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藥蘺端詳畫上的背影,。
“莫已寒步,?!蔽蚁肫疬@個名字,,“畫的意思是,,他還會回到這里么,?而這一切——”
我將手伸向畫上那個提劍殺入重圍救貓的少年,,草原之風(fēng)吹起他的發(fā)和衣,,豪邁自由,卻像某個天真的遠(yuǎn)夢:“是喬的過去,?!?p> 話音未落,甬道深處突然響起鬼魅般的笛聲,,尖厲幽幽,,時而扭拐刺耳,時而沉郁婉轉(zhuǎn),,與此同時,,什么東西正從甬道深處野蠻闖出,,一路摧枯拉朽,風(fēng)從前方黑暗中呼嘯而來,,裹挾著草木濃腥,,地面開始震顫。
“啪,!啪,!啪——”風(fēng)過,長明燈一盞盞熄滅,。
“轟?。 蔽覀兩砗?,出口閉合,。
冬青在外面一聲啼鳴,接著便沒了動靜,。
我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三條蒼勁粗壯的藤蔓眨眼便到,裂紋從它們剛剛拐彎時撞到的地方蔓延至此,,生生貫穿了壁畫,,這里眼看要塌!
“阿蘺,!”我慌亂大叫,,只覺腰間一涼,整個人便懸空了,。
三條藤蔓纏住我們?nèi)肆⒖滔虻氐壮?,梟哥手中的手電光線消失在黑暗深處,我護(hù)住腦袋蜷成一團(tuán),,感覺像在坐質(zhì)量極差的過山車,,按這甬道的崩潰速度,這藤蔓再慢一點,,我都可能被緊隨其后的坍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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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好沉……
等等,我還活著么,,為什么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阿蘺和梟哥呢?
心中一急,,我用力掙開眼,,甩了甩頭,定睛看去,,瞬間呆住了,。
這是一個寬敞的溶洞,,中心有一片亮著藍(lán)色熒光的湖泊,許多小小的藍(lán)色光點浮在水面和半空,,一株根部沒入湖中的古樹一眼望不到頭——
滿目的盤根錯節(jié),,延伸到需要四十五度角仰望的頭頂,然后是遮天蔽日的盤桓虬枝,,從主干肆意伸展開,,如丘似蟒,起伏蒼勁,,繁茂的金葉生滿枝頭,,像一簇簇金黃的瀑布和云朵。仔細(xì)看那些葉子,,都是心形帶齒的,。
我的下半身竟然泡在水里,上半身靠在一根石筍上,,不知為何,,除了腦袋,我身上所有地方都失去了知覺,。
這時,,原本浮在水面的熒光紛紛沉入湖底,我跟著伸長脖子往下看,,這一看不要緊,,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已經(jīng)埋入湖底的淤泥,而那淤泥里面,,還裹著無數(shù)被藤蔓纏繞的森森白骨,!
一些藤蔓松開白骨,,縮入淤泥,,不一會兒“咕嘟”冒出水面,退回到古樹身上,,竟肉眼可見地慢慢與古樹的紋路長為一體……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币粋€很有磁性的男聲傳來,,“這些都是賀蘭山里自然死亡的動物,放心,,現(xiàn)在的我只謀財,,不害命?!?p> “誰,!”我循聲找去,。
“這兒?!币豁敹敷覐墓艠渖系袈?,不等沾水便被一條翹起的藤蔓接住,藤蔓托著斗笠升到高處,,兩叢黃葉隨之打開,,露出一個翹著腿枕躺在虬枝上的黑衣男人。
這些藤蔓堅硬虬勁,,動起來“吱呀呀”響,,上面還點綴著叢葉,不像觸手,,更像靈活的枝條,。
“我該叫你Saluki,喬,,還是莫已寒步,?”男人接過斗笠戴好,然后揚(yáng)起下巴,,露出一對幽亮的綠眸,,歪頭笑道,“或者應(yīng)該叫你今世的名字,,莫昱,?”
“你是什么人?我的朋友呢,!”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
“化名言翼,一只……胡楊妖,?!彼粋€響指,一條碩大的藤蔓“嘎吱吱”從樹后伸出,,再看被那藤蔓綁的,,竟是昏迷中的藥蘺和梟哥!
“我給他們味了點兒東西,,到時間他們自然會醒,。”言翼拍了拍藥蘺的臉,,“對了,,你動不了是因為中了我的蠱,不老實的話,也拖你進(jìn)來當(dāng)我的養(yǎng)料哦,!”
“別碰他,!”我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簡單,,只要你聽我敘敘舊,該講的講完,,就解了蠱放你走,。”他直起身,,從樹上跳下,,趟著湖水向我走來,“還有,,外面那個通道本來就要塌了,,留下那些畫的人想讓你們死,是我救了你們,?!?p> “誰?留下畫的人,?”
“你應(yīng)該猜到了,。”言翼停下腳步,,蹲下注視我,,面上帶笑。
“請你講清楚,!”我徹底慌了,。
雖然我確實察覺到一些,但我想的那個人,,他不可能要我們的命,!
“西夏皇族姓氏中的‘嵬’拆開來是什么?”言翼不慌不忙,。
“山,,鬼,?!蔽夷康煽诖簦粫r竟有些頭暈?zāi)垦?,隨后又滿臉狐疑,,“你是說,鬼哥是西夏皇族?”
“是的,,而且就是那個活到至今的太子李寧明,,準(zhǔn)確來說,是嵬名寧明,?!?p> 什么?我后背一陣發(fā)涼,,傳說中沒有死的寧明太子竟然就是山鬼,,而山鬼……
“不,不管鬼哥是誰,,他都不會害我們,!”我突然大吼。
“他連真名都對你隱瞞,?!毖砸砝淠槨?p> “那我又憑什么信你,?”
“憑我是天底下最了解寧明的人,,”他微笑,“就是我改造了他,?!?p> “那……”我咬牙皺眉,“你說他為什么要害我們,?”
“說來話長,,其實他只想殺你一個,那兩人是被你拖累的,?!毖砸砭谷恢苯颖P腿坐在了湖里,“見諒,,我被封印了,,暫時走不出這片湖?!?p> “說吧,。”
“當(dāng)年他氣息紊亂,,便使出龜息之術(shù)暫時保命,,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夜里,,我刨開他的墳,,將他帶進(jìn)深山,,抓來一只野貓與他互換了靈魂,他這才僥幸活下來,。那之后,,他一直以貓的模樣跟在我身邊修煉調(diào)養(yǎng),過了一百多年才能夠化人,,說來神奇,,他和原本的寧明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還比以前年輕清秀了許多,,不過眼睛和那貓一樣是異瞳,,黑發(fā)也變成了白發(fā)。你知道,,妖的壽命不是人能比的,,所以他的確變年輕了。形態(tài)穩(wěn)定之后,,他提出要回興慶府看看,,但此時大夏的掌權(quán)者早已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仁宗嵬名仁孝,?!?p> 他頓了頓,見我聽得入神,,繼續(xù)說:“當(dāng)時大夏以儒治國,,我決定好了隱居,于是送他到興慶府就離開了,,之后我們隔一段時間會見一面,。然而盛世慢慢遠(yuǎn)去,起初他還會跟我談國事談變法,,還在憧憬有朝一日能在政壇上大放異彩,,重振大夏,后來,,他便不再說了,。其實他通過科舉如愿當(dāng)上了官,但是他看不慣官場的腐敗,,終于選擇退出,。離開官場的他好像變了個人,開始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開始拽著我去草原上策馬,,去山谷中賞花,爬上酒樓歡飲達(dá)旦,,鉆進(jìn)夜市不醉不歸,。這期間,他著過書,,立過傳,,開過私塾,當(dāng)過游俠,,當(dāng)過戲子,,參過軍,經(jīng)過商,,周游過草原,,甚至去過好幾趟西域,每逢兩軍交戰(zhàn),,他都要救人,,西夏人、宋人,、金人,、蒙古人、西域人……瀕死的士兵他都救,,也因此接觸了許多不同的文化,。
“就這樣過去了很久,天慶年間一天,,他突然又跟我講起夢想,,還思考說他不該這樣揮霍光陰,說生命既然是無限的,,就更應(yīng)該去做超越平凡人能力的事情,。他要守護(hù)的不只是大夏,而是世間,。后來我才知道,,他遇見了你?!?p> “我,?”
“莫已寒步?!毖砸砭従徧ь^,,凝視高大的古樹,大片金色墜入墨綠色眸子,,好像深邃的一杯酒,,“他說你雖只是個賣藝的,卻自己創(chuàng)作詞和曲怒斥發(fā)動戰(zhàn)爭的野蠻人,,警告腐敗懦弱的統(tǒng)治者,,教育不諳世事的紈绔子弟,,贊美堅持信念的凡人。你賺不到多少錢,,卻到處救濟(jì)窮人,,結(jié)交游俠,打抱不平,?;蕦m發(fā)榜招募樂師,你想著這是進(jìn)諫的好機(jī)會,,還真就通過考核進(jìn)了宮,。沒承想不出幾日,就有人誣告說你寫的詞有反心,,好在宮中有明事理的替你求情,,最終,你被流放到黑山,,也就是后來的兀剌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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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好啊,,那可是我的故鄉(xiāng),阿媽還在那里等我回家呢,!”
浩瀚無邊的牧草在記憶中搖曳鋪展,,曾幾何時,我,,對誰這樣笑過,?
“我希望有朝一日——”
悅耳的馬蹄聲浮現(xiàn)在耳畔,還能感覺到車子在顛簸,。
“草原上——”
背負(fù)褐色云影的遠(yuǎn)山,,清澈蔚藍(lán)的天穹,在兩邊飛速后退,。
“再無戰(zhàn)事,。”
我好像聞到了,,狼毒花的香,,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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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吸一口氣,甩了甩頭集中精力,,這才迫使自己回到當(dāng)下,。
言翼見狀,滿意地歪過腦袋:“看樣子,,是想起什么來了,?”
“模糊的片段而已,,”經(jīng)歷的次數(shù)多了,我竟習(xí)慣起來,,短暫的驚詫過后,,便是平靜,“你繼續(xù)說吧,?!?p> “你們在黑山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年,,那兒的守將很欣賞你們,,愿意聽你們的政見,和你們交流鴻鵠之志,,你的母親是一位了不起的麻魁,,那一年也教會了你們很多。其實,,你和寧明一樣,,你們志在四海,悲憫蒼生,,卻對故土分外依戀,,這是骨子里的,活多久都改變不了,?!?p> 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下,,伸出一條藤蔓探進(jìn)旁邊的洞穴中,,不一會兒便挑出一只茶壺,藤蔓的尖端勾著壺把,,將茶壺稍稍傾斜,,熱氣騰騰的茶水被倒進(jìn)岸邊托盤中的小茶杯里。
言翼拾起茶杯,,輕抿一口:“嘗嘗么,?”
“不必了?!?p> “怎么說我剛剛也救了你們,,何必這么無情?”
“這也在敘舊范圍內(nèi),?”
言翼一怔,,隨即笑道:“呵,果然是伶牙俐齒呢,!”
我別過臉去,,沒再回應(yīng),。
喝罷了茶,言翼接道:“后來蒙古人兵臨城下,,如畫中描繪的,,他們向城中索要一千只貓和一萬只燕子。新?lián)Q的守將是個軟骨頭,,想著只要不攻城如何都好,,就照做了。結(jié)果寧明覺得此事必有蹊蹺,,就瞞著你獨(dú)自混入蒙軍營中弄清楚了他們的目的,,想通過貓妖的御獸之法讓那些動物最終燒毀蒙古大營,沒想到被我阻撓,?!?p> “那個人果然是你!”先前的預(yù)感終于落實,,我冷冷問,,“為什么那么做?”
“因為我正在下一盤大棋,?!毖砸硖兆淼夭[起眼。
“什么棋,?”我皺眉,。
“不重要了,總之,,那時我與蒙古命運(yùn)相連,,也不知帳中拉琴的是他?!毖砸泶瓜卵?,放下空茶杯,“嗒”一聲,,空靈而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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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p> 好熟悉的聲音——
一盞高足杯落在綴了花瓣的桌案上,,握杯的那只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撤走。
“將軍,,你這茶是哪里來的,?阿明很喜歡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歡快得有些陌生,。
遍野桃花,,十里長亭,邊塞大漠,,突如其來的一切漸漸清晰,,只見四個人圍桌而坐,風(fēng)起,,亭外落花繽紛,,搖晃的枝椏掩映無垠藍(lán)天。
“阿步,,不許對將軍無理,!”說話的是一個鼻梁上有刀疤的中年女子,她一身紫衣,,扎著高馬尾,,帶著護(hù)腕,,背著劍,,面龐棱角分明,冷冷的眼神里藏著幾分俏皮,。
“哈哈,,沒事兒沒事兒,說起來,,我比寒步也大不了幾歲,。”被稱為“將軍”的男人一身蜜色皮膚,,體格健壯,,髡發(fā)短須,笑聲豪邁,,“這是先前存的中原茶,,自從蒙古人成了邊患,大夏和宋的貿(mào)易受到影響,,中原茶葉可稀缺嘍,!”
“哼,總有一些未開化的野蠻人成天想著擴(kuò)張土地,,而不是建設(shè)文化,!”我抓了一大把石榴塞進(jìn)嘴里,狠狠咀嚼,。
“蒙古人虎視眈眈,,作為重鎮(zhèn)的黑山應(yīng)該做好準(zhǔn)備才是?!敝心昱用C然開口,。
“知道了,,洛姐?!睂④娨舱J(rèn)真起來,。
“阿媽,你快多教我們一些,,這樣我和阿明就可以保護(hù)黑山了,!”原本翹著腿陷在椅子里的我這時也直起身端正了坐姿,“等重振了大夏,,我們再去云游四方,,喚醒和幫助其他人,總有一天,,我們會迎來新的時代,!”
話音落處,對面那個白發(fā)紅衣的秀氣少年取下黑綢,,露出火紅的柳眉和一對迷人的異瞳,,左眼金黃,右眼湛藍(lán),,他矜持地笑著,,對我點了點頭。
“來,,”我突然舉起高足杯,,“為黑山——”
“為大夏——”將軍會意,舉杯回應(yīng),。
“為草原——”中年女子一挑眉毛,,目光如鷹。
“為天下,!”他朗聲道,。
“咣!”
那個少年極目遠(yuǎn)眺,,大地上一切映入他的眼中,,像是墜入了最純粹的黃昏與最深邃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