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眸光微閃。
怎么會是陸立展的女兒,?她想過那么多次,,想過那么多可能的人,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陸立展的女兒,。
右相陸立展,,乃是大胤當(dāng)朝的權(quán)臣。他膝下只得一兒一女,,皆是早已亡故的正妻所出,。女兒,便是陸幼筠,。夫人去世后,,他一直沒有再娶,只一心撲在公務(wù)上,,是以愈發(fā)得官運亨通,,位高權(quán)重。
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陸立展到今天,,也仍是許多人心里結(jié)親的最佳人選。他在朝中說話頗為響亮,,自身又甚有才氣,,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喪偶時年不過三十,,才剛剛而立,,如今雖說多年過去了,但據(jù)說他并不見老,,只見沉穩(wěn),,京畿上下依然多的是人想要將女兒嫁于他續(xù)弦。
可陸立展不知是對亡妻情根深種不能忘懷,,還是對續(xù)弦一事全無興趣,,他始終沒有要再娶的意思。
眾人猜來猜去也猜不透,,最后只好都說,,他就是對亡妻情深似海。即便斯人已逝,,也無法放下心懷,,是以無法再續(xù)弦他人。
于是這般一來,陸立展不但有權(quán)有勢,,還情深了,。
所以即便七八年過去了,仍有層出不窮的人期盼著能同陸相結(jié)親,。再加上陸相的一兒一女年歲都漸漸大了,,長女陸幼筠更是轉(zhuǎn)眼就到了及笄之齡,打起兒女親家主意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
陸家跟連家在京里應(yīng)當(dāng)都算是新貴,,根基遠(yuǎn)不如段家、蘇家之流站得穩(wěn)當(dāng),,按理來說應(yīng)當(dāng)走得近些才是,。
可若生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同陸幼筠絲毫沒有交集,,陸家跟連家的關(guān)系好像也僅僅只是點頭之交,,從未深入交好過。
思忖間,,她聽見陸幼筠接著笑道:“阿九莫不是見過家父,?”
“筠姐姐說笑,”若生搖了搖頭,,亦彎起了眉眼,,“我哪有機(jī)遇得見陸伯父?!?p> 她學(xué)著陸幼筠方才的從善如流,,笑吟吟將原先稱呼的“陸相”改口成了“陸伯父”,然而隱在袖中的那只手卻禁不住握成了一個拳頭,,指甲嵌入掌心皮肉,,似疼似辣。
曾幾何時,,她以為自己來日若得機(jī)會重逢這些人,,必能坦然面對。
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一切就都成了空,。
心底里,她反反復(fù)復(fù)問著自己,。
怎么會是她,?怎么會是陸相陸立展的女兒?
玉寅他,,又是如何同陸相的女兒走到一塊的,?!
思緒雜亂,紛沓而至,。
宣明二十一年,,連家沒落,父親離她而去,,從此天人兩隔,。她同繼母朱氏并幼弟若陵被四叔驅(qū)出平康坊的祖宅,流落市井,,輾轉(zhuǎn)求生,。她一夜長大,再不復(fù)從前,?;椟S銅鏡下的容顏依舊年輕嬌美,可她年不過十六,,便已華發(fā)早生,。
她猶記得,繼母初見她一頭青絲間夾雜著的數(shù)根銀白發(fā)絲時,,潸然落下的眼淚,。
可繼母又何嘗不是如此?
昔年還未滿二十五歲的她,,短短數(shù)日便有如老嫗,,鬢已星星也。饒是若陵,,也似乎長大了些,。
那時她站在破敗的小院一角里想,事情斷不會再壞下去了,。她會代替父親教養(yǎng)若陵,,照顧朱氏,會如他過去期盼的那樣變成一個孝順的孩子,,一個可親的長姐,。
綠蕉彼時也還好好的活著。
忠心耿耿,,跟在她們身邊,,不離也不棄。
若陵很喜歡她,,總纏著喊綠蕉姐姐,,任綠蕉怎么說您是主子,不能喊奴婢為姐姐,,他就是不聽,。
若生偶然聽見兩回,,心下反倒高興,都到了這個時候哪里還需要講究什么主仆,?她便琢磨著不如讓朱氏認(rèn)了綠蕉為義女……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四叔卻派人來尋她了。
他前腳才將她們趕出了平康坊,,后腳就巴巴地來找她回去,。
回去做什么?
來人咧著嘴笑,,四爺尋了門好親事,,特地吩咐小的來恭請三姑娘回去。
好親事,?
打扮打扮送去給人做妾,!可真真是天大的一門好親!
綠蕉氣極,,那么個好脾氣的人,,當(dāng)場就啐了那人一口,擋在她面前罵道:“與人做妾算是結(jié)的哪門子親,?呸,!他不要臉,,姑娘可還是要的,!”
可話音還吊在那,一把劍就洞穿了綠蕉的心口,。
朱氏尖叫,,捂著若陵的眼睛瑟瑟發(fā)抖。
若生兩耳卻是“嗡——”的一聲,,再聽不見旁的了,。
她往前沖,想要扶住綠蕉,,可綠蕉卻先她一步倒在了地上,。
那血啊,淙淙地流,。
若生從來也沒見過這么多的血,,不管她怎么捂都捂不住,沿著她的指縫拼命地往外淌,,滾燙滾燙的,,像是要把她按在綠蕉心口上的手都給燙熟了。綠蕉的身子卻越來越冷,,終于冷成了一塊冰,。
盛夏的風(fēng)熱騰騰的,。
綠蕉卻再也暖不回來了。
她至今都還記得,,那一日被四叔派來的人,,手持染血的長劍,瞇著眼睛笑得猥瑣無恥極了,。
那個男人,,叫老吳。
個子不高,,眼睛很小,,尖嘴猴腮活像是陰溝里的老鼠。
可明明恨極,,她卻還是記不住他的具體樣貌,。
但若生知道,終有一日,,她會用那把他殺了綠蕉的劍殺了他償命,!
然而那個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能殺了綠蕉,,也就能殺了朱氏跟若陵。她死不足惜,,可繼母還那么年輕,,弟弟還那般年幼,怎么能因了這些事命喪于此,?
她知道,,依四叔的性子,即便如今心滿意足得了她的應(yīng)允,,用不了多久就會反悔再起殺心,,對朱氏母子下毒手。
可她還是得先答應(yīng)下來,。
唯有這樣,,才能同四叔虛與委蛇,才能為朱氏母子求得一線生機(jī),。
她放開了綠蕉已經(jīng)涼透的身子,,擋在了繼母跟弱弟身前,用沾著黏膩鮮血的手握住了那把直指著朱氏的劍,,點頭道:“回去告訴四叔,,我答應(yīng),但要給我三天時間,?!?p> 朱氏就站在她身后,,聞言大驚失色,連怕也忘了,,匆匆就要上前不準(zhǔn)她答應(yīng)下去,。
淚水沿著面頰滑落于唇畔,又咸又澀,。
若生用空著的另一只手及時握住了繼母的手,,緊緊握住。
朱氏對她的意思了然于心,,登時面色慘白,,淚落如珠。
瘦皮猴似的老吳提著劍,,卻只皺眉不滿,,“四爺說過三姑娘定然會討價還價,還真是果不其然,。對不住了姑娘,,四爺說了,最多一日,,半個時辰也不得再多,!”
若生早料到會這樣,面無表情地繼續(xù)點頭:“那就一日,?!?p> 老吳齜著牙花子笑了笑,扭頭走了,。
小院外,,卻必然還有人看著,。
她們身上沒有銀子,,走不遠(yuǎn),四叔并沒有花多久就找到了她們,。
事已至此,,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
朱氏卻哭著不肯她去,,只道還有一日,,逃吧。
可這一日,,是用來讓她們母子想法子逃的,,若她也跟著一道,必然逃不走,。若生心知肚明,,又知她不愿意丟下自己,,便只得狠下心腸說了一通難聽的話激她走。
朱氏揚手,,打了她一巴掌,。
若陵坐在冷炕上被嚇得哇哇大哭。
朱氏哆嗦著,,也哭,,說傻丫頭,咱們就是一塊死了也不能叫你去給人做妾??!
三個人哭著哭著抱作了一團(tuán)。
可她不應(yīng),,弟弟怎么辦,?好歹是她爹的最后一點骨血,總要留點香火的,。
她融了生母遺物,,尋個老匠人手藝粗糙地打了小金鎖給若陵,又匆匆忙忙葬了綠蕉,,一天過得委實太快了,。她殫精竭慮,算計起了四叔的心思,,想盡法子讓繼母帶著幼弟離開,,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再也不要回來,。
至于四叔要將她送給誰,,她根本毫不在意。
樹倒猢猻散,,連家一落魄,,往日巴結(jié)著的人就都換了臉開始落井下石。
四叔想巴結(jié)的人,,就顯得太多了,。
她上了青布小轎,顛顛被人抬著出去,。一步兩步,,她輕聲念著,從發(fā)上拔下一支銀簪來,??招牡模b了砒霜,。老銀匠的手藝委實太糙,,可東西到底裝得嚴(yán)實,。
似是轉(zhuǎn)過了個彎。
她抬手準(zhǔn)備服下,,轎子卻突然停了,。簾子一掀,沖進(jìn)來幾個人,,三兩下就將她拽了出去,,手中銀簪“叮當(dāng)”落地。
后頸劇烈一疼,,眼前便黑作一團(tuán),。等到她睜開眼,人已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聽見有道陌生的女聲在喊她,,“阿九?!?p> 她吃力地仰起頭,,瞧見的那個居高臨下站著的人,面上卻蒙著細(xì)紗,,看不清模樣,。可隔著紗幕,,她也能感覺到那后面熾熱的眼神,。
近半載,她幾乎隔幾日就能見到這樣的眼神一次,。
可那張臉,,她從沒看見過。
所以她只記得聲音,。
然而時至今日,,她才知道,那從陌生變得熟悉,,又從熟悉鏤刻進(jìn)她骨子里的聲音,,正是出自眼前的陸幼筠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