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三十九年冬十月,,北國雍州,白銀郡會寧縣。
小雪剛過,,會寧縣已經(jīng)完全被白雪包圍,,天空中雪花紛紛揚揚,,鐵匠鋪頂蓋著厚厚的一層雪,,煙囪不時抽動兩下,,頂上的雪花就抖一哆嗦,。
鐵匠鋪外是白雪茫茫,、凄神寒骨,鐵匠鋪里是熱火朝天,、大汗淋漓,。路青山實在受不了烘爐的高溫,把身上的布衣一把擼下來往身上擦,。
路青山停下風箱歇了口氣,,一臉狐疑地看老鐵套著厚棉衣,大清早起來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時臉上流露出類似于“感懷”的表情,。
老鐵轉(zhuǎn)身,面頰上滿是滄桑的痕跡,,胡子上的油星子被擦得干凈,,顯得根根虛白。
瞧著路青山停下來,,老鐵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口吐芬芳,,“咳咳!小路啊,,老子今天就走了,,這鐵匠鋪就留給你算啦。廢鐵料堆兒里藏了一個鐵匣子,,里面有些銀兩,,夠你過完這個冬天?!?p> 路青山怔了怔,他沒想到冬天還沒有過幾天便要再次面對分別,。
他記得他剛離開梁州的那個角落,,沒有被喧囂塵上的錦城所迷惑,沒有被青海長云的西寧所挽留,,只是走著走著,,走走停停,來到這座安靜的縣城,,來到這家沒有人氣的鐵匠鋪口,。
他沒有再走,,沒有再漂泊,只是餓暈在荒蕪的田野邊,,留著花白胡子的老頭抱著手走在他身邊踢了他一腳,,留下一句“進來,剛烤了一條山羊腿,?!?p> 后來他就半推半就又心甘情愿地留了下來。
路青山打斷回憶,,上前攔住老鐵,,“怎么好好的突然要走?留我一個人想把我凍死嗎,?”
老鐵瞧著路青山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知道他和自己一樣,面冷心熱,,“老子家里那棒槌娶了媳婦兒,,前幾個月寫信喊老子去帶孫子。那棒槌現(xiàn)在當上了虎豹騎的百夫長,,在渭南購了宅子,,虎豹騎你小子知不知道?北國第一騎兵,!”
路青山?jīng)]有錯過老鐵那自豪的表情,,附和地笑了笑,“行吧……行吧,。你這把老骨頭該去享享清福了,。”
老鐵見路青山紅了眼眶,,把收拾的布袋子往后一背,,兩只粗糲的大手用勁拍了拍路青山的雙肩,“好小子,,照顧好自己,,別讓我這鐵匠鋪子埋沒了?!?p> 老鐵背著打了很多補丁的布袋子走了,,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會寧的茫茫大雪中,雪花被疾風吹得直打轉(zhuǎn),,旋轉(zhuǎn)的雪花纏繞在一起模糊了老鐵漸行漸遠的背影,。
路青山站在鐵匠鋪外,站在他一兩個月前昏倒的田壟旁,他不知道是雪花模糊了他的雙眼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只知道他逐漸看不到老鐵的身影了,。
在這個車馬書信都很慢的時代,有些信收到后可能就是絕筆,,有些人離開后或許便是訣別,。
老鐵的腳步聲慢慢地被雪落下的聲音掩蓋了,路青山呆呆佇立,,驀然想起幼時祖父教的一首詩,。
祖父說全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句被歷來的文人騷客稱道,,可他說他們這些武夫,,總是念到最后幾句時涕泗橫流。
小時候他不太懂,,但此刻他情不自禁地念出來“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
北國,梁州,,錦城,,皇宮南承天門。
夜深,,亥時,,皇宮內(nèi)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餞別太尉等人的出師宴,北高帝在出師宴上頻舉玉爵,,宴會落幕時已經(jīng)腳步虛浮,。
一眾文武大臣醉醺醺地離開皇宮,承天門外各要員的行駕早已恭候多時,。
人群中只有荀曄還眼神清明,,他混進武官隊伍中走到許常身旁,把搖頭晃腦的許常攙住,,“老許,,再去我府上喝幾盅?有幾瓶藏了好久的綿竹鵝黃,?!?p> 許常泛白的眉毛抖了抖,眼神晦明難辨地點了點頭,。
二人車駕一前一后到了丞相府,進了內(nèi)堂,,美酒尚溫,,火爐早存,。
荀曄跪坐,支棱起胡床旁的窗戶,;許常則大喇喇地盤腿坐在荀曄對面,,就著窗外寒嶺千秋雪,將面前的鵝黃酒一飲而盡,。
綿竹鵝黃味醇厚,,色潔白,狀若清露,,許常一杯喝下后意猶未盡,,砸吧砸吧嘴回味這鵝黃酒的甘冽。
荀曄從火爐上取下酒壺給許常斟滿,,許常毫不客氣,,又是一杯滿飲。
許常見這布置便知道荀曄約他到丞相府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他也不急,,看著老狐貍暗地里藏了什么藥。
荀曄也不氣惱,,唇邊的雪白山羊胡因為笑容而飄動,,一邊手上動作不停接著給許常斟酒,一邊開口道“我和戶部尚書,、工部尚書合計了一下,,還咨詢了下兵部孫尚書,定出了個大致的對越后勤計劃,。今年雍州收成不好,,鬧雪災,而且松崗軍上報凍原這個冬天怕是要有動作,,所以干脆不從雍州調(diào)軍需物資給前線,,讓雍州牧往前線輸送輔兵好了。你們北涼軍是邊部軍,,一直配套有輔兵部隊,,那秦山軍出秦嶺肯定不能帶著輔兵,所以雍州只用給秦山軍派輔兵,?!?p> 許常點了點頭,抬頭便看到荀曄舉起面前的酒杯向他敬酒,。
許昌眸子縮了縮,,北國丞相滴酒不沾可是出了名的,荀曄堅持原則還使得曹元每次宴會都特意吩咐宮人給荀曄上茶水。
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輪到荀曄來給他許常敬酒了,,這可是他許常七十一年活久見啊。
許常不敢怠慢,,雙手舉杯跟荀曄碰杯,。
荀曄滿飲,接著說,,“冀州給秦山軍輸送補給,,北涼軍的軍需物資從梁州抽調(diào),梁州軍全線護送,,我也給梁州牧知會了,,棉衣、武器,、糧草,、營帳等絕對只多不少……”
許常擺了擺手,“老荀,,后勤你干了這么多年沒讓我擔過心,。約我來這么半天又是好酒又是敬酒,你這是要放哪門子的屁???”
荀曄搖搖頭,鄭重地把酒盞放在案幾上,,沒有正面回答,,“老許這么多年了,我們都變了,,沒想到你還是這么沉不住氣,。你成了北國軍界一手遮天的人物,你說的話在北涼軍比陛下的金牌還管用……”
許常毫不客氣地回懟,,“你荀曄不也在朝堂上大權(quán)獨攬,、獨樹一幟,那桂閆峰煞費苦心還不被你排擠得在家禁足,?”
荀曄笑了笑,,笑容里有無奈也有自嘲,“老許,,我不是跟你在這扯陳年舊賬的,。”
許常哼了一聲,,不管荀曄的敬酒就一杯飲盡,。
荀曄對著許常敬酒,,又喝一杯,取出手帕擦了擦嘴邊的酒漬,,“老許,,其實我跟你說這么多就是想和你說:后方補給絕對不差你北涼軍的,去了豫州打個漂亮仗,,最重要的是……活著回來?!?p> 許常愣了一下,,沒說話,又飲一杯,。鵝黃酒順喉入腹,,不僅辣胃更辣心。
他又何嘗不知曹元的擔心,,他又何嘗不知荀曄的憂慮,。七十一歲的老將,舊傷滿身,,再上戰(zhàn)場,,或許沒人看好他能全身而退。
許常在錦城呆久了,,喜歡上了看書,,他讀過有關秦朝的一部史稿,說戰(zhàn)國時秦國的右丞相嬴疾為了維護朝廷和諧,,高齡之際率軍進攻楚國,,結(jié)果舊傷復發(fā),回來不久就因病去世,,葬在渭南章臺之東,。
有古前人之鑒,有今嚴峻狀況,,可許常還是不愿意退縮,。他是戰(zhàn)士,是將軍,,是北國太尉,,是北國涼候。他渴望戰(zhàn)場,,他渴望戰(zhàn)斗,,他渴望戰(zhàn)爭。
四十多年前,,許常還是曹元麾下的一個將佐,,荀曄更不過是幕后的一個謀士,。他們身份卑微,他們前途迷茫,,他們唇槍舌戰(zhàn),,他們大被同眠。
四十多年后,,許??床粦T荀曄的陰謀算計,荀曄不滿許常的飛揚跋扈,,可他們再不會因此爭鋒相對,,更不會像從前鄰榻酣睡。
他們有了各自的家庭,,有了各自的立場,,有了各自的利益。
許常敬了荀曄一杯,,“老荀啊,,以前下館子,你一彈古箏姑娘們都滿眼星星望著你,,跟你一起去的都只能干巴巴地坐著,。你現(xiàn)在還彈嗎?”
荀曄今晚破戒喝了好幾杯,,他喝酒少,,酒量一般,腳步已經(jīng)有些虛浮,。他聽懂了許常的言下之意,,走到房間一側(cè)的柜子上取出沾滿灰的古箏。
是夜《林沖夜奔》箏聲錚錚,,是夜太尉與丞相共蓋一衾,。
路遠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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