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熙五年五月初二,，我入宮當差到今天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一年前,，因為家里生計所迫,，我只得選擇了這條讓人頗為鄙視的路，凈身,，入宮,，當一個小黃門。

　　正午時分,，太上皇趙眘生病的消息從重華宮里傳來,，在我的印象里，太上皇待人寬厚,，平日里從未見他嚴罰過下人,，夏天的時候，臨安的夏季最不缺的就是各種蝦蟹海物,，太上皇最愛的吃食便是醉蝦,，每到他的生辰總是少不了這一碗醉蝦，雖然喜歡但卻從不多吃,。太上皇不肯多吃的緣由,，倒不是覺得這醉蝦犯下殺孽，有違上天的好生之德,，而是因為他即位時貪愛蝦蟹海物,，吃得太多，壞了肚子,，大病一場,。大病初愈后，他從此便約束自己不再多吃,，并且下達旨意,，要天下人以自己為戒，不要貪愛美食,，傷了身子,。

　　在我入宮前，在太上皇身邊侍候的是一個叫史成的人,，他早年間就已經(jīng)在太上皇的藩邸里做事,，但是因為他的夫人在太上皇的壽宴上得罪了太上皇的兒媳,，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因而被當今的官家趕出了大內(nèi),，發(fā)往建康行在,，做一個專事燒香拜佛的閑人了，而這還是因為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我入宮雖然不長時間,，但在他離開前，從他口中得知,，在這宮中,，得罪誰也不要得罪太上皇的兒媳，否則的話,，后果難料,。而也是因為如此，侍候太上皇兒媳,，也就是當今皇后的差使,，成了宮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他們寧可去侍候現(xiàn)在的官家,，也不愿去那個談之色變的禁地,，而我得到的差使，正是去慈元殿這個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去那里侍候皇后,。

　　當我一路前往慈元殿的時候，路上遇到的人都用一種可憐的目光看著我,，那眼神似乎就像是看著一個將死之人一點點走向終點自己卻又無能為力,，我不在意他們的眼光，放快了自己行進的步伐,，只是奇怪,，我不是剛剛才路過御花園嗎？現(xiàn)在怎么又到這里了,？正在我納悶的時候,，身旁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拔铱茨阍谶@里轉了半天了,，你是不是迷路了？”我想也沒想就應答了句“是”,。但當我回過頭的時候,，猛然一驚，急忙下跪行禮,。不知什么時候,，官家到了我的身后，官家似乎對我的失禮并不計較,，揮揮手讓我起來了,。

　　“你是新來的小黃門吧？”官家問道,，聲音十分平淡,。

　　“官家恕罪，咱家是一年前入的宮,，今天是第一次去皇后那,，不知道路，所以在這兜兜轉轉了半天,?！蔽疫B忙說道，從官家的話里可以聽出來,，他對我找不到路,，似乎并不奇怪，言語中也全無責怪我的意思,。

　　“這也不能怪你,，皇后待下人苛刻，不似父皇,，她的慈元殿規(guī)矩繁雜,，她又喜怒無常，一來二去這慈元殿自然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去處,，沒人愿意去那當差,，自然也就沒人愿意給你指路了，你就跟著我過去吧,，你現(xiàn)在顯然是遲了許久了,，她素來不喜別人不守時，稍一來晚,，不問緣由,，她就要人去暴室報到領罰，那二十棍結結實實打下來,，你可是受不了的,。”官家一邊說,，一邊在前面給我引路,，但是還沒到慈元殿，路過暴室的時候,，就聽到了宮女的討?zhàn)埪?，之后是一聲大叫,，一切又歸于平靜。我不由得對自己的這份差使生出了幾分擔憂,，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大家都不愿意來侍候皇后,，或許皇后會看在這點上,，單獨放寬下規(guī)矩，不再像原來那么苛刻呢,？

　　正在此時,，中貴人梁偉提著一個楠木的食盒，神色有些怪異,，他來到官家面前,，先是向官家行了禮，然后把食盒交給他,，梁偉說：“官家,，皇后娘娘讓我把這個食盒交給你?！卑咽澈羞f給官家后,，不等官家開口，他便急匆匆離開了,。這要是被外面那些長舌頭的諫官們看到了,，非得參他個失儀的罪名不可。

　　食盒里究竟裝著什么,？為什么中貴人梁偉把食盒交到官家的手上,，就急急忙忙離開？一個個巨大的問號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正在此時,，官家打開了那個食盒，他原以為皇后是心疼自己這幾天政務繁忙,，給自己做了些愛吃的小食,。但食盒打開后，里面的東西闖入了官家和我的眼簾,，官家先是不敢置信,，然后就是大叫一聲，整個人往后便倒,。

　　當官家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福寧殿的御榻上了。他的皇子趙擴，正在詢問我官家暈倒的緣由,，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把我怎么遇到官家，官家怎么給我引路去皇后寢殿,，路上遇到梁貴人,，梁貴人把食盒交到官家手里，不等他說話就離開了的經(jīng)過都講給他聽了,，趙擴聽完沉默了半晌，問我那個楠木食盒現(xiàn)在還在嗎,？我連忙回話,，說這個食盒官家看后就暈倒了，我覺著事情蹊蹺,，就一直被我提著呢,。趙擴聽后沒說什么，淡淡地說了句你做的很好,，過段時間就來我這兒做事吧,。對了，你姓名叫什么,？何時入的宮,？我聽后心里暗自激動，自己不用去慈寧殿了,，留在太子身邊做事可是個美差,，這要是讓其他小黃門知道了，還不得羨慕死我,。于是我連忙答道：“小人韓安,，原來是福州人，一年前因為家中生計所迫凈身入宮,?！薄绊n安？我知道了,，明天你就來我這做事吧,。你原來的差使，我會通知管事的人另外安排人過去的,?！壁w擴從我的話中得知，父皇是看到了食盒里的東西才暈倒的,，那這食盒里邊到底裝了什么東西,，能讓他如此害怕？于是，他從我手中接過了食盒,，打開了一道縫隙,，看到里面的東西后，一瞬間,，他的臉色也有些煞白,，但很快又恢復如常。抬頭看到我還在,，揮揮手讓我退下,，我轉身離開了福寧殿。

　　心細的太子妃韓氏一瞬間捕捉到了自己夫君的失態(tài),，她不免也有些好奇,，食盒里面到底裝的是什么東西？能嚇暈父皇,，讓自己的夫君瞬間失態(tài),？于是她上前去打開了那個食盒，只一瞬間,，她也臉色煞白,，原來，食盒里面赫然躺著一雙血淋淋的人手,。母后送給父皇的食盒里,，緣何會出現(xiàn)一雙血淋淋的人手？趙擴覺得那個送食盒給父皇的中貴人梁偉肯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不會匆匆離開,。于是第二天，他讓我去把梁偉從慈元殿叫過來,，說自己有事情要問問他,。

　　梁偉是這宮中的老人了，他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大行皇帝高宗身邊當差,，后來高宗大行以后,，他就在太上皇身邊當差，深得太上皇信任,，太上皇后來就把他推薦到了皇后居住的慈元殿當差,，雖說皇后最是喜怒無常，但梁偉這個后來的外人,，她卻格外信任,，很多事情都是交給梁偉去做。太子再三追問,，梁偉執(zhí)意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路上聞到食盒里的味不對,，打開看過，所以才失態(tài)的,，至于食盒里面這雙手是怎么回事,，他一口咬定說自己也不知道，樣子不像是在作偽,。這樣看來,，也問不出什么了，太子殿下剛準備讓他離開,，我說太子殿下,，昨天官家?guī)胰セ屎髮嫷畹穆飞希愤^暴房的時候,，有個宮女在里面哭著說甚么梁貴人饒過奴婢吧,，梁貴人說你個狐媚子敢勾搭官家，只要你一雙手已經(jīng)夠仁慈了,。趙擴的臉色瞬間由晴轉陰，梁偉看事情不妙,，知道瞞不下去,，轉身要逃，但卻被趙擴攔住,，跟他說今天不把事情講明白,，待會你就去暴房那吃上幾十棍戒戒毛病吧。太子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冷冰冰的,，不帶一點感情，如果太子妃韓氏此刻在的話,，就知道這是太子動了殺心,。太子自幼便在國朝最博學的先生朱熹身邊聆聽教導，那些理學夫子的話,，他一直恪守著,，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梁偉這觸犯他底線的事情。聽到趙擴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梁偉知道今天若是不說出來,，自己恐怕是出不了這福寧殿了，長嘆一聲,，講起了事情的緣由,。

　　原來，昨天早晨,，結束了早朝以后,，官家在群臣的一片官家圣明聲中起身離開大慶殿。但是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就在大殿上,，宰相趙汝愚和政敵唐仲友又各執(zhí)一詞吵了起來,，原因還是因為浙東的災情。自去年入夏以來,，浙東的臺州府,、明州還有溫州這些地方滴雨未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一年了,，災情沒有絲毫減緩,，反而更加嚴重了，在浙東任提學副使的朱熹上書奏請朝廷速速撥出錢糧,，發(fā)往浙東賑濟災民,，但戶部尚書唐仲友素來與宰相趙汝愚不和，此刻正樂著呢,，準備看趙汝愚跌下相位,，自己正好取而代之，就在這時朱熹從浙東上書朝廷,，請求賑災,，朱熹的上書顯然幫了趙汝愚一個忙，趙汝愚緊隨其后也上奏朝廷,，請官家速速撥出錢糧給浙東地區(qū)賑災,，不然日久必然有變。

　　大殿之上,，聽到趙汝愚提議的各位官員神態(tài)各異,，最激動的顯然是一旁的唐仲友，趙汝愚的話音剛落,，唐仲友便冷冷說道：“子直大人真是公忠體國啊,，這朱熹一個提學副使，農(nóng)事不在其職責內(nèi),，卻越職上書朝廷,，宰相大人不知真?zhèn)伪銣势渌垼献喙偌?，我看你這不是為了國事吧,？你這是為了一己之私搞朋黨吧？”說完,，唐仲友回到官員隊伍里,，唐仲友的話猶如往平靜的池塘里面投入了一顆石子，官員隊列的最末,，穿著綠色官袍的韓侂胄站了出來,，援引先朝歐陽學士的話駁斥唐仲友,，韓侂胄說：“我聽說古來的圣人和小人，都會結黨,，這是先朝的歐陽學士文章里說過的,，結黨并不有害于朝廷，并不妨礙國事,，圣賢們結黨是為了國事,，為了天下蒼生，而小人們結黨,，汲汲于門戶之私計,，心中只有自己的得失，他們結黨才是國家的蛀蟲,！”韓侂胄雖然人微言輕,，但他的話顯然話里有話，趙汝愚面不改色聽完,，倒是唐仲友急了,，大殿之上，唐仲友抄起手中的笏板便向韓侂胄打去,，而他的行為讓御座上端坐著的官家十分不悅,，于是唐仲友以殿前失儀的罪名，被貶越州,。韓侂胄也是個妙人,，在唐仲友被貶的決定宣布完后,，官家宣布退朝,，韓侂胄哪能放過這個陰陽怪氣的機會。他走到唐仲友身邊,，故意唱起了陳亮的一首詞作,，反復吟唱最后一句“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睔獾奶浦儆训哪樕拖褙i肝一樣，但又不好發(fā)作,。

　　心情煩躁的官家趙惇沒有回寢殿,，而是去了瓊林苑，在瓊林苑和宮女們斗起了蟲,，以此舒緩一下煩悶的心情,，這天自己的運氣不錯，贏了好幾場,，在宮女的笑聲中,，趙惇覺得自己的壞心情好了不少,。但在這些宮女中，趙惇覺得有一個女子面生得很,，那個宮女也發(fā)現(xiàn)官家在注意她,，怯怯一笑，這一笑頓時就把趙惇迷住了,。趙惇斗完蟲以后,，離開了瓊林苑，穿過曲折的回廊,，到集英殿用膳,，用膳前，一名宮女捧著盆,，來侍候他洗手,，宮女剛說完官家我來侍候你洗手，就愣住了,。而趙惇也愣住了,，趙惇發(fā)現(xiàn)她就是剛剛在瓊林苑和自己斗蛐蛐的那位宮女，趙惇就一邊洗手,，一邊問這個宮女說我看以前沒見過你,，面生得很，你是新進宮來的,？你姓什么,？宮女一邊給趙惇洗手，一邊輕聲說道：“奴婢姓黃,，是蘇州府人,，上個月剛剛入宮來?！笨粗@位姓黃的宮女那纖纖玉手,，趙惇生出了幾分愛憐，對她說你這手真漂亮,，聽的這宮女黃氏羞紅了臉,，只是低頭趕緊給官家洗完手，便匆忙告退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早有人把趙惇與宮女黃氏在一起的事情，報到了慈元殿,，此刻皇后李鳳娘正在享用荔枝飲子,，這是她最喜歡的熟水，但只有每年夏季嶺南進貢鮮荔枝后,，自己才能喝到,，聽到夫君居然在和狐媚子卿卿我我,，“啪”的一聲，一個天青色茶盞便摔碎在地面上,，李鳳娘恨恨的想：“我和官家你這么多年風雨同舟都過來了,，現(xiàn)在做了皇帝就變心了，想要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她認定這個宮女勾引自己的夫君,，準備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媚子，于是她把梁偉叫了進來,，在他耳旁耳語了一番,，梁偉聽完之后，看到李鳳娘一臉笑容,，仿佛那個砍掉宮女手的事情,，對她而言稀松平常，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李鳳娘說等那個狐媚子的手砍下以后,，你就把它放進食盒，送給官家,，無論是什么后果我替你擔著,。

　　聽完梁偉說的事情始末，太子趙擴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他早知道母親善妒，卻沒想到母親會狠辣到這般地步,，只因為她自己的憑空想象,，便砍掉了一個無辜宮女的手，這讓他心頭一陣惡寒,。梁偉說完后,，靜靜跪在那,，等待著趙擴降下責罰,，誰知趙擴卻只是說了句算了，這事你沒有錯,，你只是在遵照我母后的命令辦事而已,。說完就讓梁偉退下了，梁偉離開后,，趙擴想了想,，覺著自己是時候去慈元殿，好好規(guī)勸下母親,，讓她改改自己這善妒的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