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苑的格局簡單。
東西兩廂似雙瓣蘭花,正門相對,,兩室連接處有墻阻隔,,以門相通,,掛著架用各色寶石綴成的垂地珠簾,,稍微撥動便琳瑯有聲,。
鄭謝兩人未行婚禮便同居一室,,這件事早已傳得滿城風(fēng)雨,。
好在謝從安惡名在外,,無人敢惹,又有御賜的婚旨在前,,忠義侯也無意管束,,這兩人的小日子便仍過得舒心自在。
高闊了多日的天終于陰沉下來,。
早起的謝從安有些犯懶,,便未安排出門,看過了順天府送回的帖子,,正要跟小晴兒叮囑幾句,,忽見謝墨領(lǐng)著胡太醫(yī)進了院子,便撇下手上的事情迎了出去,。
進門時,,鄭和宜剛剛用罷早飯。
屋內(nèi)有極淡的安神香,,味道仍未散盡,,伴著案上凈瓶中幾支桂花吐蕊,正是讓人放松的氛圍,。
等胡太醫(yī)說明來意,,鄭和宜點頭應(yīng)允,落座時掃見謝從安在旁坐著,,一臉的古怪,。
那樣少見的謝家小姐,正襟危坐,,桌下膝頭的雙手捉得緊實,,不知在緊張什么。
身旁的香爐上,,青煙裊裊。
隔著這層煙霧,,謝從安幾乎把胡太醫(yī)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盯出了重影,,一顆心緊隨著兩人的細(xì)微表情,七上八下,。
這一診當(dāng)真是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過的長,。
終于結(jié)束,。
胡太醫(yī)收起診脈的布包,隨口問道:“公子可會偶爾覺得心慌,?”
鄭和宜正要答話,,忽然一反常態(tài)的轉(zhuǎn)頭盯住謝從安。后者被盯得莫名其妙,,只能轉(zhuǎn)去看胡太醫(yī),,那老頭兒卻顧著收拾藥箱,完全沒有注意到二人間的微妙,。
謝從安莫名心虛,,不敢看鄭和宜,只能左摸右看的假意等著,,直到忍不下去才聽對面飛快的回了句:“不曾有,。”
她猛的抬頭,,只見一雙墨瞳深不見底,,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心里頓時慌亂一片,,只能再次轉(zhuǎn)過頭,。
“公子可會覺得偶爾氣短,喘不上氣來,?”胡太醫(yī)慢悠悠的再拋出一問,,謝從安的心內(nèi)隨著又是一陣忐忑。
她偷看一眼,,見鄭和宜還是盯著自己,,急的伸手去拉他。
兩人已近到能從對方眼中看到倒影,,鄭和宜輕輕皺眉退開稍許,。
“不曾有?!?p> 胡太醫(yī)撫著胡須思索片刻,,起身道:“小老兒唐突,還請公子室內(nèi)更衣,?!?p> 鄭和宜才站起身就發(fā)覺袖子被扯住,回頭一瞧,,謝小姐直愣愣的站在身后,,眸光似水,泫然欲泣,,莫名可憐,,忽然就覺得心頭異動,,不自覺的抬手撫上了前襟。
謝從安一臉驚恐的撲了過來,,未開口淚水已撲簌滾落,。
“宜哥哥,你可是心口痛,?”
糯軟的話帶著重重的鼻音,,讓他想起那年家中,十一郎淘氣摔了他珍藏的紙鎮(zhèn),,淚眼汪汪的抱著他討好,。
胸口間已經(jīng)軟的亂了分寸,鄭和宜皺緊眉頭,,不發(fā)一語,。
謝小姐竟然抱著他哭了起來。
覺察到握在臂上的手指冰涼,,鄭和宜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將人推開還是如何。
謝從安卻不知他的想法,,抱著心疼的人,,直哭的淚眼婆娑。
她哭的渾身顫抖,,連句話也說不出,,分不清是害怕還是委屈。
那種失去的痛苦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了,,她不想再面對這樣無能為力的噩夢,。
胡太醫(yī)撫須瞧著眼前,遲疑著是否勸上一勸,,又見鄭公子口中反復(fù)哄勸,,謝小姐只管抱著不肯撒手,只得偏開幾步讓到了門口,。
最初的惴惴不安到滿心疑惑,,鄭和宜終于生出了幾絲薄怒。
回府后,,他曾查閱了厥心痛的病癥,,借著謝從安的言行,早已猜出了大概,,今日在她支離破碎的抽泣中肯定了推斷,,強忍著怒意哄道:“你乖乖等著,我一會兒便好了,?!?p> 謝從安聽了只覺眼前一黑,腳下幾要跪地,。
這是那日送宜哥哥進手術(shù)室時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彼時她目不能視,滿心忐忑,,聽了這話就信以為真,。可惜君子食言,,那個人再也沒有回來,。
“我不讓你走?!?p> 謝從安牙關(guān)緊咬,,淚水滿面。
她寧愿舍棄那些絢麗斑斕,,不要那雙眼睛,,只求他在。
眼前人與記憶中的傷痕終于交錯重疊,,失去的痛苦與思念懼怕齊齊襲來,。她終于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讓人聞之心酸透骨,。
鄭和宜唯恐她再有舉動失了身份,忙令茗煙將胡太醫(yī)請往東廂的外廳略坐,。
他思索了半晌,,伸出手卻又不知該做些什么,只能默默放下,。
刑場初見,,這位謝小姐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侯府之中,,她跋扈囂張,;南山之行,古怪精靈,;而似眼前這般傷心無助,,倒是頭一次見到。
終于,,哭聲漸弱,,鄭和宜在一旁已尷尬許久,手足無措,。
女子又不比十一郎是個孩童,,究竟該如何安撫呢……
他再次垂下手,,無聲嘆了口氣。
不知過去多久,,謝小姐終于止住哭泣,,抬起了頭。
她抽泣著,,臉頰洇透出些不正常的霞色,,濕漉的雙眼布滿血絲,呆呆望著過堂中垂地的珠簾,。
鄭和宜依舊在一旁靜靜立著,,似乎這樣才不至于驚動什么,不至于讓她再哭的那般揪心,。
外面忽然傳來動靜,。
謝小姐微微側(cè)目,失神的眸子在看到他時,,一點點恢復(fù)了神采,。
“宜哥哥?”
忽然之間,,福至心靈,,一項溫和的面容在這聲呼喚中猛然冷卻,墨瞳墜冰,,瞬間失了溫度,。
鄭和宜終于明白了那個稱呼背后的意義,
窗外的銀光轟鳴而過,,傾盆大雨瞬息砸落,。門外嘈雜的雨聲中夾雜著謝又晴焦急的呼喚:“小姐,宮內(nèi)有旨,,宣您太和殿面圣,。”
*
長安靠北,,秋季雨少,,卻也偶爾連綿數(shù)日,但似今日這般又急又大的雨也不多見,。
馬車中,,晴丫頭擦去謝從安外衫上的雨水,邊整理邊叮囑道:“嫫嫫昨日才說了,,一場秋雨一場寒,,今日才開始,這天氣馬上就要轉(zhuǎn)冷了。主子可要仔細(xì)些,,不然咱們院子就要養(yǎng)兩個病人,。”
她特意舉著兩只手指,,見謝從安半晌也沒反應(yīng),,便收了玩笑,露出幾分焦急,,“小姐快些回神。說不得今日是不是因為咱們府上怠慢了曦世子才宣你入宮,,皇帝或是要替他問罪,,主子要小心應(yīng)付?!?p> “應(yīng)付,?”謝從安跟著呆呆重復(fù)一回。
她鼻音濃重,,只因方才哭的太過厲害,,這會兒頭昏腦脹的,疲憊不堪,,目光落在空中,,淡淡一笑斂了眸子。
這般惡劣的天氣還要急召入宮,,自然是要好好應(yīng)付,。
小丫頭在宮門前目送謝從安遠去,獨自打著傘也不想上車,,不安的來回踩著水洼,。
方才出門時,主子特意叮囑了要讓老管家知道,,想來這一趟她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
這些年虧得皇恩仍在,族中的瑣事雖多,,卻從未被上頭問罪過,。今日雖說詔的急些,可她來時已經(jīng)想了一路,,最近族中未有大事,,或許無需過分擔(dān)憂……
謝從安跟在宮人身后,默默行走在宮中夾道,。
大雨瓢潑一般沖刷著暗紅色的宮墻,,順著墻邊的排水孔洞滲入地下,由白玉石橋下水渠中的龍頭噴涌而出。
這諾大的宮廷,,不知有多少暗渠才使得暴雨肆虐的皇城如此巍峨靜立,,睥睨眾生。
若將謝氏比作這暴雨之中矗立百年的皇城,,族人需得如何勤勉,,如何的用心維護這些河道暗渠,才能在暴雨狂風(fēng)來襲那一日確保自身屹立不倒,。
那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被狂風(fēng)卷著雨水沖刷干凈,。
雖被人竭盡所能的護著,她的裙子還是在抵達太和殿時濕了大半,。
外頭候著的小太監(jiān)正是上次入宮陪著的那位,,遠遠望見了便主動迎來,將同樣渾身濕透的宮女痛罵一頓,,然后陪著笑臉要請她去偏殿更衣,,免得殿前失儀。
不料兩人才到廊下,,竟遇胡邡追來,。對方的目光在她濕了的裙擺上略停了停,一反常態(tài)的催促她快些進殿,。
謝從安笑著應(yīng)下,,心中卻是一緊,即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朱漆殿門在身后閉起,,風(fēng)雨的嘈雜都被隔絕在外,將她納入了另一方天地,。
殿中的鎏金爐焚燃的香氣厚重,,帶著絲隱隱的清甜,竟讓頭痛減輕了許多,。
黃金書案前立著兩個人,。順天府尹趙承澤已經(jīng)見過,另一位,,身上的龍紋彰顯著身份的不一般,。
古人愛扮老,大乾的太子殿下算來今年應(yīng)滿三十,,在這個時代,,大抵也就是半個中年人,眼前這位雖然唇上蓄了薄須,,氣場卻仍稍嫌稚嫩,。
五皇子早夭。從年齡外貌來算,七,、九兩位皇子也可排除在外,。三皇子天人之姿,據(jù)說皮相好看的不行,,早被賜了良王的頭銜出了長安,。
剩下能閑到出面找謝氏麻煩的,大概也只能是菁妃娘娘的獨子,,被封為晉王的四皇子王祈了,。
心中盤算清楚,謝從安也已經(jīng)乖巧的行完了禮,。
皇帝依舊盯著案前的折子,,左手隨意的敲了敲,身旁的連忙省事?lián)Q茶,。
那位趙府尹一直石像般的躬身站著,瞧不見神情如何,。
若不是方才進來時晉王掃見她的狼狽還撇了撇嘴,,謝從安就要以為這一屋子都未曾瞧見底下的跪著行禮的自己了。
這會兒才覺察外頭隱隱的雨聲夾雜著雷電轟鳴,。她乖乖跪著,,濕透的裙擺裹在小腿上,濕癢難耐卻不敢擅動,,只能借著胡思亂想壓下抓癢的沖動,。
忽有細(xì)風(fēng)迎頭落下,她下意識的抬手去擋,。一本折子落在身側(cè)地上,,震落一片細(xì)碎金粉。撒花描金的奏本書,,每幅六行,、二十四格的小楷抄寫的無比端正。
還未及在心里吐槽,,座上已有責(zé)問傳來:
“謝氏百年,,珍愛聲名如同雀鳥惜羽。如今才交付你手就生出這般亂子,!……欺占民田,?”皇帝的慍怒直白無比,“朕賜給你的田地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