給阿嵬吃了也好,拿回來交給謝山客換好處也罷,,只一條,,肉要爛在自家的鍋里?!?p> 劉屠狗心道:“鬼神簿是肉,,可若是阿嵬吃了,阿嵬連同他這個主人就成了肉,,不知會被多少人惦記,,保不齊就被外人連鍋也端了去?!?p> 他也不點破,,只是燦然一笑:“知道你是個會做買賣的,交給謝山客,,只怕你北衙得的好處更大才是,。說起來,羊泉子,、楊焰嬋這些人所修的魔門功法,,皆以吞噬為能,若是得了鬼神簿,,必定如虎添翼,,你出身魔門,難道就不心動,?”
“還有,,你刻意提及慕容春曉,說她是狐媚手段,,是想提醒我不要被美色所迷,?”
竇紅蓮哼了一聲:“明白就好,這么多餓狼盯著,,我雖然不屑得要,,卻也不想楊焰嬋,、慕容春曉這些人得意,至于魔門,,修習(xí)吞噬一類魔功的皆是歸流堂門人,,當(dāng)代堂主正是本座,自是不會找你的麻煩,?!?p> “你不是也已經(jīng)破門出教了?歸流堂還能聽你調(diào)遣,?”
劉屠狗這下當(dāng)真有些訝異了,,上下打量竇紅蓮一眼,復(fù)又肅然問道:“你修的也是那等魔功,?”
竇紅蓮好似沒有看到劉二爺?shù)哪樕?,不屑地道:“吞噬血肉精魄乃是小道,羊泉子不是魔門嫡傳,,雖然借鑒靈應(yīng)侯神通,,誤打誤撞摸到了一點吸納香火氣運的門道,可惜仍舊不得其法,。本座拜入佛門黑蓮一脈,,還兼著詔獄的職司,無非就是要體悟氣運消長轉(zhuǎn)換之秘,,好有朝一日竊天地之靈機罷了,。歸流堂堂主之位至今空懸,我說的話哪個敢不聽,,不怕我回去之后一一清算,?”
“竊天地之靈機?莫非這就是魔門南宗踐行的神通之路,?一個竊字,,果然有別于宏愿借力之法?!?p> 劉屠狗心中暗忖,,嘴上則不忘感嘆道:“魔門之人果然特立獨行,不對,,還要算上鎮(zhèn)獄侯和法十二,,你們這些教門中人當(dāng)真是……”
竇紅蓮抬手打斷他道:“不成神通,皆為螻蟻,。一群螻蟻固步自封,、強分派別,當(dāng)真是可笑之極,!”
“對了,,你這次南下,,除了慕容春曉,或許還可利用吳二三開路,。他與湘戾王余孽的仇怨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劉屠狗聞言有些意外,,從來都是被人利用,,沒成想如今也能利用他人了?
他對這等所謂下棋人的行事方式自然極為反感,,皺著眉隨口應(yīng)道:“聽過一些,,若非所謂的湘戾王寶藏,吳二三也不會全族死盡,。他若是聽到湘戾王陵墓將要開啟的消息,,定會到場尋仇?!?p> “那便是了,,說起吳二三,還有一件趣事,?!?p> 竇紅蓮笑道:“公孫龍一死,海東幫立刻分為了兩派,,他的多數(shù)門人和嫡系舊部尊其遺命,,奉吳二三為主,希望重新搭上長公主府作為靠山,,這一派是死忠,,且戰(zhàn)力極強。另一派唯懷德侯府之命是從,,欲尊俞應(yīng)梅為幫主,,這一派武力稍遜,但掌握了海貿(mào)命脈,,足以分庭抗禮,,假以時日難保不會后來居上?!?p> “這種情況下,,為保海貿(mào)之利不失,同時不拖陛下西征大業(yè)的后腿,,據(jù)師尊推測,,長公主和俞家最好的選擇是聯(lián)盟,而聯(lián)盟最牢靠最讓人放心的紐帶是聯(lián)姻,,恰好昨夜俞達(dá)自白鹿巷曹府出來之后,,就一路直奔長公主府,,恰好蘭陵王也在,三人在西花廳密談良久,,俞達(dá)方才告辭而出,。”
“瞧瞧,,在陛下默許之下,,兩位宗室和一位西征武侯運籌帷幄,一個自大河源頭直達(dá)東海,,貫通了河貿(mào)和海貿(mào)的龐然大物就此形成,,其中涉及多少人的命運改易、多少勢力的浮沉消漲,?氣數(shù)輪轉(zhuǎn),,皆在其中,我若是蝸居江南,,如何能體悟其中奧妙,?”
看著竇紅蓮神采奕奕、侃侃而談的模樣,,劉屠狗卻當(dāng)真替她累得慌,,要理清如此繁雜的頭緒,這位北衙都統(tǒng)怕是一夜未眠吧,。
他接口道:“你是說,,為了促成此事,俞應(yīng)梅會嫁給吳二三,,二人共掌海東幫,?俞應(yīng)梅我見過,劍骨天生,,若是真嫁給‘冤冤相報一劍了’的不語劍魔,,嘖嘖?!?p> 竇紅蓮促狹一笑,,反問道:“怎么,舍不得,?聽聞俞大家曾為你舞劍一曲,,還當(dāng)街贈你黑鴉繡春刀,交情匪淺……”
在這個詔獄大頭目面前,,劉二爺怕是沒多少秘密和過往能隱瞞得住,。
他禁不住啞然失笑:“見過兩面不假,交情卻是談不上,,我只是覺得以吳二三的脾性,,哪怕他肯承認(rèn)自己是公孫龍的衣缽傳人,,卻也未必會聽從長公主的擺布?!?p> 竇紅蓮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笑容暢快:“這就是我所說的有趣兒之處了。若是所有的棋子都逆來順受,,那這天下豈非太無趣了,?”
劉屠狗也笑了起來:“你今天說了許多話,唯獨這句深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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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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