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或許是今天過于疲憊,,雖然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卻始終在將睡未睡的邊緣徘徊。我不安地翻了個身,,感覺就連脊椎都被緊緊約束著,,得不到絲毫舒展和放松。
好煩躁。
把耳朵貼在床鋪上,車輪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艟晚樦饘俸湍景鍌鬟^來,。我就這樣數(shù)著這條鋼鐵巨獸的步伐猜測我的前路。這種辦法能幫助我平復(fù)心情,讓我不至于陷入情緒爆發(fā)的深淵,。當(dāng)感到煩躁或者失落的時候,我經(jīng)常失去自控力,,沒有調(diào)節(jié)情緒的辦法,,我?guī)缀醪恢雷约簳龀鍪裁床缓线m宜的事。深呼吸一口氣,,我終于使自己放松下來,,甚至開始享受有些顛簸的火車,讓自己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層層疊疊的光球,,冥想起來,。
冥想是一個很有效的,讓人進(jìn)入睡眠的辦法,。在修道院的時候,,我總是用這樣的辦法裝睡,結(jié)果睡著睡著就睡過了頭,。但是,,在這樣長的旅途里,我可以睡到中午都不醒,。
真好啊,,終于獲得了睡眠的自由。
南大陸的雨季比旱季更加難熬,。天上總有厚厚的烏云,,不知道何時會下一場大雨??諝庥肋h(yuǎn)是悶熱潮濕的,,人們不停地出汗,汗水又被水蒸氣封在皮膚上,,讓身體變得更熱,,頭腦變得更滾燙。太陽若隱若現(xiàn),,你看不見它的影子,,卻能感受到它的溫度。
而在西拜朗的黑夜教堂里,,白天和黑夜幾乎差不多,,依然讓我們昏昏欲睡,周身只感到悶熱潮濕粘膩,,教會發(fā)下來的袍子被粘在身上,,幾乎勒得人要窒息。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幾乎每個孩子都蔫頭巴腦,,面黃肌瘦,,不怎么吃飯,也不怎么運動,。每天都會有幾個孩子中暑,,他們大多長著標(biāo)準(zhǔn)的魯恩面相,皮膚蒼白,,有金黃或者烏黑的頭發(fā),。修女們忙忙碌碌,照顧著一個又一個昏倒的孩子,,偶爾抽出空來訓(xùn)斥我兩句,,意思大概是“為什么不來幫幫忙,只知道站在那里看著”,。我不知道我在這里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是受恩惠的人呢,還是應(yīng)當(dāng)付出的人,。我只會呆立在原地,,沒有人解答我的問題,因為她們無暇在意,。
“你不夠虔誠,。你為什么總是要問這問那?”
“要教給你們的第一課——就是專心,。對女神的專心,。”
可是我們也要吃飯,,也要醫(yī)生給孩子看病,,把心奉獻(xiàn)給女神,其他的問題怎么辦呢,?拜朗的熱風(fēng)撲在我的臉上,,像把我丟進(jìn)一塊剛出鍋的因蒂斯布丁里。周圍是濃稠的,、滾燙的布丁,,沒有答案,只有我自己,。
我從一陣窒息感中驚醒,。被子被我拉得太高了,隨著列車向南行駛,,車廂的溫度也逐漸升高,,又熱又悶的被窩不再是我的好伙伴,,反而成了敵人。我皺起眉頭,,蹬了兩下,,把被子踢掉,翻了個身,。小說的一角擱在我的顴骨上,,我也不想換姿勢,就這樣就著它重新閉上了眼睛,。
天邊泛起一片紅光。我離貝克蘭德越來越近,。
外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是昨天晚上的那個弗薩克人。他正在收拾行李,,一邊拿東西,,一邊悄悄看我,似乎是怕吵醒我,??吹轿冶犻_眼睛,他擠出一個笑容,。我坐起身,,攏了攏頭發(fā),也對他笑了一下,,穿上了鞋子,,向車廂末端的洗漱間走去。
簡單地打理了一下自己,,我回到鋪位,,翻出兩個外皮有點變硬的面包,掰開,,發(fā)現(xiàn)還能吃,,便直接把外皮撕下來,吃里面還算柔軟的內(nèi)芯,。弗薩克人咳嗽了兩聲,,待我抬起頭來,他把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和半截香腸放在毛茸茸的大手里,,向我舉了舉,。火車的嗚鳴聲就在此時響起,,表示自己即將??吭谀硞€站臺上,。弗薩克人一揚手,水和香腸就掉進(jìn)了我的懷里,。還沒等我站起身,,他就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列車,。
看著手里的東西,,我鼻子一酸,抬起頭來,,忍了一會兒,,才繼續(xù)吃我的早餐。
如果昨天晚上我沒有移開視線,,而是和他說了幾句話就好了,。如今我連他的名字、他停下的站臺都不知道,,卻承受了他的善意,。就著水和香腸,干巴巴的面包更容易下咽了,,我的眼淚也毫無阻隔地流下來,,滑到腮邊。
我好害怕寂寞啊,。
我尤其害怕這樣的寂寞,。每個人都對我很好,我卻什么也沒做,,什么也做不了,。這時我會覺得更加寂寞和空洞。
昨晚的夢令我害怕,。我一直以為我是怨恨那些教會的人員,,可走近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怨恨的是什么也沒做就離開了的自己,。
霍爾家令我害怕。我已經(jīng)收下了太多不屬于我的財富,,享受了太多超出我應(yīng)得的范圍的特權(quán),,可我什么也沒做到。什么也做不好,。
我既想要自由,,又想要財富和權(quán)力。這兩者總是要互相作代價的,,可我哪個都舍不得,。
以我這樣的身份,,如果霍爾伯爵不是這樣的善良寬厚的人,根本連來到魯恩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繼承財產(chǎn),、進(jìn)入修道院學(xué)習(xí)??晌摇疫€是……
列車又發(fā)動了,。我站起身,到洗漱間把手上的面包屑洗去,。抬起頭來,,我看到鏡子里赫然出現(xiàn)一張淺棕色的,憔悴的扁平的臉,。亂糟糟的棕色頭發(fā),,厚得像白癡的嘴唇,還有呆滯的眼神,,這樣的人,卻是西拜朗佩恩總督唯一的女兒,,霍爾伯爵的養(yǎng)女,。
我用力攥緊了拳頭。
在拜朗的日子很難過,,可我覺得,,那才與我相配。我本來就不是能享受大富大貴的人,,在莊園走的每一步都讓我感到不安,。我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樣的教導(dǎo)——你可以學(xué)你想學(xué)的一切,美術(shù),、音樂,、哲學(xué)、文學(xué),,可以不關(guān)心就業(yè)率和考研,,不需要擔(dān)心沒有收入,因為你的家族可以幫你擺平一切問題,,只要選擇喜歡的生活方式然后走下去,,我何德何能能接受這樣的幸運?離開那樣困難的日子,,我卻在新世界里感到驚恐,,我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它們,無法適應(yīng)這樣的幸福了,。
決定去修道院的前一天,,凱瑟琳夫人單獨叫我來到她的書房,,認(rèn)真地和我談?wù)撐业奈磥磉x擇:“如果你想要學(xué)習(xí)醫(yī)學(xué),或者想在大學(xué)讀些什么,,我們也都會全力支持你的,。”她雖然是黑夜女神的忠實信徒,,卻不支持我和奧黛麗真正進(jìn)入教會工作,。在她擔(dān)憂的目光下,我卻下定決心想要留在凜冬郡,。而到了修道院,,我又不滿意自己的選擇,再次逃離了這里,。
其實我懷疑我自己根本沒有什么目標(biāo),,所以才讓自己一次又一次陷入這種可笑的境地。不……其實,,我有目標(biāo),,只是這個目標(biāo)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實現(xiàn)——我想要自由,一種近乎虛無的自由,。
除非我沒有降臨下來,,否則我將永遠(yuǎn)無法實現(xiàn)我的心愿。
夕陽西下了,。我從間??た吹匠迹瑏淼截惪颂m德,,又見到一片金色的云,。它們在黑洞洞的煤煙間隙里躲藏著,卻又露給旅客一抹尾巴,,讓他們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和,貝克蘭德所剩無幾的溫情,?;疖嚨男旭傊饾u放緩。我踮起腳,,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車站人頭攢動,,各種打扮,、各種相貌的人來來往往,尋找著自己的親人朋友,。走出出站口,,一輛印著霍爾家家徽的馬車正停在外面,,甚是顯眼。我嘆了口氣,,向它走去,。
車?yán)锏拇昂煴弧班А钡乩_,玻璃上露出一張明媚的臉,,金色的頭發(fā),,碧綠的眼睛,她是我名義上的妹妹,,霍爾家真正的親生女兒,,奧黛麗霍爾。
“露易絲,!我想死你了,!這三年你瘦了好多,女神啊,,看看你的手腕,!”她熱情地挽起我的手臂,“你穿得可真厚,,熱不熱,?”
奧黛麗的貼身女仆也坐在車?yán)铮槃萁舆^了我的行李,,還要幫我脫掉外套,。我只好把外套脫掉,,露出里面簡單的襯衫和半身裙,。女仆不易察覺地撇了撇嘴。我也不安地縮起了身體,。為什么在這里,,我卻穿得如此窮酸,又顯得如此不融洽,。
“奧黛麗……”我試著開口,,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露易絲,?”奧黛麗頗感興趣地看著我,。
“……露茜怎么樣了?”
“啊,,很健康啊,。”
“這樣啊,。我,,我很高興,。”
“我教她學(xué)會握手,,還有走一字了哦,!現(xiàn)在宮廷里很流行古精靈舞的,我猜,,修道院應(yīng)該不會教你們跳舞吧,?等回去之后我慢慢教你?!眾W黛麗輕輕拉過我的手,,“等新年晚會,我們一起在皇后的引領(lǐng)下亮相,,一定會驚艷眾人,。”
驚艷眾人,?只有你就足夠了,。我緩緩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奧黛麗,。”
“爸爸和媽媽都很擔(dān)心你,?!眾W黛麗終于把話題領(lǐng)到了這里,“有幾個貴族向爸爸寫過信,,問你的情況來著……大多都是那種因為酗酒或者賭博,,把家產(chǎn)敗得精光的家伙,爸爸媽媽都替你回絕了,。但是……新年一到,,我們就得在社交場上亮相了?!?p> “我會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決心把自己奉獻(xiàn)給女神,哪怕女神沒有選擇我,?!蔽铱嘈α艘幌隆?p> 奧黛麗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我,。我不得不軟化態(tài)度,點了點頭?!拔耶吘够貋砹?。實在無法拒絕的話……我就見一面吧?!?p> “露易絲,。”奧黛麗的聲音很小,,但能被我聽清,。“我好害怕你會結(jié)婚,?!?p> 我看向馬車外。
貝克蘭德,,貝克蘭德,,你這繁亂骯臟,庸俗不堪的城市啊,。
“結(jié)婚也并不是壞事呀,。”我捏了捏她的手,。
只不過,,它是我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