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在樞密院大小官員們飽含深意的目光注視下,，西征總帥、虎頭大軍機曹憲之步履從容地走出了樞密院正門,，身邊只有一個穿緋紅官袍的年輕人緊緊跟隨,。

　　按照大周官職,，官員三品以上方可著緋紅官袍。這個年輕人明顯未到而立之年,，竟已得此高位,，更別提還是在樞密院任職，分量之重不言而喻,。遍數(shù)朝堂和地方州郡,，都是鳳毛麟角，堪稱異數(shù),。

　　樞密院內,，大伙兒如有默契,，都刻意晚走了片刻，免得打擾了老大人的談興,。

　　至于那位被曹公青眼有加,，點了名要帶回白鹿巷曹府一同吃晚飯的平戎司新任掌司使，大伙兒互相遞個眼色,，都是心照不宣,。

　　“東煌啊，昨個兒你是以武立威,，讓北軍大營那些個只認拳頭的廝殺漢不得不服氣,，今天又在平戎司發(fā)了那樣一篇宏論，著實把這些自視甚高,、卻只知道紙上談兵的猴崽子們鎮(zhèn)住了,。有你這樣的當家人，哥舒氏的門楣重光有望啊,?！?p>　　哥舒東煌臉上仍有病容，顯然為了阻擋天人一劍受傷不輕,。盡管如此,，他仍是一天未曾耽擱，一大早就帶著傷到樞密院平戎司走馬上任,，對功名利祿的熱衷之心可見一斑,，著實讓許多同僚腹誹不已。

　　他聽了曹虎頭的稱贊,，才要行禮以表謝意和謙遜,，卻被曹憲之伸手按住了胳膊，只得作罷,。

　　“曹公謬贊了,！東煌曾深入戎地數(shù)年，耳聞目見之下,，于白戎的風俗地理,、內外軍政略知一二，這才比諸位同僚多了些略顯新奇的淺見罷了,。曹公乃當世兵法大家,，卑職的一孔之見，在您眼里亦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無論如何都稱不得宏論,。”

　　曹憲之哈哈大笑：“當世兵法大家,？你愿意昧著良心拍馬屁,，老夫就豁出老臉去當真的聽,。只是有一條，你還這么年輕,，不要學他們遇事藏拙,、和光同塵那一套。當此天子興師,、英雄用武之際,，露些鋒芒不是壞事。說起來,，帶兵打仗與武道修行差不多,，都難逃‘拳怕少壯’這四個字，我這樣的老將固然多經(jīng)了些風霜,，卻也難免添了墨守成規(guī),、不肯冒險的暮氣，到了戰(zhàn)場上未必就強得過新人去,。”

　　曹憲之這位在人前從來是威嚴深重的大軍機,，竟是難得的和顏悅色,，邊走邊略帶感慨地道：“若是沒有多少戰(zhàn)事的太平年月，軍漢們論資排輩起來,，那向來是比文官們還要嚴苛,，上下尊卑、等級森嚴,，半點兒都不能逾越,。可一旦打起仗來,，尤其是西征這樣必定綿延日久的大戰(zhàn),、苦戰(zhàn)，就是功名只向馬上取嘍,。誰砍下的腦袋多,、搶下的地盤大，誰就能大著嗓門朝壓在頭頂上的酒囊飯袋們吼一聲,，孫兒們站遠些,，別礙爺爺?shù)难郏　?p>　　哥舒東煌聞言先是愕然,，繼而忍著笑意道：“曹公莫要誆我,，軍法無情，東煌即便有幸上了戰(zhàn)場還僥幸立下功勞,，也絕不敢藐視上官,、咆哮帥帳,，用這大好頭顱去驗證軍法官的刀是否鋒利?！?p>　　曹憲之白眼道：“老夫誆你作甚,？當年戚鼎帶出來的那批人就是這么干的。你別看俞達這個老懷德侯如今明哲保身慣了,、和氣面善得很,，當初心腸最硬、用兵最狠,、麾下死人最多的就是他,，別說貪墨戰(zhàn)功、克扣賞銀了,，但凡上官處事有絲毫不公之處,，俞達就敢指著上官的鼻子痛罵，口口聲聲要為戰(zhàn)死的大周英靈討還公道,。就算這樣,，他還不是依舊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西征副帥宣威王,？尸山血海里打滾的人,，你跟他擺資格、講尊卑,，他只當你是放屁,！”

　　“老夫雖然年紀輕、官職低,，卻也有樣學樣,，上了戰(zhàn)場勇猛敢戰(zhàn)，立功回來就沖一味老成持重的上官呲牙,，最后就連戚鼎都聽說了‘曹虎頭’這個匪號,，隨口稱贊了兩句，竟害得老夫半生蹉跎,?！?p>　　曹虎頭說到此處，忍不住搖頭嘆息道：“如今的年輕人啊,，書讀得太多,，前輩們的覆轍聽過了太多，卻是太過小心翼翼,、世故圓滑了,。豈不聞鐵馬金戈之中自有風云激蕩，殺氣沖天處,、意氣最盛時,，武侯功名,、神通境界，皆出其中矣,?！?p>　　哥舒東煌聽得心馳神往，不由得道：“前輩們英姿勃發(fā),、豪氣干云,，實在令我等后生汗顏無地?！?p>　　他略作沉吟,，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曹公，朝廷當真不能先派出數(shù)萬精銳入戎地襲掠,，以此疲敝戎人么,？”

　　曹憲之極為干脆地搖頭道：“你既然在戎人的部落中待了數(shù)年，自然就該知道,，秋冬時節(jié)正是草原上的野獸肉肥皮厚之時,，戎人將牲畜集中在越冬地、靜待其配種產(chǎn)仔,，騰出手來的青壯戰(zhàn)士便能聚集在領主麾下,，騎著正當膘肥身健之時戰(zhàn)馬，或是大肆狩獵野獸,，或是南侵掠奪財貨?！?p>　　“譬如被你用西帳公主換走一千戎騎的金帳單于,，每年這時候就會大獵于木葉山，往往要集中數(shù)萬甚至十數(shù)萬騎士,，圍攏數(shù)以百萬計的獵物,，幾與作戰(zhàn)無異。單于冬狩,，其意在向各部示威,，同時也是練兵，有時候興之所至,，干脆獵也不打了,，直接就南下八百里來劫掠涼州了?！?p>　　“嘿,，若是金庭王帳之中當真出了一位攝政的大閼氏，屆時便是數(shù)十萬戎騎同下涼州了,。那種大場面,，別說禁軍中的小字輩見都沒見過,，就是長年與金帳白戎作戰(zhàn)的射雕李氏，又有幾人能想象得出,？”

　　“也正因如此,，若是朝廷趕在這時候派兵深入戎人腹地，去尋找戎人牲畜的越冬地,，固然可能所獲頗豐,，然而更大的可能卻是被蜂擁而來的戎騎撕咬成碎片，白白害了兒郎們的性命,。與其如此,，還不如讓落霞公西氏、北海李氏等軍鎮(zhèn)依托堅城大寨,，一點點消耗戎人的力量,。”

　　哥舒東煌默然,，哪怕他剛剛才觸及大周廟堂中樞,，卻依然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天子和樞密院諸公眼中,，公西氏,、李氏等聽調不聽宣的軍鎮(zhèn)從來就算不得大周的力量，巴不得他們跟戎人殺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才好,。

　　曹憲之瞥了一眼哥舒東煌臉上不甘的神色，笑道：“你心里只需清楚一點便可,，那就是,，哪怕你熟知戎人虛實，有本事帶著大軍毫發(fā)無損地把戎人的牛羊都趕回咱大周來,，陛下也不同意如此弄險,。”

　　他微微停頓,，又補充一句：“即便陛下肯兵行險著,，也絕不會把兵權交給你。東煌啊,，耐下性子在樞密院坐幾年冷板凳吧,。”

　　哥舒東煌身軀一震：“曹公的意思是,？”

　　曹憲之停下腳步,，扭頭看著眼前這個與他當年境遇有些相似的后輩，心知若是西征不順，這個野心勃勃,、才氣縱橫卻未能獲得陛下真正信任的年輕人還有希望建功立業(yè),，否則，就要如他一般苦苦熬上許多年,，待磨平了棱角再由新君慧眼識英才了,。

　　天地氣運，獨鐘于姬室,，任你頭角崢嶸,，也要俯首稱臣。公西氏,、李氏這些興起于上次西征的藩鎮(zhèn)再跋扈,，也難逃被第二次西征碾成齏粉的下場，早已沒落的哥舒氏就更別提了,。

　　曹憲之暗自感嘆一聲,，抬腳繼續(xù)往宮外走去，邊走邊笑道：“不明白,？不明白就慢慢悟,，反正你的日子還長著吶?！?p>　　哥舒東煌連忙跟上,，面露苦笑道：“東煌能否沙場建功覓封侯，關系的只是哥舒氏一族的興衰而已,，可按您的意思,，難不成開春之后，草原上的牲畜產(chǎn)仔時,，朝廷也不肯派兵去襲擾,？那時候，牧民都在忙著為母畜接羔,，即便是單于，也無法召集到足夠的騎兵為他作戰(zhàn),?！?p>　　其實這些話，哥舒東煌今日在平戎司已經(jīng)當眾言明,，然而詭異的是,，熟稔兵事的樞密院諸公連同平戎司同僚，竟沒有一個表示贊同的,。

　　“知道還問,！樞密院中雖然多的是酒囊飯袋，但只要還記得去翻翻當年西征時的舊檔，就能知曉在那場連綿二十年的大戰(zhàn)之中,，每逢春季草原母畜臨產(chǎn),，朝廷鐵騎就會深入草原，逼著負責放牧的戎人避難逃亡,，大量母畜因此在途中墮~胎,，其狀之凄慘，無異于大周莊稼絕收,。這等屢試不爽的絕戶計,，樞密院里沒有蠢人，難不成獨你想得到,？”

　　曹虎頭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栽培哥舒東煌這個后生一番,，當下娓娓道來：“然而你只其一，不知其二,。所謂馬瘦毛長,，說的就是度過嚴冬后，馬匹難免瘦弱許多,，無法長途奔襲作戰(zhàn),。對此，當年朝廷會在出征前拿出存糧,，不惜血本地喂養(yǎng)戰(zhàn)馬,，好讓戰(zhàn)馬恢復體力，這便是‘粟馬’之政,。要行此政,，最要緊的就是錢糧二字，若沒有錢糧,，也就只好人窮志短嘍,。”

　　“大戰(zhàn)連年,，錢糧靡費無數(shù),，朝廷哪里支撐得起？是以當年春夏時入戎地襲擾,，其實依靠的主要還是狄人的騎兵,，只不過這事兒不太光彩，大周的史書上多是隱去不提了,?？墒侨缃瘢诘遗c大周已然形同敵國……”

　　“你說說看,，一旦行此粟馬襲擾之策,，讓大周數(shù)十萬匹戰(zhàn)馬從老百姓嘴里搶食吃,，若是將來趕上個災年，因為國庫和糧倉空虛捅出了什么大簍子,，被御史臺以禍國殘民之罪參上一本,，誰能扛得住,？你今日在樞密院提起這茬,，不知多少人心里暗笑，要等著看你將來人頭落地呢,！”

　　不等曹憲之說完,，哥舒東煌已然額頭見汗，恃才傲物之心,、志得意滿之態(tài),，剎那間蕩然無存。

　　“公門修行大不易??！”

　　就聽曹憲之話鋒一轉，語重心長道：“哥舒東煌,，樞密院里難得有你這么個可造之材,，莫要讓天子和老夫失望！今日跟你說這許多的肺腑之言,，不是要你為求自保就唯唯諾諾,、再無主見，而是要將風雷藏在胸中,，耐住性子等待時機,，別等到用武之時已是腹中空空，費半天勁卻只憋出個屁來,！”

　　聞言,，哥舒東煌猛地停住腳步，鄭重其事地一揖到底,，語氣極為恭敬,。

　　“哥舒東煌，多謝曹公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