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是一間極小的院子,僅僅只有北房三間,,左右廊房共六間,,倒罩的南房四間。
他們一進院子,,何夫人便熱情地讓進了北屋,,自己則又下去了灶房屋頭。
孔顏開頭在門口都說了那一番話,,出于言行一致本是要跟著打個下手,,奈何何夫人一個勁兒的不讓,她今日這一身廣袖長裙也是不當下灶房,,便留在了北屋頭,。
屋子里有一個將近六旬的老人,帶著一個還不上十歲的男童,,立在屋中間的八仙桌旁向著門,。見了魏康進來,那老人立馬領著男童給魏康見大禮,,魏康這次倒是受了,,又給一看就知是爺孫的兩人介紹了她,,待到兩人又向她行了禮,魏康才徑直攜了她一左一右的在上位坐下,,道:“何伯和志揚也不算外男,,把幃帽取了吧?!?p> 車夫早被安排在南屋歇著,,就英子同抱了布匹的婆子跟進北屋,眼前的外男又是一老一小,,無論是否有親戚關系,,取了幃帽都沒有不妥。
孔顏輕應了一聲,,一邊將幃帽取了給英子收著,,一邊心思飛轉地思忖起來。
聽魏康對他們的稱呼,,就知這對爺孫同何夫人的關系,,但是魏康對二人的態(tài)度顯然不比何夫人。
而且進門之前,,她就注意到了,,這是一條低品敕官員聚集的住宅巷子,大多數(shù)人家院門口都插了旗幟,,可是何家門前卻沒有插任何旗幟,,再看這個院子頭的人來說,好像也只有何氏夫妻帶著一個小孫子,,并一個上灶伺候的粗使婆子,。這樣又是老又是小,也沒有一個撐門戶的大男人,,卻能在小官宅巷子頭住下來,,十之八九是魏康給安排的。只是這家人分明同魏府扯不上甚干系,,難道……
孔顏靈光一閃,,難道是何夫人有恩魏康?
可這樣一戶貧家又如何施恩節(jié)度使府的二公子呢,?
孔顏念頭輾轉間,,心中隱隱有了猜測,打定主意要對此上些心,,畢竟以后是要同魏康生活下去,,少不得需要知己知彼一些。
心念方定,就聽魏康讓了爺孫兩在屋中的八仙桌旁坐下,,說話道:“我記得志揚年底就十歲了吧,!我想著光進書不行,下半年還是讓他去進了武學,,等過幾年安排進官也穩(wěn)妥些,。”
這是要許了他孫子進官場呀,!
何伯聞言當場激動地跪下,,老淚縱橫道:“二爺,老漢這輩子就盼著這一天呀,!”哆嗦著哽咽了一句,,連忙又拉了孫子跪下道:“快,給二爺磕頭,!”
何志揚不過九歲,,雖出身貧寒,卻到底是進過學的,,見祖父突然跪下來,,他也連忙站了起來,正手足無措的當頭,,又被扯下地讓磕頭,一時有些蒙頭蒙腦,。
一起生活了七八來年,,魏康如何不知何伯做了大半輩子秀才,滿心就盼著能中舉進而謀一官府小差,,好改換了門庭,,自己讓了何志揚將來進差,也算回了何家當年的情分,,而且河西有些名望的武將,,誰不知他與何家的關系,他既能扶持一下何志揚為何不做,?只是何伯是書讀死了,,讓何志揚跟著喚他二爺,一副奴才的模樣磕頭謝恩,,非但沒感謝對地方,,還生添麻煩!魏康斂下眼底不耐,,阻止道:“何伯,,志揚喚了我快十年的二叔,我做這些也是應當?shù)摹,!闭f罷轉頭又對何志揚道:“志揚,,扶何伯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只可跪天地君親師,!起來吧!”
魏康在何家中一向積威甚重,,如今又掌軍中刑法,,一言一行可謂不怒自威,何況這一番語帶訓誡之言,?
何志揚一聽立馬就聽訓般的應道:“二叔,,志揚記住了!”聲音中帶著些許顫抖,,應是心頭害怕,,卻半分不待停下,連忙攙扶了何伯起來坐下,。
何伯到底敬畏魏康如今的身份,,又見魏康是真拿了何志揚當子侄看待,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恐再不識趣惹了魏康不快,,也就順著起身坐起,用干瘦松皮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喟嘆道:“二爺,,您是個念舊情的人!還記得那八年的情分呀,!”
念舊情,,還有八年的情分?
孔顏聽的一頭霧水,,又存了窺探的心思,,就下意識地支耳側聽起來。
何伯一抹過淚抬頭,,就見孔顏疑惑的看了過來,,不由想起孔顏的身份,,當下只覺眼前黑了黑,再次慶幸當年的一念仁慈,,這是他老何家的大幸呀!而且現(xiàn)如今,,魏康還不止是節(jié)度使府的二公子,,他還是衍圣公府的女婿,只怕將來還有大前程等著,!傍上他們,就是老何家的大興之兆呀,!
發(fā)現(xiàn)光耀門楣的希望,,何伯激動之余又看孔顏生得著實美貌,又是孔府的千金小姐,,天下只怕沒有男人不喜的,,魏康又是二十又四才娶上親,估摸著這枕頭風也是厲害,。
如此一番計較下來,,何伯心里有了打算——正如孔顏前一世經歷悟徹的話,底下層的老人并不都是愚昧不知,,他們自有自己的一番見識,,有些甚至還睿智而通透,況乎何伯這樣一位識文斷字的老人,?
果不然,,何伯當下就存了借孔顏好奇交好的心思,,反正魏康既然帶了人過來,,又聽他說到“八年”這話都不見阻止,估摸著也不忌諱孔顏知道,,畢竟他們二人是夫妻,,等孔顏在涼州城結交一些官夫人后,總會聽到一些風聲的,。于是,,何伯就仿若一位感激涕零的老人家,見了孔顏疑惑看來,,便感慨萬千道:“少夫人許是不知,二爺六歲那年曾在老漢這生活了八個年!”說到這里便是悵惘的紅了眼睛激動道:“二爺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呀,!就沖著這八年的情分,,不但把老漢一家安置在了這涼州城來,還一直照顧咱老何家這唯一的血脈,!”
老人一生的經歷下來,總比年輕之人更懂得何為留底線,,何伯便是如此,,話就隱晦地說上幾分,讓事情留下余地,,以免弄巧成拙,,畢竟也有甚小的可能是魏康不愿孔顏知道的,。
如此,,話點到即止后,,何伯似太過感慨,,一時哽咽難言。
見狀,,孔顏也不好多問,,不過從這三言兩語中倒是能看出一些。
魏康自六歲起便一直同何家人生活到十四歲,,并念舊情的一直照顧何家老小,。
可是魏康乃魏府的二公子,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朝廷對河西七州鞭長莫及,,魏家在河西可謂只手遮天,身為魏府的嫡出公子爺,,魏康怎會與何家人有八年的相處情,?
何家的境況一眼即明,若是十多年前就待在魏康身邊,,必然是以奴仆的身份,,可若是這樣,試問哪家的公子小姐會認仆從為親,,甚至允了仆從子孫以子侄輩自稱?。窟@簡直就是荒謬,!
尤其聽何伯所到魏康與他們生活在一起,,言下之意分明是道魏康在他們何家寄居,,這……怎么可能!,?
一番想來,,孔顏只覺越想越是荒謬,索性暫時靜觀其變,。
相對孔顏對何伯話里的藏頭露尾,,魏康卻是心下滿,卻也不耐這種虛情場面,,便打斷何伯的感嘆另道:“何伯,,你今日怎么沒去書院坐館?”
看來是不愿他過多提及舊事,,何伯心下明白,,正要就著問轉了話說,只聽何夫人搶先說道:“不是二爺有一段日子沒來了么,,又想二爺這幾日應該是在新婚休沐中,,就念著二爺今兒或明日許要來一趟,便讓老婦中午做些好的飯菜,,他自己也請了幾日假沒去坐館,。”說著話時,,就見何夫人端著一個捧盤進來,,捧盤上頭盛著飯食,身后還跟著一個四十上下,、也端著吃食的粗使婆子,。
身邊沒有下等丫頭,又不知今日帶出來的婆子可是有眼色,,總歸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何夫人做著下頭伺候的活計,,英子連忙上前蹲身一個禮兒道:“何夫人,擺桌這等活計讓奴婢來吧,!”說著就要接過捧盤來,。
何夫人一個側身,避了過去,,一下把捧盤往八仙桌上一放,,這才一邊擺桌一邊笑道:“什么何夫人,!老婦頂上天了,,就是一個老秀才娘子,你快是別喚老婦夫人了,,就叫何嬸吧,!聽著也自在些,!”
英子卻是不敢,恐給孔顏惹了麻煩,,又聽何夫人說的真切,,只好做靦腆的笑了笑,便將桌上的布匹讓她們帶的婆子收到一旁,,她則跟默默的擺桌,。
何夫人確實是個快言快語的,剛才急著下灶房屋頭,,也就沒甚注意抱來的布匹,,這會一看便知是孔顏備的,往日魏康來時只會買了前街的糕點給何志揚吃零嘴,,這就不由推辭道:“少夫人,,二爺待老婦一家已夠好了,您帶來的這些布匹哪是老婦這樣子人能用的,,沒得糟蹋了好東西,!”說著就讓婆子先放到北屋的東間頭,嘮叨沒得弄臟了可惜,。
聽著何夫人敞亮的聲音絮叨著,,孔顏不由想起前一世在茅坪庵山上那些善良婦人,不覺生了幾分親近之感,,當下便丟了重生以來的處處拘束收斂,,也明知英子是不會應的,但仍學著前世與那些婦人交談的樣子,,同樣快言快語的回道:“既然嬸娘都這樣說了,,英子你就跟著喚何嬸吧!不過送出去的禮可沒拿回去的道理,,嬸娘得收下才是,!”說時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站了起來,,幫著一起擺桌,。
雖然還是溫聲細語,又是那樣的娓娓動聽,,可卻是明快的太多,,讓她少了好些沒處放手腳的拘束,何嬸當下一喜,,眉開眼笑道:“好,,收下就收下!不過可沒得下次了,?!闭f完也不等孔顏回應,,轉頭就對魏康說:“二少夫人是個賢惠的,,定能同二爺把日子過起來!”說來,,她聽聞魏康娶了一個千金大小姐,,第一眼見又是那樣的容貌,倒是有幾分擔心會嬌氣上,,魏康又是甚事不言的性子,只怕時間久了就多隔閡,。
如此之下,何嬸不由大喜過望的直夸了出來,,只以為孔顏萬事是以魏康為主,,甚至為了魏康不嫌棄的做下人活計,卻不想孔顏固然有因魏康才親近,,但這一番行止卻不是為了討魏康歡心,。遂這一聽來,孔顏哪有新嫁娘的羞赧,,只覺得滿是尷尬,,可有些話卻是無法解釋,她只得裝作不知的默默擺桌,。
魏康性子內斂,,又掌了幾年軍中刑法,對于這樣的話自不會回應,。
何夫人見了只當孔顏新婦嬌羞,,笑了笑也不再多言,就麻利的擺了桌,,又讓家頭婆子領了英子她們去南房用飯,,這才帶著孫子在一邊的條椅上坐下,對孔顏有幾分不好意思道:“大戶人家吃的精細,,老婦也弄不出那些,,不過二爺還小時年年災荒,玉米面甚的都不夠吃,,更別說什么白面來著了,!今晌午弄得這些,是比著老婦那邊鄉(xiāng)頭大戶家的年飯做的,都是志揚他爹和二爺小時最眼饞的,!”
言猶未完,魏康卻是忽然打斷道:“嬸娘辛苦,,用飯吧,!”
人老了最喜話當年,尤其是唯一的兒子早逝后,,不免時常記起兒子小時候的事,,如此何嬸說得正是得勁,卻冷不丁被魏康一個打斷,,又見魏康沉默的用起中飯,臉上是讓人摸不出半分情緒樣,,心頭不由一嘆,,人到底是不一樣了,于是斂了話頭,,只當大戶人家里頭,,是按了她老頭子的話說——食不言寢不語,便也沉默的用起了吃食,,再不時給挨坐著的孫子置一些菜式,。
孔顏一向是食不言寢不語,并不覺得桌上氣氛沉凝,,只是腹餓過了時辰,,又估計沒得飯后漱口的花茶,就委實不大有食欲,,便將注意轉到一桌子菜食上,。
不看不覺,一看卻是心生疑惑,。
桌子上菜色不多,,就五菜一湯的樣子,擺著一盤粉湯羊血,、一盤清蒸鯉魚,、一盤元寶肉、一盤素炒花菇,、一盤胡餅,,并一大碗老鴨燉湯。
看上去也不過尋常菜色,,卻是和李嬤嬤說的差別甚大,,魏康不是素喜面餅大肉一類么?可今日除了一盤子胡餅外,,他們的主食分明是米飯,,不見任何面食,,甚至也無大肉等粗食。
這到底是李嬤嬤誆了她,,還是……
不對,,當著一眾人的面前李嬤嬤斷沒膽子如此妄為!
可若不是李嬤嬤從中作亂,,難不成還是陳氏不知魏康喜好?。?p> 此念一閃,,孔顏心頭猛地一跳,,再念及今日何家人種種言行,她似乎隱約有幾分了然,。
可是,,這怎么會呢?
正難以置信,,只聽何嬸擔心的問她道:“少夫人,,可是老婦做的不合口?”問了一聲不等回答已是愁眉道:“是了,,以往二爺來時老婦都是煮的稻米飯,,可今兒下米缸時才發(fā)現(xiàn)稻米都被家鼠糟蹋了,只好拿了老婦家頭日常用的粟米蒸飯,?!?p> 可這粟米她家也是隔三差五才用上一頓,平時都是用的糙米,,再說這粟米同稻米吃上去也不見差別,,難道真是食不下咽?
這樣想著,,何嬸不由越發(fā)得一籌莫展,,看著孔顏一臉的慌張不知如何是好。
粟米雖是有些澀口,,可孔府一月中也會用上一兩次粟米著以養(yǎng)身,,她倒不是難以入口,可是真話如何當眾訴出于口,,孔顏只好朝何夫人笑了一下,,道:“侄媳婦在家中也是要吃粟米的,只是侄媳婦貫是食量不大,?!?p> 當今貴女從小教誨中,便有如何說話這一項,孔顏一番娓娓而言,,聽上去卻似真誠,,何嬸聽著只覺孔顏說的不假,便撫著胸口大舒了一口氣,,道:“不是就好,,剛會看少夫人望著飯食卻不動筷,生怕是少夫人吃不慣這些,。既能吃就別客氣,,女子還是豐潤一些好,?!闭f著忍不住又想多念叨幾句,卻見何伯對她皺眉,,忽而又想起大戶人家進食的規(guī)矩,,只得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雖然桌上氣氛又恢復了過來,,孔顏卻是不好再少食,,只得勉強用上一些。
好在英子細心,,老早就問何家的粗使婆子要了粗茶備著,,估摸著他們快用完的當頭奉了上來。
如此這般,,總算用過了這一頓午飯,,魏康許是也覺差不多了,等飯后問了幾句何嬸身體可康泰的話便也告辭離開,。
回去的路上十分順便,,等回到了二房屋頭不過申初,離晚間去正院問安還有一個時辰,。而她這一日下來委實有些筋疲力盡,,也暫無心思去想魏康的事,卻不想剛從里間換了一身晚間請安的衣裳出來,,魏康便已打發(fā)了一眾人等,,單獨對她道:“今日辛苦了?!?p> 沒頭沒腦的突然一句這話,,孔顏聽得一愣。
“二爺,?”她當下就立在束腰圓桌前納罕出聲,。
魏康卻是沒有立即回應,反是從南炕下起身,復又背過身負手望著窗外,,淡淡說道:“我六歲那年遇意外走失,,幸得何伯一家收養(yǎng),往后你就同今日一樣待何家親近一二即可,?!?p> 魏康說的平淡,孔顏卻聽得滿心震驚,。
她萬是沒想到這不可思議的臆測居然是真的,!
孔顏一時驚得難以言語,魏康許是另有他事,,卻是未回頭看孔顏一眼,,直接走到門口說道:“我先去書房一趟?!闭f著挑起門簾,,正欲出門卻又駐足續(xù)道:“等會去正院,夫人估計會問你下午的事,,你琢磨一下吧,!”說罷徑直挑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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