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夜雨初歇,。
薊州總兵衙門原本莊嚴肅穆的紅漆獸首大門碎了一地,,被燒得只余下小半扇,,焦黑的門板傾倒在被灰泥覆蓋的白玉石階上,,徒留下丑陋的門框在晨風中輕輕搖晃,。
門前一對石獅倒在泥濘之中,,沒有了往日的煊赫威風,。
聚將鼓倒是仍立在原地,卻不知被何人一刀劈做了兩半,。
薊州牧陶鄴中兩手各牽著一個八九歲的童子,,顫巍巍抬腳邁過被燒得變了形的鐵門檻,瞧著門內(nèi)的斷壁殘垣輕聲嘆息,。
這位年逾六十的州牧穿了一件下擺沾滿泥污的緋紅官袍,,神情憔悴,給人的感覺就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看不出半點兒一方牧守的氣度,。
兩個孩子都是粉雕玉琢,一個虎頭虎腦,、眼神靈動,,一個略顯安靜卻更有靈氣。
其中那個較為活潑的孩子抬頭看著陶鄴中道:“爺爺,,那些狄人真是兇惡,,若是孫爺爺回來看見,不知該多傷心,?!?p> 陶鄴中聞言微微低下頭,,眼神慈祥,緩緩搖頭道:“你孫爺爺怕是不會回來了,?!?p> 一場夜雨之后,,空氣中彌漫的焦糊味道和尸體惡臭總算有所緩解,,否則他還舍不得帶兩個小孫子來此。
他并沒多做解釋,,而是話鋒一轉,,邊緩緩邁步邊道:“爺爺?shù)某錾硪话悖茏龅酱笾菽潦氐母呶?,還是沾了師門的光,。我這一榜的進士,因為一個人的緣故,,得了上代天子師孟夫子的青眼,,有幸聆聽了幾日教誨,最不濟也都混了個名不副實的記名弟子頭銜,,數(shù)十年間大多平步青云,。”
陶鄴中的眼中流露出幾分追思之色,,緩緩道:“爺爺年輕的時候,,陶家還是小門小戶,你們孫爺爺家則已是綿延數(shù)代的首屈一指的薊州豪族,。當時爺爺就跟孫道林互相看不順眼,,對這些鐘鳴鼎食的高姓大名們很是不服氣,覺得自己大可以取而代之,。只是幾十年摸爬滾打,、宦海沉浮,才知道這世上沒有白來的福氣……”
他彎腰從腳下拾起一面掩在碎石下的三角旗,,伸手撣了撣上面的塵土,。
旗幟不大,黑底金邊,,繡了一只火紅飛鳳,。
較為活潑的孩子驚訝地叫了一聲:“啊,爺爺,,相方認得,,這是孫爺爺那柄二丈四尺兩刃矟上的旗子!”
他邊叫還邊向四周尋找,,卻沒看到那柄長度驚人的兵器,。
陶鄴中小心地將手中旗幟疊好,,交給認出這旗幟的孫子。
陶相方捧在手里,,神情很是歡喜,。
年老州牧微微一笑,顯然對聰明伶俐的孫兒很是喜愛,。
“你們的爹爹和叔叔伯伯,,恐怕私下里都埋怨爺爺太過窩囊,明明是位高權重的一方封疆,,卻從不肯照拂子弟族人,,更不與薊州豪族守望相助,落了個被人架空的下場,,遠比不上你孫爺爺懂得做人,。”
陶鄴中微微停頓,,神色間有幾分難言的失望落寞:“可惜他們不明白,,若是爺爺不是如此行事,天子根本不會把薊州交到爺爺這個薊州士子手上,,孫家這個樹大根深的薊州豪族,,也同樣不會接受一個一心想著大展宏圖的本州出身的州牧?!?p> 他停下腳步,,沒有走進那間隨時可能倒塌的前廳,而是緩緩轉身,,帶著兩個孫子沿著來路返回,。
“不過這樣也好,這回薊州城被狄人攻破,,傷亡和財貨損失且不論,,竟然被狄人擄走數(shù)萬百姓,肯定會震動朝野,。爺爺死是死不了,,罷官奪職卻是難免。至于孫家……這次怕是要敗落在孫道林的手里了,。大周太大了,,天子即位之初威權不盛,不得不依靠地方豪強,。孫家這樣的豪強最擅長待價而沽,,雖然理所當然,卻注定會成為天子心中的一根刺,這次機會難得,,哪有不想著拔去的道理,?”
另一個較為沉默、顯得更為成熟的孩子開口道:“相元不太明白,,做個賢良能干,、得到百姓擁戴的大臣不好嗎?哪怕爺爺是薊州人,,只要忠于天子,,幫助天子壓制孫家,那不是很大的功勞,?或者干脆和孫爺爺聯(lián)手,,天子也會無可奈何吧,?”
陶鄴中驚訝地看了陶相元一眼,,笑容欣慰:“陶家果然出了麒麟兒吶,單論見識,,你這孩子比你那糊涂爹可強多了,。他這個人吶總是想當然,又想把天子當靠山狐假虎威,,又想與薊州豪族沆瀣一氣,,可天底下哪兒有這樣兩全其美的好事?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就該知足嘍,!”
他又搖了搖頭道:“只是你也想左了,,偏向一方就要時刻擔心另一方反撲,夾在中間,,日后下場難免凄涼,。不管是天子還是孫家,對陶家來說都是惹不起的龐然大物,,咱們根基太淺,,可沒有東山再起的本錢。唯有兩邊不靠,,雖然瞧著既愚蠢又委屈,,卻能善始善終?!?p> “在薊州這個地方做州牧,,有十分本事只能使五分力氣,老老實實地尸位素餐才是保家保身之道,,在真正把薊州掌控在手里之前,,天子需要的也只是一只還算稱職的看門犬。不過孫家倒了之后來接替爺爺位置的,,卻一定是個經(jīng)世之才,,這就是此一時彼一時了,。“
陶鄴中有些自嘲地一笑:“當今天子偏愛小火慢燉,、徐徐圖之,,爺爺這些年也就有意無意幫著添了些柴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即便這回丟了官,,天子心里多少會記著爺爺?shù)倪@份心意,日后你們或許能用得上,?!?p> 他低頭看著兩個孩子略顯疑惑的無邪眼神,不禁失笑道:“年紀越大怎么這心里卻越發(fā)藏不住話了,?跟你們說這些做什么,。相元、相方,,你倆只須記住,,縱有千年的鐵門檻,也終有屋倒房塌的一天,,人生在世,,不過是惜福二字?!?p>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脆生生答道:“爺爺,孫兒記住了,?!?p> 陶鄴中欣慰點頭:“幾十年添柴做犬,也當真是有些乏了,。爺爺不過中人之姿,,只會用這種差強人意的笨辦法,陶家將來能有多大的市面格局,,還要著落在你們的身上,。”
他再次緩緩邁過那道鐵門檻,,笑得格外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