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平停下來，轉(zhuǎn)身，像大人一樣,，第一次平視著這個已經(jīng)在他心里留下印記的下鄉(xiāng)知青,。

　　不錯,，多年來孜孜不倦的嘴上抓撓，他已經(jīng)不缺嘴了,，充足的營養(yǎng)供應(yīng)下,，少平已經(jīng)長得很高，高到已經(jīng)可以平視她的老師了,。

　　他鄭重的說道：“姐,，你不需這樣，我也不許你這樣,，你哪里都沒有錯,，也不須認(rèn)錯。你永遠(yuǎn)是這粗獷雄渾高原大地上,，在霜雪風(fēng)暴中也不會枯萎,，驕傲綻放的花。姐,，相信我,，我會保護你的，直到有一天你重新走出這里,，回到你的世界,。”

　　吳老師眼圈兒紅了,，她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學(xué)生真的長大了,，是各方面的長大。

　　“真的有那么一天,？”

　　“真的有,，而且這時間不會太久?！?p>　　“我相信你，可我不想走了呢,?！?p>　　“你不要這樣想，你是個知識人,，你應(yīng)該做更大的事,，你不應(yīng)該一輩子屈在這鄉(xiāng)山圪勞里！國家總有一天會叫你去辦更適合你干的事,！”

　　“你也讀了書,，也是知識人。”

　　“那不一樣,，我的根在這里,，我的人生已經(jīng)和這黃原綁定，分不開了,?！?p>　　“我也被綁定了這里，也分不開了,?！?p>　　“……不會的，你是天鵝,，你的天地在天空,，這里只不過是你暫時的棲息地。等哪一天,，你累了的時候,，轉(zhuǎn)到這里看看，俄就很高興了,?！?p>　　“少平，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你說‘是自我控制的結(jié)果,，其實，你習(xí)慣說的是‘我’,，現(xiàn)在你故意說‘俄’,，是不是要特意顯示和我不一樣？那以后我也說‘俄’,?！?p>　　“別這樣。哪兒像個老師,？”

　　“俄現(xiàn)在不是了,，也不想當(dāng)了，俄是姐,?！?p>　　……

　　良久后，她又說道：“你還沒回答俄的話哩,，剛才說民歌,，你明顯有話沒說。你知道的,，俄喜歡聽人討論這些,，這里除了你,，沒人會聽俄說這些，和俄談這些,?！?p>　　“我認(rèn)輸，你還是改回去吧,，你‘俄’來‘俄’去的,，我不習(xí)慣?！?p>　　“不改了,。你回答俄的問題。華夏上千年的封建禮教是否能影響到所有的漢族人居住的地區(qū),？在一些窮鄉(xiāng)僻壤會不會有所遺漏,，就像方言中還保存著的很多古語，這是為什么,？”

　　少平沉吟了一會兒,，才輕輕吐出幾個字：”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

　　“什么意思,？”

　　“以前啊,，大約是在清光緒年間吧，北面靖邊縣有個知縣,，好像是中原省光州人,，名叫王沛棻王齋堂，他做了一首詩,，叫《七筆勾》,，描寫黃原定、靖一帶風(fēng)俗民情,，從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無一遺漏，把黃原說得是一無是處,，很多黃原人認(rèn)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這也可以理解,，誰愿意別人罵自己的家鄉(xiāng)呢,？”

　　“不過我倒覺得，語雖多譏誚夸張,，內(nèi)容也帶主觀色彩，但他說的有很多是事實,，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認(rèn),。”

　　吳老師很好奇,，以她讀書之多,，竟然沒有見過，于是她問道：“在哪里,？俄能看看嗎,？”

　　少平嘆了口氣，指著自己腦袋,，說道：“就在這里,，我都能背了，想聽我背給你,?！?p>　　“嗯，你背,，俄聽著,。”

　　“你答應(yīng)我不再說‘俄’,，我就背給你聽,。”

　　“不改,，你也要背給俄聽,。”

　　“你咋越活越小了呢,？”

　　“這不就對了嘛,。”

　　……

　　“好吧,，言語粗得很,，你且聽著——

　　萬里遨游，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川無錦銹,，狂風(fēng)驟起哪辯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上磚木措上土,，夏日曬難透,，陰雨更肯露,，土塊砌墻頭，燈油壁上流,，掩藏臭氣馬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客到必留,，羊奶熬茶敬一甌，面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豬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fēng)卷殘云吃罷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紗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亦將就,，氈片遮體被褥全沒有,，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堪嘆儒流,，一領(lǐng)藍衫便罷休，才步入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榮華盡享夠,，嫖風(fēng)浪蕩懶向長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題名一筆勾,。

　　可笑女流,，鬢發(fā)蓬松灰滿頭，腥膻乎乎口,，面皮似鐵銹,，黑漆鋼叉手，驢蹄寬而厚,，云雨巫山哪管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筆勾。

　　塞外沙丘,，土靼回番族類稠，形容如豬狗,，性心似馬牛,。語出不離毬，禮貌何談周,，圣人布道此地偏遺漏,。因此上，把禮義廉恥一筆勾,?！?p>　　吳老師閉目想了一會兒，說道：“回去你給俄寫下來吧,，俄想仔細(xì)看看,。少平，你說分不開,，是要把這些勾掉的東西再勾回來嗎,？”

　　少平又沉默了，好久后才說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還會不會做,，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到，總之,，走著說著吧,。我現(xiàn)在像是爬懸崖，只能關(guān)注手邊,、腳下,，只要沒摔下去，且爬著吧,?！?p>　　“那俄幫你?！?p>　　“你能不能先幫我把你話里的‘俄’字去掉,？”

　　“這幫不了，你且聽著吧,?！?p>　　……

　　過了一會兒，吳老師又開始討論七筆勾：”那位縣令為人怎樣,？”

　　少平奇怪道：“這點重要嗎,？”

　　“也不是多重要,，主要是考據(jù)習(xí)慣，俄想啊,，要是他人品過硬,，官聲很好，他寫這詩給上面看,，說不定另有目的,，或許是哭窮，想減輕賦稅也說不定,?！?p>　　少平琢磨了一下，還真有可能,，邏輯上行的通,，也符合官場習(xí)慣。

　　他開玩笑般說道：“管他呢,，這‘羊奶熬茶敬一甌,，面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這位縣令說不定是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談?wù)撈疬@些飲食才不屑一顧，可要是給村里人看,，口水都會流出來了,，老實說，現(xiàn)在誰要是給我天天吃牛蹄和羊頭,，別說‘連毛吞入口’,，我連骨頭都能給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面餅鍋盔的，咱要有這些東西吃還不樂死,？”

　　吳老師又揭他的短：“你現(xiàn)在伙食不差啊,，就連俄跟著，也受惠不少,?！?p>　　少平“惡狠狠地”說道：“再說‘俄’，以后少一個變蛋,?！?p>　　吳老師挑釁：“像田潤葉那樣？”

　　……

　　少平想結(jié)束談話了，越說越偏離主題,，再說下去,，不知道會偏到哪里了。

　　話說回來,，不知是受了什么影響,，今天的話突然多了起來，說的已經(jīng)夠多了,，不符合年齡和以往的人設(shè)不說,，還有些異樣的感覺。

　　以吳老師之聰敏,，明顯已經(jīng)感受到了些什么。

　　還是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