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三九天是最冷的,，冰天雪地,，凜冽的寒風(fēng)如同掃把一般，在蒼茫的大地上揚起一陣陣白色的雪霧。

　　二侯的生命，就在一九九三年的這個酷寒中，躺在自家炕頭上,，悄然終結(jié)。

　　村委會徐權(quán)接到通知,，匆匆忙忙地和隊長楊樂福一起,，頂風(fēng)冒雪地蹣跚趕向池塘南岸的土坯房。

　　二人都穿著兩指厚的棉衣,，土路上溜滑溜滑的,，因此顯得動作十分笨拙。

　　寒風(fēng)從棉襖下擺及袖子開口處鉆進來,，好像冰冷的鐵鉤子,，撕撓著里面的皮膚。

　　一進屋,，一股惡臭與寒意撲面而來,，徐權(quán)用手捂著鼻子，屏住呼吸,，遞給楊樂福一支香煙,，咧著嘴罵了一句：“這天頭死了，真是不會挑日子,？”

　　屋內(nèi)墻壁上貼著舊報紙,，頂棚也是，煙熏火燎成灰黃色,，燈光灰暗,。

　　土炕斷火應(yīng)該有幾天了，屋子里冷得和外面沒啥區(qū)別,。

　　二候躺在炕上,，蓋著一床破舊油膩的紅牡丹花被子，花白稀疏的頭發(fā)亂糟糟的,，骯臟不堪,。

　　楊隊長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他身上還穿著棉衣棉褲,，身體蜷縮著,，像一只凍僵的死豬,。

　　臉上皮膚蠟黃,。

　　額頭上刻滿滄桑,，深陷的眼窩。

　　黑洞洞的嘴大張著,，露出一口惡心的黃牙,，似乎在喊著啥。

　　徐權(quán)點著一支香煙,，狠狠地吸了幾口,，噴出一股厭惡，幾乎遮蔽他的半張臉,。

　　他強忍著惡心,，嘴里叼著香煙，昂著頭,，瞇起眼睛,，單手扯下破被，又起身扔掉嘴里的煙屁股,，嘟囔道：“造的啥孽哦,。”

　　楊樂福走向炕稍的舊木柜,，瞅了一眼,，上面摞著幾床破被子。

　　他穿鞋上了炕,，翻出一床相對新的被子,，裹起二侯，準(zhǔn)備和徐權(quán)一起抬起二候,，送到外面的民政所靈車上,。

　　“是不是二候死啦？”

　　鄰居胖嬸站在院子里,，望著二侯搖搖欲墜的小屋,，狂風(fēng)裹挾雪粒子抽打在她臉上，生疼生疼的,。

　　“是”

　　民政所司機劉棟梁從車上下來,，緊了緊衣襟，縮著脖子對她大喊,。

　　胖嬸急忙抄起手,，蹣跚著出了院子大門，向二候家快步跑去,。

　　積雪踩在腳下,，“咯吱”響得人心煩,。

　　一進屋，一股惡臭讓她眉頭緊皺,，急忙伸手捂住了鼻子,，眼睛直勾勾地瞅著躺在炕上的二侯尸體。

　　她緩緩走近炕邊,，屏住呼吸,，輕輕地拉了拉被子。

　　那被子似有抗拒,，只被扯動了一點,。

　　她顫抖著伸出手，在二侯額頭上方停住,，試探了一下,，又縮回手，轉(zhuǎn)頭看向楊樂福隊長,，嘴唇顫抖著說：“楊隊長,，給他換身干凈衣服吧，走得也體面些,?！?p>　　民政所司機劉棟梁從門后探出頭，臉凍得通紅,，哈出一股白氣,，不耐煩地喊道：“早點送去火化吧，這鬼天氣,，凍死人啦,。再耽擱，路更難走,?！?p>　　楊隊長思忖著：二侯一直獨自生活，在村里沒有親戚,，也無法通知他外省的親人,。

　　楊樂福隊長搓著手，也說：“先火化,，等開春了,，土地開化以后再埋吧?！?p>　　說完,，和徐權(quán)抬著二候扔到車上，轉(zhuǎn)身到房門前,，擰上門閂上的鐵絲,，又轉(zhuǎn)身走向門前土路,。

　　他腳步很沉重。

　　前方,，寒風(fēng)席卷著雪沫子在漫天飛舞,，掠過院子邊上的李子樹枝頭，“嗚嗚”作響,，像是老天爺在為二侯低泣,。

　　清白慘淡的天空下，夕陽西沉,，余暉灑在這間暗灰色的茅草屋上，破爛土屋在白雪與夕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孤寂,。

　　楊樂福感嘆：“一個家就這樣息了煙火,。人一輩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完了,?！?p>　　徐權(quán)在旁邊聽到了，也默默嘆氣,，半晌才開口說：“人這一輩子,，說沒就沒?！?p>　　胖嬸抹著淚花,，低聲呢喃：“二候可憐啊，希望他到那邊好過點兒,。他算是把這做人的苦都吃盡了,，但愿來世投個好胎，能娶個好女人,?！?p>　　二人感慨著，都沒想到二候死得這么突然,。

　　他們不知道的是,，二候是得病后餓死的。

　　一周前,，二侯還在為生計掙扎,。

　　那時，家中糧食已經(jīng)吃光了,，他拖著虛弱身軀走向楊樂福隊長家,。

　　那天，凜冽的寒風(fēng)如刀割,，破舊棉襖在風(fēng)中似乎都要被撕裂,。

　　他好不容易到了楊樂福家門口,，猶豫了許久，才鼓足了勇氣敲了幾下門,。

　　楊樂福開門,，見二侯凍得青紫的臉，和畏首畏腳的模樣,，心中了然,。

　　二侯低著頭，沙啞著嗓子哀求他：“楊隊長,，我家沒糧了,，能借點嗎？”

　　楊樂福輕嘆一口氣,，讓他進屋,，轉(zhuǎn)身拿了二十斤大米給他。

　　楊樂福說：“這點能吃幾天??？過幾兩天放晴了，我去煤窯給村里再拉幾車煤,，你陪我去吧,，給你算工錢，也能多換點吃的,?！?p>　　二侯憨笑著撓撓頭：“楊隊長，我想趁天好弄些柴火,，家里沒燒的了,，冬天難熬?！?p>　　楊樂?？粗男Γ瑹o奈地?fù)u頭,。

　　人家秋天都打柴火,，他倒好，連玉米稈都懶得割,，天天沒柴燒了,，才想著去弄。

　　二侯雙手接過糧食,，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轉(zhuǎn)身告辭離去。

　　他的背影在寒風(fēng)中漸行漸遠(yuǎn)，破爛的衣衫被大風(fēng)按在背上,，仿佛消失在雪霧中,。

　　二侯回家放好糧食，扛起斧頭,，走向屋后的樹林,。

　　樹林積雪很深，幾乎沒到膝蓋,，他每走一步,，小腿都深陷其中。哈出白氣瞬間消失在風(fēng)里,。

　　他找到一棵枯樹,，舉斧砍去?？缮眢w太虛弱了,，樹木凍得硬邦邦的，只留下一道淺痕,。

　　他鼓足了勇氣，一下下地?fù)]動斧子,，喘息漸漸粗重起來,。

　　身旁，狂風(fēng)呼嘯,，樹枝被刮得嘎嘎作響,，似乎在向他發(fā)出抗議。

　　二侯雙手凍得通紅,，刺癢麻木,，他咬著牙堅持著，腦海只有一個念頭：多砍些柴,，熬過這個寒冬,。

　　“咔嚓”一聲，樹干斷裂了,，他用力過猛,，一頭摔倒在雪地里。

　　他掙扎著起身,，繼續(xù)砍,，一直到氣喘吁吁，渾身無力,。這才拖著柴捆,，在黃昏的余暉中，艱難地挪著腳步返回家中。

　　孤獨的背影,，融入蒼茫的雪地和漸暗天色的黃昏里,。

　　開春了，土地漸漸開化,，二侯的葬禮也終于要舉行了,。

　　參加葬禮的村民寥寥無幾，只有楊樂福隊長,、徐權(quán),、胖嬸和幾個熱心腸的村民愿意來送他最后一程。

　　通往墓地的小路泥濘不堪,，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濺起的泥點弄臟了褲腿。

　　二侯的骨灰盒被徐權(quán)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小的盒子在他手中顯得格外沉重,，仿佛承載著二侯一生的孤獨與苦難。

　　楊樂福隊長走在前面,，手里拿著一把簡陋的鐵鏟,，臉色凝重。

　　墓地是一個偏僻的角落,，四周只有幾棵松樹在微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楊樂福隊長開始默默地挖坑，每一鏟揚起的土,，都像是在訴說著二侯那無人問津的一生,。

　　胖嬸蹲在一旁，默默地為二候燒紙,，熏得直掉眼淚,。

　　徐權(quán)將骨灰盒放入坑中，大聲喊了一嗓子：“二侯兄弟,，一路走好,，下輩子別受苦?！?p>　　村民們抄著手,，低著頭，一個個臉色悲戚,。

　　楊樂福隊長開始填土,，土塊砸在骨灰盒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是二侯發(fā)出的最后嘆息,。

　　葬禮結(jié)束后，大家默默地往回走，誰也沒有說話,。

　　初春的寒風(fēng)輕輕吹過,，帶著一絲絲涼意，仿佛是二侯的靈魂在和這些人做最后的告別,。

　　胖嬸忍不住回頭望去,，那剛剛填好的土堆在空曠的墓地里顯得那么不起眼，就像二侯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渺小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