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杏林有圣人名徒一十九,,而楊子云獨占第二十位,,客官您要是問上一句為什么?那可得從圣人自家那個寶貝女兒,晏小萍說起,。
這天下誰人不知,,并州杏林晏小萍是天下第一才女,可這天下誰人又知,天下第一才女晏小萍和劍道軍師楊子云的那些事?
這事啊,,可是從圣人嘴里套出來的,,您想想,您不好好看下去,,對得起我這番功夫嗎?
杏林之所以稱為杏林,,不是因為它是一片種滿杏樹的林子,而是因一種書體,,杏林因這種書體聞名于天下,,這種書體也因一個人聞名于天下,書體叫做杏林小楷,,那個人,,就是晏小萍。
客官您要問了,,所以到底關(guān)楊子云什么事?
您別急,,這馬上就來了。
楊子云策馬到這杏林書院,,在文修帝賜下的“莫擾讀書”四字碑文前,,翻身下馬,他抬頭看向書院門楣上那塊百年來都未曾更改過的“貴在自知”牌匾,,牽著馬,,栓到了門前石墩上。
整理了一番衣袖,,這才邁步走進杏林書院,,入院兩側(cè)是一些清幽竹影,迎面是一座瀑布小山,,才進書院,,他就聽到了琴聲,歌曰:
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楊子云背后那柄久未出鋒的相思劍顫動了幾分,他的心,,又何嘗不是因這歌聲和琴聲而顫動?
“小萍,,我……”楊子云等到琴聲歇去,這才開口想要說些什么,,但平日里在季壽夢面前說話處處周全的楊子云,,今天一張口,,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么了,只是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楊二十!”如上面詞句中描寫的那般一樣,,兩重心字羅衣的女孩,,從一處小院中走了出來,有些氣鼓鼓的盯著楊子云看了許久,。
楊子云見到晏小萍這次竟然肯出來見他了,,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所措,背后相思劍鋒芒一泄,,纏繞其上的一層層紅色綢子,,瞬間斷裂開來,紛紛飄落向地面,。
楊子云握平安劍在手,,在那竹陰下,舞了起來,,兩旁的幽竹隨著楊子云的動作,,改變著自己彎腰的弧度,竹葉紛紛,。
晏小萍見他這副模樣,,撇嘴輕笑,待他舞完后,,這才開口:“行了,,餓了吧?吃飯,?”
楊子云負劍在背,,重重點頭。
晏小萍轉(zhuǎn)身繞過小山朝自己小院中走去,,楊子云忙快步跟上,,猶豫了很久,才問道:“小萍,,你……不生我氣了,?”
“呆子!”晏小萍笑罵一聲,,徑自引他進屋坐下,,端上來自己花了幾個時辰精心做好的飯菜。
楊子云這時果真就似個呆子,,就那般坐著,。
晏小萍拿起一雙筷子打了一下楊子云的手,,無奈的撇了撇嘴:“說你呆子你還真是個呆子!快吃飯,,菜都要涼了,,你等什么呢?”
楊子云被這一下敲醒,,忙拿起碗扒起飯來,這一路奔波,,他也確實餓了,,再加上晏小萍做的飯菜真的超級好吃,他這一吃啊,,就停不下來,。
晏小萍這時,才接過楊子云進門時問的那句話,,回答道:“我哪里和你說過,,我生你氣了?不知道的還都以為我多委屈了你似的,,誰教你之前每次過來,,都不肯踏進這書院,?你不先踏進這書院,,我又哪里有理由去迎你?還說我不肯見你了,,你個呆子啊,,活該!”
楊子云停下扒飯的手,,咽下口中的飯菜,,繼續(xù)追問道:“真沒生我氣?”
“真沒有,!”晏小萍沖他一笑:“你當年主動放棄了圣上召你入宮做官的文榜,,選擇出山跟隨吳王辦事,無非就是看中了季壽夢的心性和品行,,若論最得民心,,恐怕就連當時的文修帝,也比不了他,,如今他登基稱帝,證明你的選擇是對的,,而且啊,,就算你選錯了又怎么樣呢,?我們沒有必要去理會別人口中所說的應(yīng)該與不應(yīng)該,如果都是這種千篇一律的人生,,活著作甚,?”
楊子云笑了,笑得很開心,,這是他這些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那師父他老人家……”
晏小萍一拍他的手:“放心,我爹他們啊,,就等你回來了,,快吃快吃,吃飽了我們就過去,?!?p> 在晏小萍的催促下,楊子云三兩下扒完了最后幾口飯,,跟著晏小萍朝文圣院去了,。
一路上,晏小萍向楊子云詢問著這些年的趣事,,伴著隨處可見的各種碑文牌匾,,字畫文章,兩人最終來到了文圣院前,,與方才隨處可見的豪華筆墨不同,,這座小院不著一墨色,全憑自然,。
無牌無匾,,無石無碑,無字無畫,。
晏小萍朝楊子云使了個眼色,,楊子云領(lǐng)會后,上前兩步,,拱手拜了一個渾圓:“弟子楊子云,,拜見師父!”
話音落,,不見有回聲,。
里面的人沉吟好久,輕飄飄的吐出一個字:
滾,。
這一字,,若洪鐘鳴響,,驚天動地,一瞬間,,自東方而來紫氣八萬里,,在日霞的照耀下,仿佛一條錦緞鋪成的天路,,在迎接圣人出門,。
這一字一出,天下人都不淡定了,。
凝香齋內(nèi),,著書七萬卷,而后焚書七萬卷,,擬定天下梯排列天下英雄的南翁居士睜開了雙眼,,他看著窗外鋪天蓋地的紫氣自東而來,朝并州而去,,張了張口,,沒有出聲。
一旁的陶衣注意到師父醒了,,知道這紫氣不簡單,,但卻并未出口詢問,該他知道的,,師父會說,,不該他知道的,他不必知道,。
南翁居士最終還是開口了:“陶衣啊,,你知道為什么,為師要讓你一字不落的記住那近七萬卷書的內(nèi)容嗎,?”
陶衣點頭道:“因為那七萬卷書,,是您對這方世界一生的領(lǐng)悟,您把一輩子的經(jīng)驗,,都教給了我,。”
“不對,?!蹦衔叹邮繐u搖頭,又點點頭:“不全對,,為師啊,,這是在與天叫板!為師要看看,,人力,,究竟能不能勝得了這天,!”
他抬手,直指那紫氣濃郁的蒼天,。
而后,,渾身氣數(shù)盡泄而出,直卷那紫氣而去,,他在一瞬間,,頭發(fā)全白了,緊接著,,耳朵也聾了,,雙眼也花了,他的肌膚開始萎縮,,整個人忽然小了一圈,,他用盡最后力氣,握筆,,在一本空白書頁上,點下了一個點,。
隨著那一個點點下去,,有四萬里紫氣改變了奔往杏林書院的方向,朝凝香齋所在的方向滾滾涌來,,最后,,全部注入那一個點中。
南翁居士保持著握筆的姿勢,,渾身上下,,已然沒了生機,他這一輩子啊,,是個苦心人,,他嘔心瀝血一輩子,著述八百二十七冊近七萬卷書,,讓自己的徒弟全部記下后,,又將它們盡數(shù)焚毀,他是在以一己之力,,奪這天道近半數(shù)文運武功,!
今日,他做到了,。
四萬里紫氣全部涌入那一個點中,,然后,那一個點像是活過來了一樣,,從空白書頁上跳起,,直奔陶衣眉心而去,,那顆包含這天下近半數(shù)文運武功的點,融入了陶衣眉心處,。
陶衣仿佛做了個夢,,他夢見一條白龍,被師父這一筆,,截成了兩半,,龍頭那一半飛向了并州杏林,龍尾那一半,,現(xiàn)在與他自己,,融為了一體,他沒有感覺身上有什么不同,,可又感覺身上哪里都不同了,,他靜靜的坐著,坐著,,和師父面對面,,坐了很久,很久,。
余下的四萬里紫氣包裹住整座杏林書院,,若雨露揮灑,絲絲縷縷,,沁入眾多學子肌膚,。
文圣院內(nèi),圣人輕輕嘆了一聲:“唉,,終究還是讓這老家伙賭贏了,,以一己之力對抗蒼天而不敗,就已經(jīng)是贏了,。半山,,遣子云走吧,再在我這門前待著,,也是無濟于事了,,他啊,終究是沒有這般福分,?!?p> 圣人名徒一十九中,排行老大的王半山點頭應(yīng)著,,出了門去,,步入那絲絲縷縷飄灑下來的紫氣中,朝院門外的楊子云抬手道:“多留無益,楊師弟,,請回吧,。”
楊子云抬頭看了看滿天飄揚的紫氣,,心中自然是明白了些什么,,既然他選擇要跟隨真龍,那么,,就不能受這斷龍之須,!
楊子云抬袖拱手,一拜而去,。
“子云,,等等我?!标绦∑几?,拉住楊子云,走出很遠后,,才開口道:“你也知道,,你師父他就是這脾氣,他眼里啊,,容不得不完美的東西,,哪怕是這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紫氣彌天,若不能獨占鰲頭,,要之何用?”
楊子云轉(zhuǎn)身面向她,,握住她的手,,笑道:“小萍,我都明白,,只是啊,,師父怕是容不得我在這書院里待下去了,我啊,,也是時候回臨安城了,,那里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處理,?!?p> 晏小萍勾唇笑道:“去吧,我還可以再等你好多個這么多年,,一直等到你忙不動了,,那時候啊,你就回來陪著我,每日看看斜陽,。”
楊子云不敢多留,,他怕眼淚垂下來,。
他掙開了晏小萍的手,大步跑出書院,,翻身上馬,策馬揚塵而去,,不知有多少塵沙,,融入了那被風吹落的水珠里。
晏小萍站在斜陽里,,影子被拉的長長的,她伴著冬日的斜陽,,輕聲哼唱:
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彩云歸了,,明月也在夜空中懸著,前幾日下的那場雪啊,,已經(jīng)停了好些天,,消融盡了。
以至于讓人覺得,,這是極冷的秋,。
秋,是代序更替,,是葉落歸根,。
秋意,往往生發(fā)在逝去之時,。
就像那盤坐在已經(jīng)燃盡的燭光里,,借著月光打下來的影子,獨自飲酒的陶衣,。
他喝醉了,。
醉的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南翁居士以一己之力奪蒼天半數(shù)文運武功,,他贏了,,他該高興才對,可是贏的代價,,卻讓他笑不出來,。
他這些年來日日誦書,到底為了什么,?
他咽下一口夾雜著淚的酒,,苦啊。
他感覺喉嚨已經(jīng)干澀了,,他要喝更多的酒,,去取代這種干澀的感覺,哪怕這酒很苦,。
苦到,,他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么。
他只能一口又一口的灌著酒,,他要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他要失去對這個世界的感知,他要丟掉那些所謂的文運武功,!
可是,,他舍不得啊,那是師父拿命換來的,!
木劍阿簡的竹簡劍鞘依舊在一節(jié)節(jié)轉(zhuǎn)動著,,仿佛在時刻提醒著他,一分又一分,,一刻又一刻時間的流動,,提醒著他,不可荒廢一日,。
他感知得到,可他不想去看它,。
再說準確點,,是他不敢去看它。
他怕一看到它,,就想起師父來,,他看向師父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那里如今什么都沒有變,,只是,,師父不在了,甚至于連軀體都沒有留下,他是在逆天而行,,身軀化為飛灰,,隨風去了。
幸也不幸,?,!
陶衣苦笑一聲,又灌了一大口酒,,他的咽喉又被苦澀感充滿,,和他的笑一樣苦。
唐念青來了凝香齋,,她看到白日里的四萬里紫氣落于凝香齋,,她就已經(jīng)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可她不能哭,,她若是哭了,,陶衣怎么辦?
她抹了抹眼角還未滑落的淚珠,,來到凝香齋窗前,,看向月光影下,那沉醉的苦澀身影,。
她提起一口氣,,裝作中氣十足的樣子呵斥道:“陶衣!給我把酒放下,!這就是你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嗎,?你以為你喝醉了,這一切就不存在了嗎,?師父他老人家做了這么多,,你覺得他是為了誰?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你對得起他嗎,!”
陶衣醉醺醺的搖頭道:“師姐……可是我不想要啊,!我……我不想要,,不想……”
“你必須要!”唐念青走進凝香齋,,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酒壺,,摔在地上:“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你是凝香齋南翁居士的嫡傳弟子,!是天下私學留存在這世上的唯一脊梁,!你是那個書劍雙絕的劍師陶衣,!是大餅和小饅頭的師父!你如果喝個爛醉喝倒了,,你讓他們怎么辦,?”
“師父……師父?!碧找屡吭跁干?,滿身酒氣,他伸手在書案上摸索著,,最終,,摸到了一只筆,他直起身來,,鋪紙,,點墨,狂書而就:
嘔心七萬卷,,一炬愧前功,。
獨以天下先,來問最高城,。
錦書多貴胄,,貧賤苦勞憂。
若令書生厚,,薄紙換貂裘,。
砥柱多崩坍,我輩未能達,。
勞向官家?。坎槐刭u云霞,。
使君忽歸去,,留我苦參差。
——陶衣《哀吾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