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有史以來頭一個敢對決議會大加質(zhì)疑的人。
滿堂死寂,,那位老師震驚片刻才氣急敗壞道:“你連成年期都沒到,你懂什么,,就敢大言不慚地質(zhì)疑雙州陸、質(zhì)疑決議會,?,!”
我聲音蓋過他去。
“我敢質(zhì)疑,,因為我有自己的眼,,也有自己的耳——”我說,直指投影屏上放到一半的歷史講解,,“因為從始至終,,鳳凰域就沒有對住民坦誠過;因為經(jīng)由鳳凰域允準,、借教育所灌輸給我們這些‘曙光和希望’的先輩事跡,,都是編造和扭曲的謊言,、是決議會的一廂情愿,!我因為不實而質(zhì)疑,我不會讓一個根本沒有‘真實’這一屬性的考試來評估我的‘價值’,!如果要我相信謊言并滿口謊言,,才能寬宏地賜予我一個進入那座浮名堆砌的主城的特許,那我寧肯不要——我寧肯永遠留在這處最低等的三級區(qū),!”
那位老師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半天才迸出一句:“一派胡言……簡直是不可理喻!你——你坐享著主城分配下來的資源,,就這樣不知感恩,,不知愧欠嗎?,!”
我循著手指所向,,看著投影屏上“新歷十二年”幾個大字,漠然地笑了笑,。
“剛好您也講到了新歷十二年,,那我請問老師,您敢不敢如實地告訴我們這一年發(fā)生的事,,告訴我們所謂‘獸潮’究竟指的是什么,,告訴我們它是怎樣戛然而止——您說了,、講清楚,再告訴我,,該心懷愧欠的究竟是我,,還是掌管北方州、背負著無數(shù)性命的決議會,?,!”
——
獸潮。
這個詞對跟我同齡的這些少年少女來說,,大概是陌生的,,但對于他們的父輩、甚至稍長三四年的青年人,,都一定會對這個詞有著刻骨銘心的印象,,且不約而同地容許了鳳凰域的行徑,將這個詞象征的血腥和禍亂掩埋干凈,。
“你——”年輕老師飛快掃視過教室里沉默的學生,,連聲駁斥:“獸潮?那有什么不能說的,,鳳凰域的北方州檔案館里都有資料,,任由住民閱覽!——獸潮,,那只不過是普通流疫爆發(fā),,跟舊世紀的黑死病鼠疫沒什么區(qū)別!哪次大型疫病不會死人,,新歷十二年又是什么時期——人類文明剛得到喘息機會,,決議會盡了最大努力才把傷亡維持在最少,換來如今的安定,!也就你們這種生活在下區(qū)的住民才會胡思亂想,,滿腦子想的都是陰謀論、怨言不絕,!簡直是……簡直無可理喻,!”
“獸潮,”我提高嗓音,,“是舊世紀末代遺留的輻射波對人體基因進行改造而導致,,基因破壞過重則發(fā)生異變,異變者形同獸類喪失理智——”
“夠了,!”
我置之不理,,只是加快語速,吐字仍舊清晰可辨:
“——獸潮異變到如今也沒有徹底杜絕的辦法,,當年獸潮事件之所以平息得突然,,是因為決議會一致同意將有明顯異變的住民召集到一處暗中絞殺——當時雙州陸大小安居點三百零八個,,半數(shù)以上沒有住民存活,當時消失的不是以個人為單位,,而是家庭——這就是鳳凰域的和平,,架構(gòu)在家破人亡的住民身上的和平!”
老師面色青白交錯,,終于忍無可忍:“夠了,!你家長是誰?,!通訊號段是多少,?!讓他們立刻來教育所,!”
這就是要退學處理的意思了,。我無動于衷,拋給他一個冷漠眼神,,轉(zhuǎn)頭拎起背包,,卻聽見程宇那邊慌張叫了聲:“老師,不是……祁玉她不是那么想的,!”
老師這會兒也顧不上考量家庭背景雙親關(guān)系,,呵咄道:“誰敢維護她?,!居然說這種話,,鳳凰域不需要這類極端傾向的思維!”
程宇急不可耐來回看著我和老師,,失聲叫道:“祁玉的父親是祁教授——白樓第一試驗區(qū)的祁教授,,獸潮事件里最終研發(fā)出異變監(jiān)測器的祁教授——您不能開除祁玉!”
“——程宇,!”
我制止得太晚,他已經(jīng)脫口而出,。老師緊盯著我,,眉頭慢慢舒展開。我看著他,,面無表情不作一聲,。
教室里瞬間四散起竊竊私語。祁教授,,祁教授,,一己之力研制出監(jiān)測儀、廣泛投入雙州陸上百居民區(qū)使用的祁教授,,于這些年輕一代是書頁上憧憬的對象,,傳奇一般的前輩,,但是對鳳凰域而言——大概是集尊敬與忌憚于一身的存在。
“早說清楚不就好了,?!崩蠋熼_口,剛才惱羞交加的氣勢散得干凈,,卻更讓我心生煩躁,,“祁教授——我聽過祁教授的講座,受益匪淺,。我個人是十分尊敬教授的研究精神和科研成果的,,是完全無私地為鳳凰域奉獻。正如剛才這位程同學所說,,獸潮事件里的——英雄,,教授如今的所有名望都是他應(yīng)得的——”
他一定看見了我發(fā)白的面色,但仍舊繼續(xù)說下去:“也正是因為祁教授所作的種種貢獻,,決議會才能既往不咎,,忽視祁教授在獸潮事件中最初的不當立場,特別授予祁教授——以及他在世家屬的種種寬放待遇,,譬如祁教授白樓第一試驗區(qū)特級顧問的身份,,還有他的子女——這位祁同學,應(yīng)該不參加核準考也能拿到鳳凰域準入證和主城居民身份的特權(quán),。所以你這樣曠課,、一再扣分——對你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影響?!?p> 私語聲又大了幾分——其實算不上私語,,可以稱之為議論不絕。對偶像的崇敬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是針對特權(quán)的不忿和質(zhì)疑,。我手腳一陣陣發(fā)涼,冷漠開口道:“您大概還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駁回了這項決議,。我不需要特殊待遇——更不需要這種建立在至親性命上的特權(quán)?!?p> “我曾有幸跟過祁教授手下的一個小項目,。”老師撐著教案,,諄諄地說,,“我知道祁教授非常珍視他的家人。所以我對祁同學的這種說法很意外,,并且深感遺憾,?!?p> 他手中光標筆點了幾點,投影屏就翻到下一頁,,上面就清清楚楚地亮出了父親和母親的名字,。“眾所周知,,獸潮事件是對雙州陸的巨大考驗,,沒有誰能獨善其身。我也對你母親蘇教授的不幸深表遺憾——但能在獸潮事件里存活下來,,已經(jīng)是很多家庭不敢奢想的了,。”
“獸潮確實帶給雙州陸無數(shù)傷痛,?!崩蠋煋P聲說,環(huán)顧著所有人,,“但這并不是你們心懷怨懟的理由,,更不該因為私人的不滿而遷怒決議會。我在這里可以對你們鄭重聲明,,鳳凰域絕沒有放棄任何一個人,,監(jiān)測異變的儀器是由祁教授研發(fā),一經(jīng)問世便廣泛投入使用,,在此之前所有在獸潮事件里去世的住民,,都是為了雙州陸自愿放棄生命——這也是州陸法和第三宣言里‘堅決維護鳳凰域’的意義所在!”
我咽了咽干澀的喉嚨,,慢慢地念了聲“州陸法”,。
“……第三宣言都是騙人的把戲?!蔽冶M力不去聽那些字字清楚的交頭接耳,,牙根碾磨過舌尖,噙著血腥味面無表情地說,,“州陸法……無非是維護決議會的幌子,。”
“新歷十二年的獸潮事件,,持續(xù)時間四個月,死亡人數(shù)近百萬——但決議會明明清楚,,只要統(tǒng)一進行基因二次重組,,死亡人數(shù)興許只會有最開始死在異變者攻擊的幾萬人——只因為基因重組成本巨大,決議會才要求白樓所有人員對這一事實守口如瓶,,不予公布,?!?p> 我說得飛快,生怕被截斷似的,。我只是想把這些年揮不去也抹不掉的念頭抒發(fā)出來,,見一見天光。
“輕度基因異變者送入監(jiān)控區(qū)集中管理,;異變超過百分之四十則進行腦葉剝離手術(shù),,使之癡傻不具有攻擊性;異變超過百分之七十,,則暗中絞殺,,再以患者失控不得已擊斃的名義公之于眾——”
“父親研制出監(jiān)測儀,因為母親就在絞殺名單里,?!蔽揖o盯著面色難看至極的老師,一字字道,,“我沒什么可避忌的,,也沒什么不可說的——我的母親給出了監(jiān)測儀的雛形,卻沒能看見它問世就被感染異變,,她提出了光波檢測的想法,,給出最低成本的圖紙,但是她不夠資格獲得一次基因重組的機會——所以父親才會有所謂的‘不當立場’,,只因為他以監(jiān)測儀問世為籌碼,,沒有‘理所應(yīng)當’地放棄母親——即便如此,母親也還是被實施的腦葉剝除手術(shù),,她永遠都不會認得父親,,認得我……”
那些摻雜著驚異、獵奇,、憐憫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地投射在我身上,,使我有種體無完膚的錯覺。我艱澀地呼出一口氣,,渾身都在顫栗,。
“這還是被你們奉為表率、捧上高壇的下場,。別人呢,,普通住民呢——”我說,“你——你們——生來順遂,,無所顧忌,,無所敬畏,你們憑什么——你們,鳳凰域,、決議會,、雙州陸,你們踩著千百上萬個家庭的血,,站在頂端堂而皇之,,你們不配?!?p> 我第一次說這么多話,,情緒也前所未有地翻騰起來,大腦里陣陣發(fā)暈,,渾身有一種脫力感,,心頭一片空白。
我木然看著教室內(nèi)一張張大同小異的面孔,,中間或許掃過杜晴三人的憂心,,但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目光最終落在那個年輕老師的臉上,,看著他僵硬但強扭的不為所動,,在頭疼欲裂中突然生出一股極強的暴虐情緒。
他不配,。他,、鳳凰域里那些身處優(yōu)越、身享特權(quán)的住民,,他們不配,。他們不配站在我面前,向我投以憐憫和施舍,。
情緒翻騰到頂點時,,我出現(xiàn)了瞬間恍惚,手指無意識地抽搐一下,,仿佛此刻仍在家里那處狹小的廚房里,,就要按住一條魚將之開膛破肚。當我驟然回神,,才發(fā)覺心里是多么迫切地渴求著血肉劃過指腹的粘膩觸感,,還有濃郁到窒息的血腥氣。
我從幻覺里抽身,,聽見自己鼓噪的心跳聲,,錯亂急促,興奮與惶惑并存,。那是我暌違許久,、已經(jīng)妥善掩蓋十年的惡念重燃的聲音,。
淇之瀾
感謝投推薦票和點收藏的讀者,。,。。說實話沒想到這一篇真有人看,。,。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