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驚雉逐飛鷹
亥正剛過,,長樂坊的街鳴鼓便被敲響,,鼓點在闃靜的夜里傳出很遠,。
周圍坊市的武侯鋪,,須臾間便全都知道長樂坊有賊人犯禁,,坊內(nèi)的武侯正在求援,。
又因長樂坊毗鄰東市,,北面又有一些高門大戶的宅邸,,所以鼓聲響起之后就有數(shù)名通傳騎著健馬前往南衙報信,,調(diào)集十六衛(wèi)的兵士捉賊,。
與此同時,趙家宅院的廚舍爐膛里多出兩堆灰燼,,馬廄里則多出一片新土,。
管家趙福親自動手,,幫老爺料理了破損的權(quán)當甲和火師的尸體,沒有留下任何手尾,。
又過了片刻,,宅院的大門就被人敲響,一隊不良人上門來查看有無賊人隱匿,。
帶隊的不良帥是趙父的熟人,,他之所以入坊后率先來趙家,就是因為怕趙家遭了賊,。
待看見院子里的血跡,,又看到仆役的尸首,那個不良帥拉著趙二郎的手連說了幾句萬幸,。
“某查驗了刀口,,那賊人絕對是個殺人的好手。得虧是二郎治家有方,,家中備賊的準備也齊全,。雖然折損幾個宅人,但兄長,、嫂子,,還有無咎平安無恙,已然是不幸中萬幸,?!?p> 趙二郎同他聊了片刻,又吩咐仆役去廚舍煮上一大鍋湯餅,,好讓這些不良人在坊內(nèi)值夜巡查的時候,,可以進家里吃點東西御寒。
“二郎真是有心啦,!”那不良帥握著趙二郎的手,,拍了拍,然后才帶隊離開趙家,。臨走之前,,他還特意在趙家門口留下幾個人,以防賊人去而復(fù)返,。
就這樣,,從亥正一直折騰到卯初,直到街鳴鼓擂鼓四百下——這意味著宵禁結(jié)束,,各家各戶都可以出門做營生了,,長樂坊的搜捕工作才總算告一段落。
在此期間,,除了抓到幾個冒著夜禁偷偷私會的男女,、混在一起趁夜博戲的賭徒,,以及少數(shù)幾個想要趁火打劫的偷兒,屠戮范家滿門的賊人卻是一個也沒能逮到,。
南衙十六衛(wèi)不能在坊里常駐,,因此一俟天明,兵士們便陸續(xù)撤離長樂坊,。京兆府接到了通知,,命分管順京東邊的萬年縣尉繼續(xù)調(diào)查此事。只不過明眼人都很清楚,,以大景的刑偵能力,,這案子最后多半也會不了了之。
“可是苦了這丫頭了,,五歲就沒了爺娘,,怎么活下去啊,?”看著躺在床榻上陷入熟睡的范蔓纓,趙母崔氏不由得嘆氣道,。
小女孩家中遭逢遽變,,流落在外當真是衣食無著,恐難正?;畹介L大,。思前想后,崔氏便主動對趙二郎提議:“咱們就無咎這么一個兒子,,這范家的閨女身世也清白,,妾身想要將她養(yǎng)在家中當個干閨女。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崔氏沒說什么“童養(yǎng)媳”之類的,。
她出身望族,當初下嫁趙二郎是看中對方精明能干,。只是,,因為崔氏的老父親拗不過長女,崔家這才認下了這門親事,。然而,,這可不代表崔氏覺得,自己寶貝兒子要娶個商人家的女孩為妻,。
“這,,不好吧?”聽了崔氏的話,,趙二郎有些猶豫,,“范家出了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惹了什么來路的強人,咱們貿(mào)然將這個小女孩……”
“二郎朝食想吃些什么,?馎饦,,胡麻餅,櫻桃畢羅,,還是槐葉冷淘,?妾現(xiàn)在就為二郎去準備?!贝奘洗驍嗔粟w二郎的話,,一連說出四種后者喜歡的吃食。
“我……”
“主婦治中堂,。四郎要是選不出來,,那妾就準備四份……”
崔氏很少用“妾”這個自稱,同時也很少給趙二郎準備朝食,,今日禮下于人自然必有所求,。果不其然,說完這句話,,崔氏便圖窮匕見:“……二郎都吃完再去當值,。”
別看趙二郎決斷和才干都不缺,,可終歸是個怕媳婦的男人,。被崔氏這么一逼迫,同時也是為自己的胃口著想,,他最終也只能當面允諾了收養(yǎng)范家孤女,。
之后,崔氏才放趙二郎出門,。
而這時,,雖然那四樣吃食還在灶上正做著,但趙二郎卻已無福享用,,而只能出門去尋個餛飩攤自己對付一口吃的,。
“今天朝食很豐盛啊,”因為今日四門學(xué)還要小考,,守到丑正,,趙常就被父母勒令回屋休息。辰初醒來,,他就聞到了從廚舍飄過來的吃食香味,。
“今日要小考,昨天晚上你又累了半宿,朝食自然要吃點好的,?!?p> 崔氏給趙常布置了滿滿當當一桌子的食物,趙二郎沒吃上的東西,,倒是都便宜了趙常,。
吃飽喝足,又含了塊雞舌香,,崔氏這才催促兒子更換好衣裳,,背上書囊去上學(xué)。
四門學(xué)的學(xué)規(guī)是巳時開館,,從趙家到四門學(xué),,走路需要接近兩刻鐘。不過,,管家趙福給趙常備了匹健騾代步,,因此他只花了一刻就趕到了學(xué)院門外。
將騾子系在拴馬樁上,,又給了門子幾個錢給騾子添點草料,,趙常又整理了一下幞頭和衣裳,方才大步走進四門學(xué)的正門,。
四門學(xué),,乃是大景四大官學(xué)之一,迄今已歷時五朝,。最初,它是四個世家聯(lián)合開設(shè)的家學(xué),,只對族內(nèi)子弟開放?,F(xiàn)如今,四門學(xué)則已經(jīng)成為大景官學(xué),,山長遙領(lǐng)國子監(jiān)祭酒這一官職,。
國子監(jiān)祭酒,官居從三品,,可以穿緋袍,、戴玉飾,特賜紫金魚袋有資格入宮面見圣人,。
入學(xué)堂之前,,趙常正了衣襟,因此門口的考評博士為其記了一個“善”字,。
若是有人忘了學(xué)堂的規(guī)矩,,不單單是要受到一定的懲罰,屢教不改或情節(jié)嚴重者還會被祭酒在注色經(jīng)歷上記上一筆,。
那樣的結(jié)果,,被記之人絕對就是科舉和仕途齊同時走到了盡頭——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的那種,。
因此,趙常自打第一天入學(xué)就牢記住四門學(xué)的各項規(guī)矩,,從未有過一次逾越,。
走進學(xué)堂大門,先在中堂拜了先賢的牌位和畫像,,然后趙常才走入后堂的院落,。
見到一位文士打扮的小老頭正坐在席子上,在槐樹下煮著茶湯,,他又趕忙走過去向祭酒大人問好,。山長相當于學(xué)院的院長,可并不是所有書院的山長,,都有資格被稱為祭酒,。
“無咎來啦。吾今晨驟聞,,長樂坊那邊鬧了賊人,,你家中怎么樣?”見趙常向自己問好,,那人點了點頭,,隨即問道。
趙?;卮穑骸爸x祭酒掛念,,無咎家中無礙?!?p> “那就好,。今日小考要以‘驚雉逐鷹飛’為題寫一首試帖詩,且去準備吧,?!?p> “喏!”
雖然唱了喏,,但是他心里卻有些疑惑,。
往日,這位祭酒大人為人方正得讓人覺得有些古板,,今日怎會提前泄露了小考的題目,?
不過,當他與聚集在院中的同學(xué)們見了面,,才知道原來祭酒不是單獨給他透露考題——院中一眾同學(xué),,此刻都在冥思苦想,考慮著該如何破題。
只是,,這“驚雉逐鷹飛”這句話,,很難不讓趙常聯(lián)想到昨日白天在西市里發(fā)生的事情。
祭酒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往日與趙常交好的幾個同學(xué)紛紛與他問好,,一口一個“學(xué)兄”又或者一口一個“無咎”,叫得甚是親切,。
“學(xué)兄,,你是不知道,昨日白子仕被送到醫(yī)館之后,,我們就來向祭酒報告這件事情的原委,。聽過之后,祭酒直接說了句‘豆有豆畦,,麥有麥壟,,豆麥俱齊’?!?p> “這是什么意思,?”趙常有些懵,他確實不太懂文字游戲之類的東西,。
跟他交好的那個同學(xué)眨了眨眼,,嘿嘿一笑,為其解惑道:“是為雜種,?!?p> 好家伙。好家伙,。好家伙,。
趙常心里不由得一連蹦出三個“好家伙”。
豆有豆畦,,麥有麥壟,豆麥俱齊——那可不就是“雜種”么,?
讀書人罵人,,果然能不帶一個臟字,關(guān)鍵是不讀書的人還真是聽不懂,。
再聯(lián)想到今日小考的題目,,趙常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坐在槐樹下煎茶的祭酒。后者亦同時抬頭,,笑吟吟地向趙常微微頷首,。
“三叔這是要搞事情啊!”他立時頓悟了祭酒今日此舉的用意,,“用不了幾天,,那個徐豹想必就得在順京城臭遍了街了?!?p> 這位祭酒,,姓延,名墨,,字推之,。
除了是四門學(xué)的祭酒之外,這文士還是他的三叔,,同時也是小時候認下的一位假父,。
假父,契爺,,意思都是干爹,。區(qū)別就是,假父文鄒鄒的,,一般只有讀書人才這么說,。
之所以趙常有這份香火情,自然是因為,,他老父親趙二郎與這位延墨祭酒大人有舊,。
趙仲、延墨,,茍伍兒是異姓兄弟,,延墨便是五名俗世奇人之中排行第三的“玉面”書生。
趙常記得,,自己老父親曾這樣夸獎過延墨這個三弟:“天下文才若有十斗,,那么延推之一人便得獨占十二斗,天下人還倒欠這貨兩斗,?!?p> 管中窺豹,延推之的文才,,由此可見一斑,。
只是趙常并不知曉,一開始這位在他眼中不茍言笑的祭酒大人,,的確只是個喜歡在秦樓楚館里被翻紅浪的浮浪子,。
可延墨卻有一項本事,憑著替人捉刀代筆寫詩詞,、填曲牌,,不僅引得美嬌娘們青眼有加,,就是那貪財?shù)镍d母也希望延生能夠常來常住——還是不要錢的那種——只求可以給自家姑娘量身定制些詩詞曲子,以期在歡場揚名,。
須知道,,美嬌娘們要成為當紅的頭牌,實現(xiàn)“一曲紅俏不知數(shù)”這樣的行業(yè)目標,,那也得先有拿得出手的曲子才行,!
尋常讀書人若做此道,總得勞心費力反復(fù)推敲文字用典和詞牌曲調(diào):鼓搗個把時辰不算慢,,盤桓個三五日也不算多,。
可是,年輕時的延推之不同,,他就跟筆桿子成精了似的,。一斛酒入口,提筆就能揮就出一篇佳作,。下筆千言,,文不加點。而且,,他寫出來的文章從來都不需要潤色,,直接拿來便可堪大用。
那時的延墨似乎也很享受這種每日紅袖添香的生活,,日日要么流連順京各大秦樓楚館,,要么就是去梨園聽曲、去茶館聽人說書,。
興致到了,,他便會揮毫潑墨,作個詩,,填首詞,,亦或是寫個一本道的小折子。
而且,,每每有作品發(fā)布,,不日就會傳遍順京。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黔首黎庶,,只要在順京城里過活的,泰半聽過這延推之的佳作,,可謂是膾炙人口,。
不過,,也有人曾經(jīng)勸過他,,認為他既然心中有錦繡為何不去走科舉仕途,,為自己掙個一官半職的前程??蓪τ谶@些勸說,,延推之卻不屑一顧,依舊我行我素,。
直到而立之年,,某一日,延墨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去流連花叢而是重新拿起了書本,,開始治學(xué)讀書,。人們都以為這位是浪子回頭了,準備為自己謀個前程,。
可延墨當年便考了個進士出身不假,,之后卻出乎眾人意料地拒絕當官,而是以待詔翰林的身份進了四門學(xué),,當起了授課的博士,。
這一當就是十數(shù)載,這一當就從授課的博士,,一直當?shù)搅怂拈T學(xué)的祭酒,。
至此,順京人的談資中少了個風度翩翩的玉面書生,,四門學(xué)中倒是多了個古板嚴肅的先生,。
只是,延墨確實是專注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之前花叢游歷如是,,之后教書育人亦如是。
本來,,以趙二郎的家資供趙常上國子監(jiān)也不難,,無非就是每年多花兩三貫前的束脩而已。但既然延老三在四門學(xué)擔任祭酒,,趙二郎自然而然也就把兒子托付給了他這位假父,。
然而,令趙常比較感到意外的是,,這位自己小時候覺得頗為風趣幽默的三叔,,現(xiàn)在真變成了一位嚴厲師長。進了四門學(xué),,延墨非但沒有給趙常什么特殊照顧,,反而要求相對其它同學(xué)更為嚴苛。
一開始,,趙常甚至動不動就得被打手板,,得虧他體質(zhì)異?;丶抑缶涂床怀鰜砹耍駝t以崔氏護兒子的性格少不得打上延墨家門,。
當然,,這位性格大變的干爹,教書育人的確有兩把刷子,。琴棋書畫,,經(jīng)史子集,無不精通不說,。在趙常打算以算學(xué)作為進身之階之后,,這位更是延請了一批大家,在四門學(xué)開設(shè)算學(xué)十書的課程,??梢哉f,趙常未曾及冠便考取了算學(xué)舉人,,一方面確實是因為有著穿越者的優(yōu)勢,;另一方面,延墨的悉心培養(yǎng)也是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