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玻璃門的地鎖又卡殼了,。也許該給鉸鏈抹些潤滑油。
陳砅之一筆一劃地在工作簿上記錄著,。這是他在游泳館工作的最后一天,。
回家時,,父母都已睡下。幽暗的客廳里僅有一絲光亮,。砅之光腳踩上地板,,照例來到妹妹陳青田的房門前?!痹撍?,你明天還要上學(xué)?!彼弥T說,。
屋內(nèi)一串細(xì)碎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跟著”啪”的一響,門縫里的燈光消失不見,。
下半年,,青田要上國中了。女孩一旦長大,,就不再跟哥哥談?wù)搶W(xué)校里的事,。再過兩年有了男友,眼里就更沒做哥哥的,。不過,,八成已經(jīng)有人在追了。畢竟是到了熬夜傳簡訊的年紀(jì),。
洗過澡,,砅之躺在床上。樓下街巷不時傳來機車的轟鳴,。他閉上眼,,又睜開。
睡不著,。
從前機車也吵,。但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讓他心煩。
不單是今天,。有段時間了,。每晚一閉眼,一連串的畫面即刻在腦海里浮現(xiàn),。
去年三月,,他通過了碩士班的面試,。闊別一年,,九月順利回到了學(xué)校。研一的課業(yè)頗為吃緊,,時間雖有空余,,精神上卻是夠嗆。
沒法像大學(xué)時那樣,,興之所至,,就與朋友機車一路騎去臺北應(yīng)聘工作了。
他在游泳館謀了個工讀的職位,。一周三日,,輕松少許。工作之余,,還能將功課帶到那去完成,。他感激在校園里的時光。
平日里有課,他就將工讀的時間安排在了晚上,。那個時段,,常有個女孩與他一同在前臺服務(wù)。詢問才知,,是大四的學(xué)生,。來這里工作前,是校女子泳隊的成員,。傷病退役,,又舍不得曾經(jīng)的隊友,所以特意挑了泳隊訓(xùn)練的時間過來幫忙,。
他和她搭檔了近兩月,。彼此還算熟悉。有天她突然請辭,,說是找了其他工作,。工讀們要為她送舊,砅之卻知道她在撒謊,?;蛟S她真找了其他工作,但那也只是借口,。他知道真正的原因,。盡管她并不承認(rèn)。
在她請辭的前兩周,。陳砅之去了關(guān)渡的駕訓(xùn)班報名,。原本他是想就近在淡水的一家老牌駕訓(xùn)班學(xué)車,可那家正在做場地的維護,。要等到第二年才繼續(xù)營業(yè),。
可第二年里長換屆。母親說了好幾回別再參選,,可父親不聽,。說是要做到街坊們不再選他為止。
既然如此,,父親又該忙起來了,。砅之琢磨起家里的事。照他的設(shè)想,,一旦考出駕照,,至少駕駛家里那輛小發(fā)財是不成問題的。送貨時與人搭檔,,做些司機的活,,也就不會太累,。多少能幫家里分擔(dān)一些。
他從滌水大學(xué)搭公交車去關(guān)渡,。756班次少,,總叫人久等。等候的隊伍排得老長,,但乘客多在捷運淡水站下車,。這讓他感到慶幸。假若每周兩次來回一小時的車程都得人貼人,、干站著,,他覺得自己會腿軟。
大度路上的三家駕訓(xùn)班他都分別看過,。根據(jù)設(shè)備的新舊,,最終選了大順風(fēng)。頭兩周學(xué)習(xí)”倒車入庫”,。將車倒入指定的范圍,,不觸及周遭的白線即可過關(guān)。
砅之跟著教練做了兩遍,,便借著遠(yuǎn)處探照燈的白光,,獨自在黑夜里訓(xùn)練。老款的卡羅拉伸不直腿,,安全帶也勒得他胸口發(fā)悶,。踩踏離合器,不時地?fù)Q擋,。反復(fù)進行同樣的動作,。枯燥的練習(xí)里,,他的注意力被一輛經(jīng)常從眼前駛過的訓(xùn)練車分散,。
車?yán)镒鴤€熟人。
原來谷安白也在這,。
砅之想與她打聲招呼,??山叹氃谝慌远⒅?。倒車不麻溜,他沒好意思下車,。一來二去,,當(dāng)天的練習(xí)時間便結(jié)束了。教練在他窗上敲敲兩聲,,他手忙腳亂地解下安全帶,。駕駛位騰給了教練,,他自己則坐上了副駕。眼見教練一通炫技般的操作,,他的心思卻已經(jīng)不在這里,。
回到辦公樓外,這時他才有機會再見同樣準(zhǔn)備離去的谷安白,。
他悄悄走在她身后,。想拍肩嚇?biāo)粐槨s沒料想,,自己的惡作劇還未成行,,現(xiàn)實的惡作劇倒先給了他一頓驚嚇。她蹦跳著跑向那個朝她張開雙臂的男人,。兩人的衣袖在風(fēng)中糾纏,,相擁片刻,牽手離去,。
陳砅之看得明白,。他們絕不是父女。
這個中年男人,,會是誰呢,?
砅之心不在焉地走在去往公車站的路上。才到半途,,卻發(fā)現(xiàn)那二人走在他前邊,。砅之故意放慢腳步,等他們先上車,。兩人在車站親吻,,分開。各自的角色已然明晰,。756的引擎聲轟鳴,,谷安白先上了車,男人跟在后頭,,撿了個車尾的位置坐下,。谷安白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羞赧的模樣還未褪去,。
巴士緩緩?fù)P之的方向駛來,。糟糕。被發(fā)現(xiàn)了,。
隔著紅白巴士的車窗玻璃,,砅之與安白在夜色中彼此對視了一眼。
那之后的一周,,谷安白便遞交了辭呈,。同在游泳館工讀的大伙,,一起在中山北路上的知名熱炒店吃了頓散伙飯。席間砅之很是沉默,。他覺得自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他的好奇妨礙了別人。他內(nèi)疚,,卻依然勉強地和大家一起堆著笑,。舉杯祝福谷安白新工作順利。
那周的駕駛訓(xùn)練陳砅之總是心緒不寧,?!眰?cè)方停車”講究時機與準(zhǔn)度。無數(shù)零件制成的鐵皮盒子,,在他手下顯得異常任性,。教練說了又說。他也只能不住抱歉,。
是嫉妒嗎,?也許有點。
那周他沒和安白說上話,。
隔周的情況依然沒有好轉(zhuǎn),。他兀自被困在”側(cè)方停車”的牢籠里。奮起,、掙扎,、頹喪、自哀,。他知道鑰匙在哪,。他猶豫著是否伸手去拿。
已經(jīng)造成她的困擾,。不該再傷她一次,。可若不把話說明白,,可能會成為兩人一輩子的芥蒂,。即便他和谷安白交情普通,他也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下去,。
他忍不住了,。
砅之胡亂把車塞進停車格。輪胎歪歪扭扭地壓著白線,。他下車張望,、鎖定,抬腿橫穿跑道,。加速道上的,,磨磨唧唧你會不會開車。蛇形彎里你又他媽按什么喇叭,。訓(xùn)練場里的老爺車就該全部報廢,。
他深吸口氣,握住副駕駛座冷冰冰的門把手,。拉開,,坐了進去。
“請不要介意,?!边@是他的開場白。
“那晚我并不是有意跟蹤,?!?p> “我也在這駕校訓(xùn)練?!?p> “本想道聲再見,。”
“沒想過變成這般模樣,?!?p> “完全沒有必要因為這件事辭職?!?p> “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都很舍不得?!?p> 砅之沒說清”這件事”是哪件事,。是親熱行徑被同學(xué)全程目擊這件事。還是與年長男性牽手戀愛這件事,。又或是兩事疊加,。沒法說,也不能說,。
訴諸于口的都將成為流言蜚語,。她為此不惜辭去有所留念的工作。砅之本該順從她的意愿,,揭過此事,,不再提及??僧?dāng)撞破秘密這種聽起來暢快的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砅之卻覺得自己也有義務(wù)背負(fù)起這個秘密。
“但既已辭職,?!?p> 他按住她放置放在擋把上的手,。
“放心?!?p>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向她保證道,。
谷安白一直垂著眼,。砅之想不到她會哭?;艁y中他想為她擦,。可副駕駛的門,,又被人拉開,。
“我說,人家練車呢,,你坐進來干嘛,?”一個人扯住砅之的袖子?!边?,安白你怎么哭了?你欺負(fù)她是不是——你給我出來,!”
砅之無從反抗,,被人硬生生拽出車廂。等他回過神來,,已經(jīng)坐倒在地,。揚灰的粉塵嗆得他連連咳嗽。
那人作勢要打,,砅之滾了一圈躲開,。
“別——”是谷安白的聲音。
回憶就到這里,。之后的事他已忘記,。他記著自己換了時間訓(xùn)練。后來便沒有遇過谷安白,。
直到最近的那件事,。
砅之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睜眼看,。
天花板像抹了一層粉,。
老舊的住家?guī)捉?jīng)地震的摧殘,墻上已有了裂痕。巴掌大的漆片不時砸在床頭,。不知什么時候會砸在自己面上,。
人都死了。警察要追來了,。再不開口,,就沒有機會了,。
2
淡水分局四樓的會議室里燈火通明,。今晚賢久和許雯值班。左羅本想回家,,卻因為局里的另一件案子耽擱了,。賢久就把三人召集在一起,說有事要談,。
“賢久,,你說有事要說。到底說什么,?”許雯不滿地抱怨,。
賢久見左羅也看了過來,就不再賣關(guān)子,。
“我這兩天在查一個人,。”
“誰,?”
“陳砅之,。”
“陳砅之,?那個給谷安白送去兇器的同學(xué),?”左羅開著玩笑。
“說他給谷安白送去兇器——不如我換個說法,。他給自己送去了兇器,。”
“你是說是他殺了張子堯,?”
“這還是我的猜想,。不排除有此可能?!?p> “理由呢,?”
“有幾點。我正要說,?!?p> 賢久費了好一番口舌,把自己從谷安白手賬中獲取的靈感告訴兩人。
“等等,、等等,。”左羅打斷他,,”先不說你這兩天瞞著我一個人去調(diào)查,。可這日記連個文字都沒有,,單憑幾幅圖畫,,我沒法向上頭說個明白啊。到時候把人拎回來,,公共關(guān)系科勢必和媒體吹風(fēng),。要是查不出個所以然,八成是要被人寫成『無腦警官』了,?!蹦暧獠换蟮淖罅_明顯沒有搞懂手賬是個什么東西。
“圖像不重要,。圖像所引出來的線索,,我覺得會是一個方向?!?p> “那你再說說,,這個天使、惡魔,,到底是怎么個回事,。我怎么沒聽明白?許雯,,你聽明白了,?”左羅問她。
“我好像懂了一點點,?!痹S雯在左羅面前不敢信口開河。
“那你說說,?!?p> “啊,賢久的意思是……巧合如果多了,,那就不再是巧合了,。谷安白的手賬看似不知所云。但是里頭的插畫確實能反映女孩的心情,。這點我作為女孩子還是可以理解的,?!?p> 許雯說得心虛,心里大罵賢久不靠譜,。要開會不知會自己一聲,,心中有底也比現(xiàn)場掰扯強。自己也是,,明明才聽賢久說了一遍,,隊長問起了就該搖頭說不懂。現(xiàn)在被隊長揪住問,,等等還不知道要被怎樣數(shù)落,。她氣憤賢久竟然不救場,只得繼續(xù)往下說,。
“可為什么在十一月前都只有天使,,之后就只有惡魔了呢,?十一月初那幾天的手賬里,,天使與惡魔交替出現(xiàn)。她的內(nèi)心是不是很糾結(jié),?天使與惡魔看似滑稽,,但好像真與案情有關(guān)呢?!痹S雯重復(fù)著賢久剛才的話,。
“對啊。為什么呢,?”左羅左右看看,,希望有個人能回答自己。
許雯狠瞪賢久,。直把賢久瞪毛了,,他才開口說話:”這正是我調(diào)查十一月初這個時點的起因。一些類似的巧合讓我發(fā)現(xiàn)了這段時間谷安白的不尋常,。在從周慧心那兒得知谷安白學(xué)車的經(jīng)歷后,,我拜訪了那家叫做大順風(fēng)的駕訓(xùn)班?!?p> “結(jié)果呢,?”左羅適時地插了一句。
“結(jié)果就是他了,?!辟t久指著被吸鐵石釘在白板上的相片,”我排查了所有和谷安白同期的學(xué)生,,與目前已知的案件關(guān)系人進行比對,。最后得出來的結(jié)論就是他,。”
接著賢久向兩人解釋了從林教練那兒聽來的故事,。
“你這么說是已經(jīng)調(diào)查出什么了吧,?”許雯聽出來賢久還有后文。
“如果沒有,,我就不會把你和隊長找來了,。你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嗎?”
“陳砅之嗎,?”許雯一楞,,”做什么的?”
“他家經(jīng)營瓦斯行,。就是北新路上那家『大吉』,。他也是送貨員之一?!?p> “瓦斯行哪里不對了,?”左羅問。
“喔,!我想起來了,,之前你問我谷安白家的瓦斯罐是哪家在送的。我還跑了她公寓一趟,。原來你是在查這個,。”許雯激動著說,。
“你怎么也不告訴我,。”左羅板起一張臉,。
“又不是什么大事,。”許雯小聲嘀咕,。
“可是一家瓦斯行覆蓋的區(qū)域挺廣的,。一罐瓦斯能說明什么問題?”左羅又問,。
“所以我要來了瓦斯行這一年多的送貨記錄,。縱觀這段時期,,谷安白一共喊了五次,。分別是去年2月19日,5月2日,,9月17日,,11月29日,,以及今年的1月10日?!?p> “這些日子有什么問題嗎,?”
“之前的幾次都間隔近兩個半月。而最后一次只有一個半月,。這說明了什么,?”
“說明了……天氣冷?”左羅猜測道,。
“或者喜歡煮飯了,?喔,不對,。谷安白家只有一罐瓦斯,,是連著熱水器的?!痹S雯自我糾正道,。
“天氣冷固然是一個緣故,但我覺得還有一個,?!?p> “是什么?”
“家里多了個人,。”
“多了個人,?你是說張子堯,?”
“不錯。我們不是從鄰居那得知張老師有時候會出入那棟樓嗎,?我覺得他根本就是住在那里,。這算是一個左證?!?p> “等等,。這個我們在最初的時候就知道了。和陳砅之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還記得我之前說他也是送貨員之一嗎,?”
兩人都點頭。
“雖然不知道谷安白和張子堯是何時同居的,。但我覺得陳砅之很可能是因為送瓦斯知道了兩人的關(guān)系,。但這不是重點。我想說的不是這個,?!?p> “你到底想說什么,,能不能一次性說完!”許雯最煩的就是賢久這副吊人胃口的臭毛病,。
“我們在張子堯的研究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只有前掌的鞋印,,卻無法確認(rèn)是哪一雙鞋。對吧,?”
“你找到陳砅之的腳印了,?”
“不是?!辟t久搖頭,,”但你們想想,為何我們無法確認(rèn),?!?p> “還不是鞋印只有一個楦頭。而且還沒有掌紋,。只有個輪廓讓鑒識科的人怎么查,。”
“問題就出在這里,。為什么鞋底會沒有紋路呢,。我想了好久,直到我去了他們家的瓦斯行才明白這件事,?!?p> “你看到了什么?”
“幾乎所有的舊鞋底,,都沒有紋路,。與其說是沒有紋路,不如說是紋路都被磨平了,?!?p> “你是說……”
“你們回憶一下,送瓦斯的師傅們是怎么搬運瓦斯的,。瓦斯扛在肩上的時候還好,,一旦瓦斯落地,師傅就得一步一步地挪,。一罐瓦斯四十公斤,,再加上人的體重,久而久之,,鞋底就被磨平了,。”
“原來是這個緣故,,那我們只要去他家查查就好啦,。他一定沒想到警方掌握了鞋印的證據(jù),。”
“別急,。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讓我認(rèn)定了他有問題。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p> “什么,什么,?”
許雯聽賢久把故事娓娓道來,,覺得好生刺激。她完全投入到了賢久的談話里,。這是出警校后偵辦的第一個刑事案件,。因為有切身的經(jīng)歷,與在警大時課本里沉睡的一個個案件有著截然不同的感覺,。
“最重要的一點是,,案發(fā)期間,他就在商管大樓里,?!?p> 賢久把之前調(diào)查過的陳砅之的不在場證明以及從于果夫那兒聽來的口供告訴兩人。
“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他很有問題,。”菜鳥許雯聽得頻頻點頭,,”那種情況下,,任是誰都不會再去詢問老師問題了吧。完全就是刻意制造不在場證明嘛,。”
“所以該批捕調(diào)查了吧,?”賢久看向左羅,。
“好?!弊罅_這時也不再沉默,,”明早我向法院申請拘票和搜索令。最快明天下午就能實施羈押,?!?p> “那明早我請半天假。這兩天可忙壞我了,?!?p> 3
翌日早上,。
賢久在被窩里聽到了自己的手機鈴聲。
“奇怪,,沒設(shè)鬧鐘啊,。”賢久掀起被子,,伸手去摸床頭,。
“喂?哪位,?”他迷迷糊糊道,。
“賢久!你在哪,?怎么還不來局里,!”
“哦,許雯啊,。我……我白天休假啊,。”
賢久看了眼墻上的時鐘,。上午十點不到,。
“你快來!出大事了,!”
“什么事,,你說清楚?!辟t久一個激靈從床里蹦起來,。
“陳砅之、陳砅之——”
“陳砅之怎么了,,你快說,!”賢久著急道。
不能不急,,陳砅之現(xiàn)在滌水大學(xué)師生案的關(guān)鍵人物,。可不能有一點閃失,。
“陳砅之來局里了,。”
“噢,?”賢久松了口氣,,”局里?他去自首了?”
“不是,。他指了名要找你,。”
“找我,?”
聽到這句話,,一時之間賢久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