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
他盜汗驚醒時已經十點過,，窗簾扯開一條縫,，一片薄薄的光照進來，對面樓頂有不知名的鳥在孤獨地叫,。
他裸著背走到客廳，茶幾上的果盤里有干癟的橘子,，父親的棕色外套搭在沙發(fā)靠背上,。飲水機上的水桶里毫無征兆地冒起一個巨大的水泡,，滿屋子響著咕隆聲。
洗漱,，解手,。排水泵里水浪聲像老舊摩托的發(fā)動機，他想象到里面的水沖擊在一起,、濺起水花,、碰撞外殼。
冰箱里放著昨晚的剩菜,。他原準備用剩菜炒剩飯作早餐,，但手機突然響起來——母親打來的微信電話。
“起床了嗎,？”
“起了,。”
“下樓來幫我們提東西上去,，拿不完了,。”
“哦,?！?p> 父親小貨車的貨箱里載著一袋土豆和兩筐橘子，他要把土豆提上樓,。
母親說起今天帶點水果回老家去,。
“你也要回去?！?p> “為什么,？”
“你回去幫人，你趙大娘家辦酒席,，你得回去幫忙,。”
他沒有反駁,，無法拒絕,。這是農村人一貫的做法，親戚鄰里間哪家辦席,，別家都要派兩三個人去幫忙,，他們借此辦起一次又一次熱鬧無比的酒席，也借此保持聯系,。
他母親或許覺得他的沉默是不悅,，趕緊補充道：“順便可以回去轉換心情，等空閑下來咱就去你外婆家吃燒烤，你幾個哥哥姐姐都在呢,，一大家子人難得聚一次,。”
“嗯,?！?p> 他其實不喜歡聚會。外婆家四代人聚居,，因而時常有這樣的聚會,。每次都很熱鬧，每個人都很熱情,。所有人好像都認得自己,，每個人都對自己表現得異常親切，甚至多年不見的表姐也能遠遠就叫出他的小名,。但他總覺得那些親戚很陌生,，他直到現在也無法區(qū)分清那幫姐姐和舅舅。
無數次笑著回應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無數次感到窘迫和慌亂,。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挺喜歡去外婆家的。那時候自己不需要面對一群又一群的人,，不需要尷尬地附和一句句不知前因后果的話,。那時候自己常常和哥哥跑到山下的竹林里探險，尋找竹筍和含羞草,，剝開松軟的地衣看螞蟻鉆進細小的洞,。
但他現在沒辦法逃開一個接一個不知所云的問題，也找不到鉆進竹林的原因,，更沒有那樣盯著蟲子看一個下午的耐心和好奇了,。
他最后只吃了一碗炒飯,。
耳機里放著音樂,，車窗外的風吹著面頰。他們從擁擠的城市大道駛入無人的山區(qū)路段,，不時遇到運載沙土的大型貨車,。路邊樹腰上的金色鐵皮變成白色的漆，石漠化嚴重的山峰袒露著灰白的背脊,。
這條路他們已經走了幾十遍,，但每次都像是在看新的風景。
車最后抵達鄉(xiāng)鎮(zhèn),，又從臟亂的街道離開,，駛入新修的水泥小道。經過一段不短不長的無比曲折的山路,，最終沿著一道陡坡駛下,，停在水泥筑的院壩里,，馬路也在這里終結。
他和父親一起把水果搬下車,。
兩年前,，或許是三年、四年前,，這條馬路推到樹林,，通向每家每戶的門前。在政府資助下,，奶奶家推倒了舊平房邊上住了幾十年的破舊木瓦老屋,，新修了氣派的二層聯排小樓。
爺爺在舊平房的客廳門前坐著,。一根腋杖靠在墻邊,，墻角的水泥桶里裝著煙盒和花生牛奶的飲料瓶，窗下堆放著破舊的鞋子和燒火用的木材,。爺爺穿著那身十幾年不變的中山裝,，戴著十幾年不變的藍色解放帽，腳上是破舊的解放鞋,。他總是這身裝扮,，即使是屋子里一堆新衣服他也不舍得換下來。他的胡須刮得干干凈凈,，臉上只剩兩撮灰色的眉毛,，皮膚像是揉皺了的牛皮紙。
爺爺親切地呼喚著他,，他簡單應了一聲,，抬著水果走進客廳。
客廳面積本就不大,，灶臺,、電視、冰箱,、盆架,、碗柜、沙發(fā)……幾乎一切時常要用的東西都塞進來,，便顯得更狹窄了,。
他提一張椅子出門，坐在院壩外側,，面前臨著陡坡,，陡坡下是狹窄的泥巴路。他身邊立著一棵桂花樹。印象里它一直是一米高的小小的一棵,，但現在它已經比自己高一頭了,，枝葉也更加茂密，被精心修剪成一個球形,。
“高考完了,？”爺爺笑著問道。
“考完了,?！?p> “考得怎么樣？”
他想說考卷是怎樣的出乎意料,，考試時怎樣地沒狀態(tài),，自己怎樣慌忙無措，又有多少題沒寫,。但他都沒講,，“沒考好?！彼卣f著,。
突然的沉默讓他胸口瘙癢，他想問問爺爺成疾多年的雙腿現在是否恢復些,，是否能走遠路,。但他沒說出口，任由那團氣在喉間竄動,。
接著爺爺又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爺孫倆一年難見兩面，見面卻聊不出興致,。再接著父親走過來,，問起爺爺的腿腳，問起地里的菜和屋子背后的核桃樹,，聊三叔家的豬和大叔家的牛,。他靠著椅背遙望對面一片連山起伏的脊，背景是藍色的天,，還有成團的白云,。
奶奶從地里忙活回來,。身上系著圍裙,，腳上套著水靴，渾身泥污,。她手里拎著半截地瓜,，啃了一口，遠遠喚著他。
她不等他開口,，急急忙忙去屋子里拿出柑橘塞到他手里,。他剝了一半，下意識地問起奶奶有沒有米酒,。
他仍然記得小時候每次回來都能喝到奶奶做的米酒,，不知從何時開始再沒吃過了。于是那味道在記憶里發(fā)酵,，越發(fā)地讓人心醉,。但這次依然沒有，奶奶坦言已經很多年沒有釀米酒了,。至于什么原因,，什么狀況。奶奶說了很多,，但他早已分神去回憶以前有趣的日子,，一句也沒聽進去。
他在神游天外時忽的看見二層小樓后面茂密的樹林,。這片土地生長著很多的松和杉,，這里的人民同這些松與杉一樣堅忍低調。杉樹下或許還有山茶,，只是它們被那些茂密的針葉遮住了,。“不,，絕對會有山茶的,。”他突然想到,，他無論如何不會忘記自己曾經在這片林子里收獲的歡樂與記憶,。
他突然想爬上去看看，于是毫不顧惜自己的干凈衣服和白色運動鞋,，沒有跟任何人打任何一聲招呼,，沿著刻印在記憶里的路線繞到屋子背后，爬上泥土松軟的山坡,。這里的小道已經被野草占領,，路盡頭是一個兩米高的坎，坎上緊貼著泥土生長著一株蒲葵,，它堅韌的枝葉向著四面八方延展,。他熟練地拉住一根蒲葵莖，爬上坡頂,，抓住一根竹子,，穩(wěn)穩(wěn)地站住,。
坎上仍是斜坡，地面少有野草,，暴露出泥土,。坡上稀疏生長著大拇指粗細的竹子，一些節(jié)段分明的竹根在泥土表面糾纏,。左邊不遠是另一片林子,，松樹、漆樹,、椿樹,、核桃樹、杉樹,，高處繁茂的枝葉遮蔽天空,，地上鋪蓋著落葉、生長著野草,，還種植著粽葉,。而他所在的這片林子則主要生長著山茶，現在它們安靜收斂,，枝頭只看得見堅硬的暗綠色的種子,。他繼續(xù)往上走了十來步，在五六根竹之間看見一棵遠離樹叢的山茶,。
這是株很特別的山茶,，他對此記憶深刻。它與眾不同地開放著略帶粉色的白花,，而且花瓣總是不如別的山茶那樣茂密厚實,。他和哥哥一直以為這是不得了的重要發(fā)現，直到后面兄弟兩人跟隨父母進城讀書,，在城市里逛過幾次花鳥市場后才知道開白花的山茶豪不特別,。
它現在沒有開花，他站在它的身邊,，扶著一根竹子以保證自己不會在這陡坡上滑倒,。它只有他的脖子那樣高，這么多年了依然保持著原來柔弱嬌小的模樣,。他突然覺得很無聊,，他想到從前用竹枝做吸管吸食山茶花花托內積累的糖水、學著動畫里一片一片地摘下花瓣來幫自己做選擇,、摘取山茶堅硬的種子做彈弓的子彈,。它現在帶不來任何的樂趣。
他回頭,，山坡下是新建的小樓光亮的樓頂,，不再是記憶里一排排交錯的黑色瓦片,。水泥平房干凈,、干燥,、結實，老木屋又臟又潮常有老鼠關顧,，他們兄弟倆曾三次打破屋頂的瓦片,；新房子設備齊全處處通電，老木屋唯一的電器是燈泡,，冬天總是整天整天地在祠堂里燒柴火熏臘肉,。一切都在變好，但他總覺得開心不起來,。
他回到院壩里,，爺爺仍坐在原來的位置，眼睛聚焦在對面一片連山里,。他很難走動,，干不了活，就這么一天天地坐著,。沒人跟他講話,，也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爺爺詢問他的去向,。他只是簡單地回復,，于是二人又一次沒話說了。他坐在院壩前坎,，也望著那片連山發(fā)呆,，思緒混亂得理不清、記不起,。父母都在他們的房間里收拾東西去了,，奶奶去另一塊地里忙活，耳朵里只剩下悠遠的鳥鳴和淺淺的風聲,。沉默讓他覺得渾身不快,，于是他拿出手機，來回切換桌面,。他悄悄歪過頭去看爺爺,，爺爺仍望著遠處。
晚飯時一家人和諧歡快地聊著天,，從種子聊到收成,，從兩百步外的近鄰聊到杭州的遠親，從家豬飼養(yǎng)聊到企業(yè)老板,，他一直像聽故事一般聽著,。席間奶奶問了一句他考試的情況,，他很想多做延伸，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毫無意義且沒有必要,，于是便簡簡單單以一句沒發(fā)揮好便蓋過去,。聊到一半母親突然提醒，叫他明天別忘了去山后的趙大娘家?guī)兔?。他忽然失去了聽故事的耐心,，甚至沒聽到大娘家辦的什么席？要幫幾天忙,？他莫名地感到悵然,、荒涼，他好像聯想到很多東西,，卻又什么東西都想不清,、記不起。于是他很早就去睡了,，睡前玩了很久的手機,。
6月11日。
他從那張歲數比他還大的木板床上醒來,，身上出奇地干燥涼爽,。母親正逢這時走到門外，敲了敲門,，催促他趕快起床,。
他答應了一聲，把牡丹花紋的薄棉被折好放在靠墻的一側,。他注意到舊平房的四角結上了厚實的蛛網,，還有無數黑色的斑痕，灰白的天花板上爬過細小的蜘蛛,。他推開木框玻璃窗讓房間里的空氣流動,，外面?zhèn)鱽硪宦曇宦暤镍B鳴。
他沿著蜿蜒向上的林間小路來到趙大娘家,，清晨的露水和潮濕的泥土在他鞋子和褲腿上留下斑點,，趙大娘家門口人頭攢動，一個極其眼熟卻叫不上稱呼的中年男人一手抬起短煙桿抽著草煙,，一手在一群年輕人之中指畫,。他還沒走過去，那個男人就毫不猶豫地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安排他去負責管桌,。
他答應了一聲，在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塊帕子,，悄悄走到無人的角落,。他身后堆著干柴和煤炭,，腳下的泥土烏黑濕潤，這讓他必須時不時檢查一下自己的褲腿,，也迫使他需要盡量保持一個姿勢不能動,。他一眼掃過，很多人都無比眼熟,，但他幾乎一個都叫不上名號,。他看見兩位面容和善的婦女在一張方木桌前喝著茶聊天,，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他很確信其中一位就是這家女主人趙大娘，不過僅此而已,。
趙大娘家有兩棟房子,，一棟舊屋，屋前用紅白紋的尼龍布搭出棚子,，只留下一個供人走動的出入口,。新房子前寬敞的院壩擺滿方方圓圓的木桌，人們分群而坐,。老房子前用尼龍布圍成的棚子里走出來戴孝的年輕人,，他這才明白這是場白喜。新房子前年輕人居多,，他們扎堆談笑,，他對他們完全陌生。此外在一處土坡前還點起篝火,，濃煙托起白色的灰燼飛揚,，邊上圍坐一群中年或老年的男人，他們或是叼著煙桿,，或是抬著半杯白酒,，指手畫腳像是談論著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宴席擺了一桌又一桌,，人來一批走一批,。在舊房子前充滿悲哀的氣息，人們哭泣,、哀嘆,、愁眉苦臉，在新房子前又是另一番景象,，人們暢聊,、暢飲、喜笑顏開,。他忽然想起魯迅先生所說的那句“人們的悲喜并不相通,?！钡乱豢逃址路鸶惺艿搅巳藗兗耐杏诎紫彩轮械膶ι睦斫夂统坏恼芩肌?p> 他則孤立在任何一個群體之外,，冷漠地注視一切,。他看見人們的來來往往，只覺得自己是一塊巖石,，人潮沖刷著他,，卻帶不走他。不時也會有面熟的親戚過來打招呼,，他基本認不出來,，只是微笑回復，生硬地寒暄,，便沉默著離開,。他不時會覺得這世界上要是沒有人認識他就好了，他可以一個人走路,、一個人思考,、一個人生活而無人打擾。
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外地上大學,。他想著,，沒別的意圖，只是為了脫離這惹人生厭的嘈雜,。
他在一桌又一桌的客人中間端盤送水,，不說一句話。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三天,，最后一天下葬,，他沒有跟著人群過去。他完成了自己的本職工作,，看見人們擁著那口棺材在镲鑼嗩吶和唱詞人凄涼的呼喊聲中將那位他不知身份的親戚送往人生的終點,，之后便丟下袖套和抹布，離開一片狼藉的宴席現場,，在輕柔的風和煩人的鴉叫聲中回到家中,。他者的死亡沒有帶來悲傷，他只覺得人群嘈雜,。而那位不知身份的親戚匆忙地離開人世,，甚至不能給除家人外的別人帶去任何一點沖擊。就像是一株老樹的傾倒,，一霎的轟鳴只換來更長久的寂靜,。
他回到了奶奶家。爺爺仍舊坐在院壩里，寬松的中山裝包裹嶙峋的身體,。爸媽還沒回來,。院壩遠側曬著成堆的干柴，干柴上用竹篩曬著茴香,。天氣十分晴朗,，不時拂過溫暖的風。他走進擁擠的客廳,，農村人很喜歡在客廳中央擺一個有大桌盤的火爐,，適合燒水煮飯取暖，更適合一家人圍坐夜談,。自從有了新式電器以后,，奶奶家的火爐就只有冬天才會點燃。此刻桌盤中央擺著冰箱裝不完的昨夜的剩菜,，用一個藍色的網罩罩著,，網罩外停滿饑餓的蒼蠅,。他剛進來,，那些蒼蠅便驟然間飛散，和蜂群一樣的吵鬧,。銹跡斑斑的煙囪上掛著洗干凈的帕子,，桌盤邊緣放著功勛累累的粘蠅板。
他有些口渴,，爺爺奶奶早習慣了靠山吃水的日子,，家里沒有凈水器也沒有飲水機，喝水只能喝水管里的自來水,。他不知道那水的來處,，自小就不知道，但一家人已不明不白喝了幾十年,，應該沒什么問題,。他這樣告訴自己。一種金屬混合著膠的奇怪味道從口腔擴散至鼻腔,。很不好喝,，但解渴也夠了。
他順手提了一把椅子到院壩里坐著,，就坐在爺爺身邊,。爺孫倆依舊沒有話可說。風安靜地拂過,，麻雀藏在杉樹濃密的葉片后面吵鬧,，不時有蒼蠅停在膝上。藍白條紋的天牛攀附在干枯的木材上，一叢粉色的水仙在院子旁邊盛開,，白色的轎車鳴叫著從對面山腰駛過,，流云腳步不停，太陽投在地上的光與影不斷變化,。爺爺咳嗽了一聲,，向院壩前的土坡下吐了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