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又令人心安。唐繪靜站在電梯里，盡可能地躲開扶手和墻壁,。鋁合金的內(nèi)壁在絕對說不上暖和的頂燈下,，泛著幽靜的銀光?！倍＿恕币宦暎娞蓓敳考t色的指示牌變幻了數(shù)字。

　　“七樓到了,，門要開了?！?p>　　機械式的女聲充斥在這移動的鐵皮包廂內(nèi),。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家醫(yī)院的婦科。環(huán)顧周遭的白墻冷瓷,，她按捺住心底的不適,。一位年輕的護理師以全然職業(yè)的微笑朝她看了過來。請問有什么能幫到您,，對方說,。

　　唐繪靜說明來意,，一身粉紅色褲裙的護理師就從前臺的柜位里抽出一本藍色的活頁夾。她說了聲”稍等”,，低頭開始翻閱,。接著，護理師從柜臺后繞了出來,。顯然,，登記簿上早已寫就了訪客的名字。

　　護理師領(lǐng)著唐繪靜走在回廊上,。鞋底遇上地面,，發(fā)出尖銳的碰撞聲，唐繪靜握緊了拳頭,；指甲攥在肉里,，她后悔今天穿了高跟鞋來。

　　護理師按了717病房的訪客鈴,，隨后便推開了房門,。門后是一間套房，走廊右邊是獨立的衛(wèi)浴,，夕陽灑在淺黃色的木質(zhì)地板上顯得格外溫暖,。

　　里外大不同。

　　自帶壓力氣閥的病房門悄無聲息地關(guān)上,。唐繪靜盡量小心地不讓腳下發(fā)出聲音,，她近乎是扶著墻走完那最后三米的過道。

　　“你來了啊,?！?p>　　冉嘉怡瞇著笑顏盤坐在床上，裹著一床粉紅色的被單,。如果不看她瘦弱的面容與床邊專業(yè)的儀器,，幾乎便如一個臥床在家的女主人。

　　“嗯,?！碧评L靜靦腆地回應。

　　“快過來坐,?！比郊吴惺郑弊屛铱纯茨??！?p>　　她伸出纖弱的左手握住唐繪靜的衣袖，沉穩(wěn)卻沒有力量,。唐繪靜的目光順勢落在她單薄病服外的手背,。手背上淤紅泛紫的針孔,。唐繪靜深吸了一口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哈哈,，沒事的?！比郊吴闯鏊闹兴?，伸出另一只手握上唐繪靜的手腕，”護理師們已經(jīng)很小心了,。是我手上的血管太細,，太不明顯。況且在這里每天都要掛三,、四瓶點滴,，我都習慣了?！?p>　　冉嘉怡溫涼的體溫,，讓唐繪靜有些難過。當年那個女孩如今要受如此磨難,。她為他們之間的分別感到難過,。也為人世間的離別感到痛心。

　　“你怎么會這樣……”她想撫摸冉嘉怡的面龐,，伸出了一只手,，卻停在半空。

　　“醫(yī)生說是我家族的遺傳,。我媽也告訴過我的,。我外婆就是乳腺癌晚期，五十多歲就撒手人寰了,?！?p>　　“五十多歲就去了嗎,？”唐繪靜瞪大眼睛,，梳好的頭發(fā)有一撇落了下來，散在額頭前,，顯得凌亂,。她抓著冉嘉怡手腕的手握得更緊了，”那你怎么辦,？”

　　“我啊,。”冉嘉怡溫柔地笑著,，”放射性療法加上保留手術(shù),，你不用太擔心的,。”

　　“怎么能不擔心,。你還讓他們瞞著我,。”

　　“但還是讓你知道了呀,。是哪個家伙說的,，流云還是小光，我出院了一定好好敬她幾杯,！”

　　冉嘉怡一副要發(fā)作的表情,。她心里想著別的話，試圖緩解屋內(nèi)氣氛,?？勺炖锾崞鸬模瑓s也是一件沉重的事,。

　　“別盡說我了,。張子堯的……葬禮，你要一個人操辦嗎,？”

　　“沒那么快,。”唐繪靜看向一邊,，”警方還沒調(diào)查清楚,。”

　　“他真的……是做出了那種事,？”

　　到底哪種事,，不言自明。冉嘉怡的聲線微微顫抖,。

　　“我不知道,。”唐繪靜平靜地搖頭,。

　　“唉,，”冉嘉怡輕柔拍著唐繪靜的手，”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那時候,，那么快結(jié)婚，還盼望著你們好好走下去呢,?！?p>　　“別說這個了?！碧评L靜終止了冉嘉怡談下去的想法,，”你都瘦成這樣了,，整天悶在病房里，有出去走走嘛,？”

　　“有啊,，程錦每天下班了都會過來陪我。偶爾會帶我下樓轉(zhuǎn)轉(zhuǎn),?！?p>　　“程錦？”

　　這是誰,？唐繪靜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我老公啦。我現(xiàn)在是張?zhí)?，你忘啦,？?p>　　“哦。是啊,。你也是張?zhí)?。”唐繪靜呆了一呆,。

　　“嗯,。他原本在南部上班的。為了能在這里照顧我,，特意向公司申請調(diào)來臺北,。中午的時候他要工作，不過晚上他都會過來陪我吃飯,?！比郊吴聪驋煸趬ι系氖㈢姡睉撨€有一會兒,?！?p>　　“啊,？他一會就來,？”唐繪靜有一瞬間想要抽出被冉嘉怡握著的手。

　　“別急著走,。沒那么快的,，你不用擔心,。我們多久沒見了,，得好好聊聊?！?p>　　冉嘉怡認真打量唐繪靜,。

　　她發(fā)現(xiàn)繪靜的五官真是一點沒變,，從前就是這樣英氣，甚少有同學敢欺負她,。今天她的眉毛既尖且銳,，一束馬尾整整齊齊地掛在腦后。

　　“咦,，這件皮衣你還留著啊,。”

　　褐色皮衣有些年頭了,，一角的鉚釘被磨得發(fā)亮,，更顯古舊。冉嘉怡起先沒有在意,，這會兒細瞧才發(fā)現(xiàn),，皮衣袖上竟然還留有一排自己劃下的小字。

　　“你還記不記得,，高三的暑假,，你還沒走的時候。我們與對街男校的學生聯(lián)誼,?！蹦粗竸澾^那排用鋼筆寫下的刻印，冉嘉怡朝唐繪靜的身體湊了湊,，”他們玩很瘋,，約我們晚上到陽明山夜沖。女生們都害怕地拒絕,，只有你拉著我和他們?nèi)チ?。那天晚上你偷騎了家里的機車來，穿了爸爸的大件皮衣,。他們都嚇了一跳,。你戴著全罩的頭盔來接我時，我都沒敢認你,?！?p>　　“嗯，那時候我光顧著給那群男生好看,。誰叫他們喊我們膽小鬼,。”

　　“那次之后他們可沒這么喊了,。都喊你『鬼妹』,。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港片里看來的。”

　　“是啊,，記起來了,。被他們喊了整整一個夏天。好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p>　　“那次你把他們都嚇壞了。你會騎機車這件事,，連我都沒告訴,。況且又騎得這么好。我們倆沖到山頂觀景臺的時候,，他們幾個男孩子還在半山腰上打轉(zhuǎn),。披著皮衣的連衣裙女孩，他們估計一輩子都忘不了,。你還記得信人嗎,，陳信人，他那時候就好像喜歡你,?！?p>　　“你還有跟他聯(lián)系？”

　　“我結(jié)婚的時候他好像也有來,。他現(xiàn)在在銀行工作,，要把聯(lián)絡(luò)方式給你嗎？”

　　“別說了,。我又沒喜歡過他,。”

　　繪靜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嘴角不禁勾起一道笑容,。原本是男校登山社的同學來約她們周末爬象山聯(lián)誼。后來不知怎么地,，計劃改為夜沖陽明山,。原先約了的六個女孩子，只到了自己與嘉怡兩個,。

　　那天晚上自己借口與嘉怡一同看夜場電影,，偷偷摸走了媽媽放在茶幾上的機車鑰匙。趁媽媽收拾碗筷后洗澡的空當,，搶了爸爸衣櫥里的舊皮衣,，騎上樓下雨棚里的機車揚長而去。

　　手機還未在學生間普及的年代,，這和失蹤沒有兩樣,。

　　她事先就瞞著家里人向教她機車的舅舅借了他全罩的安全帽,，想著媽媽平時用的那頂正好留給嘉怡。

　　那晚的風,，大不大,，冷不冷,，她早忘了,。繪靜只記得自己在臺北車站旁的忠孝西路上接了冉嘉怡。彼時忠孝西路的單行道上還沒有警察開罰單,。冉嘉怡縮著身子躲在她們常去的那家文具店的招牌下,，繪靜一輩子忘不了冉嘉怡見到自己時驚喜的目光。

　　“給你,?！崩L靜遞出安全帽，她記得自己當時是這么說的,。

　　與男生會合的情景她也忘了,。從仰德大道上山，她就把同行的人都甩下,。不顧嘉怡在耳邊的低呼尖叫,，一路給足油門，從山仔后騎上凱旋路,。華崗上屹立著成片的仿古宮殿建筑,，回看山下則是燈火通明的臺北城區(qū)。遠處薄霧散盡,，是淡水河的閃閃波瀾與觀音山的點點星輝,。

　　男生們慢吞吞地，分批陸續(xù)趕到,。才剛到齊,，其中有個男生支支吾吾地，在同伴的慫恿下站出來,，走向自己,。應該就是陳信人吧？以為在這種情況下,，女孩子都會鬼迷心竅地答應,？

　　她一手摟住冉嘉怡的腰，大喊著回應,。

　　“想要追我,，陽明山都不答應?！?p>　　“可是那個時候,，他們真的很敢誒,。才剛認識沒多久，就敢表白,?！比郊吴p笑著打趣，完全不在意怒目而來的唐繪靜,。

　　“現(xiàn)在想來,，他們和我現(xiàn)在教的班級里的男生也沒有區(qū)別。見到女生就說很喜歡,，能撈一個是一個,，根本不是在挑的。完全沒誠意,?！?p>　　“可還是很有膽啊?！?p>　　“若是這么容易就能撈著伴,，就算在沒膽的男孩也會想試試吧。對他們而言,，試試又沒有損失,。有女孩傻乎乎地給他們騙去，就夠他們吹噓上許多年了,?！?p>　　唐繪靜與冉嘉怡回憶起國中與高中的生活。他們都很自覺地避開大學生活不談,，因為總有些事,，是再好的朋友也不愿提起的。

　　屋里滿是女生談天時夸張的笑聲,，醫(yī)院靜謐的氛圍全然沒有感染到敘舊的二人,。不知何時，717病房的門又被打開了,。一串沉穩(wěn)的腳步聲向房里逼近,。

　　“啊，繪靜,，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先生張程錦。程錦,，這是繪靜,，我高中時候的好朋友?！比郊吴瘉碚呗冻鲂θ?。

　　唐繪靜霎時間抽出被嘉怡握住的手,，不顧嘉怡的驚訝，起身回望這個男人,。

　　張程錦的相貌說不上英俊,，寬厚的面龐與溫柔的眼神給人忠厚的印象。唐繪靜不得不承認,，他多半是個可靠的男人,。

　　他上前與唐繪靜寒暄，感謝繪靜在他不再的時間里來陪伴他的妻子,。從他的言語中,，唐繪靜發(fā)現(xiàn)他應是還不知道發(fā)生在自己丈夫身上的事,。

　　唐繪靜露出笑容與他交談,，見他俯身親吻冉嘉怡的動作。繪靜知道自己該走了,。

　　房門悄聲掩閉,，張程錦目送唐繪靜離去。

　　“你這個朋友是不是不喜歡我,？我老覺得她像是在躲我,？”他在冉嘉怡床邊坐下。

　　“沒有啦,。你多慮了,。繪靜頭次見你，難道就該和你熱絡(luò),？那我可得擔心了,。”

　　窗外的天空逐漸暗下,，醫(yī)院外的路燈也在這時點亮,。冉嘉怡溫柔地張開雙手，與她的丈夫擁抱,。

　　2

　　賢久把車撇進臨停線,。熄火，埋頭進方向盤,，左腳踩在無用的踏板上和著拍子,，一首歌哼完他才朝著地檢署的正門口張望。

　　地檢署大樓側(cè)邊停著黑白相間的專用巴士,，就是電視新聞里檢察官羈押犯人專用的那種,。賢久望著樓墻上方方正正的白色貼磚，它們和幽暗而深邃的幕墻玻璃共同營造了公檢機關(guān)的莊重與肅穆,。但低調(diào)的檢署怎么會在大門上裱著這樣兩排金燦燦的鑲字,，他一直想不明白,。

　　一人穿著黑衣制服大步而出，斜刺刺地跨過灑滿夕陽余輝的馬路牙子,。

　　左羅透過擋風玻璃,，瞧見坐在駕駛位上的賢久。他在引擎蓋上一拍,，繞到車身的另一邊,，開門上車，剛坐下就捂著手和氣,。不知怎地,，今天的臺北特別瘆人。像是冬日告別前的最后一寒,，春天要來了,。

　　“怎么樣，樓上的大佬們,，有什么指示,？”賢久并未發(fā)動車子，他一手架在方向盤上,，側(cè)頭朝左羅問道,。

　　“許慎仁讓我們接著查，沒有確定性證據(jù)之前,，他先做別的案子,。”說話的功夫,，左羅已系好了安全帶,。

　　“這案子由許檢察官接手？”許主任檢察官的大名,，賢久可是仰望多時,。

　　“嗯，”左羅不置可否,，心里想著別的事,，”你跑了一趟交通局，有什么消息,？”

　　“哈,，倒是有一些?！辟t久眼轱轆直轉(zhuǎn),，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驅(qū)車從唐繪靜家的地庫出來后,，便去了交通局,。

　　全臺北的路網(wǎng)監(jiān)控在那里都看得到,。

　　同是警察部門，里頭有熟識的同期是很正常的事,。葉津南和他同一屆從警校畢業(yè),，一個入了交管部門，一個進了地方警局,。賢久進了交通局的門,，熟門熟路來到葉津南的工位。他也才來五年,，還輪不上坐辦公室,。

　　說明來由，賢久也不管葉津南外賣盒里那顆還未下肚的鹵蛋,，拉著他就往監(jiān)控室去了,。因為得了唐繪靜的口述，他們截取調(diào)看的片段很是明確,。上周四,，二月二十日的下午,，淡水往臺北方向,，必經(jīng)的那段承德路。

　　還真像媒體說的那樣,。臺北警察一旦離了監(jiān)控探頭,，立馬抓瞎?？蛇@么好用的設(shè)備,，怎么能不善加利用呢？得打起精神來才是,，好歹也得證明自己沒有報刊雜志里說得那么無能,。

　　烏壓壓的監(jiān)控畫面沉靜而壓抑。兩人屏息盯著熒幕,，眼睛默契地輪流掃過被分割成八塊的圖像,。每塊圖像都代表著一個監(jiān)控探頭。

　　雖是彩色的畫面,，但里頭車輛的顏色卻又出奇的一致,。自己駕車行駛在路上或許還未察覺，此時賢久盯久了監(jiān)控,，竟發(fā)現(xiàn)臺北的私家車非黑即白,。就如同這所城市的許多觀念，不是正確就是錯誤,。

　　畫面定格在二十日的下午兩點三十八分十九秒,。牌號3D709的黑色豐田第一次出現(xiàn)在賢久和葉津南的視線中,。賢久請葉津南將定格的圖像放大。

　　像素丟失的緣故圖像略有模糊,，但賢久確信,，一身連衣裙坐在駕駛座上的，確是唐繪靜本人無誤,。

　　在葉津南的操控下,，畫面跟隨唐繪靜的汽車從承德路一路切換。黑色的汽車在松江路小巷的轉(zhuǎn)角消逝無蹤,，但并非是唐繪靜失了蹤跡,，而是正如她告訴賢久的那般。她回到了行天宮的家中,。

　　半小時后的將近四點,，汽車又出現(xiàn)在路口探頭的畫面下。這回的行車路線筆直南下,，竟真如唐繪靜所說,，朝著那家醫(yī)院的方向去了。

　　臺北的路面探頭無處不在,，可汽車停在一家咖啡店前,，監(jiān)控攝像也只能拍到車輛的尾部。

　　“后來我去那家咖啡店,。轉(zhuǎn)角的seven剛好有一支攝像頭朝著唐繪靜車頭的方向,。我找了店員調(diào)監(jiān)控，唐繪靜確實是在這個位置撥給花店的,?！?p>　　“也就是說，唐繪靜后來所說的事情都手是真的,？”

　　“目前還未發(fā)現(xiàn)紕漏,。按唐繪靜的說法，她是臨近醫(yī)院才猶豫是否要去探望冉嘉怡,。而這家咖啡店離醫(yī)院的距離大概四百米,。”

　　“那她后來呢,？打完電話又去了哪,？”

　　“她駕車去了賣場，五點左右回到家里,?？炱唿c又從家里出來去了學校。一路正常?！?p>　　“這么說來,，她一個下午的時間全都在臺北？”左羅又習慣性地抓起了胡子,。

　　“是這樣,。但也并非完全洗脫了嫌疑?！?p>　　“你是說……”

　　“假如她有同謀,，這一切就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