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鐵制穹頂上,,有空洞的回響,。聲音融合又散去,我聽見自己沉穩(wěn)緩慢的心跳,。
我松了手,,將身體慢慢放平,。我的影推來行李箱,我打開箱蓋,,依次拿出早已備好的一應(yīng)用品,,油氈布、火柴盒,,還有我最常用的剔骨刀,。
我迅速割下衣物,點起一堆火,,火苗躍動著,,向四面投下錯亂的影。我熟悉骨節(jié)之間的勾連,飛快地使之分離,,又整整齊齊擺進行李箱中,,最后蓋上火堆殘余的布灰和浸滿了血的氈布,這才提著刀站起身,。
常年漏雨的吊頂下是流理車帶的蓄物凹槽,,積著滿滿的雨水。我撩著水擦干凈我的刀,,又仔細清理著手上每一處血跡,,指縫、指尖,、手掌內(nèi)外,。清洗后的長刀就放在一邊,鏡子般剔透明亮,,映出一張蒼白漠然的臉,。
我把刀藏進齒輪之間,走回去合攏箱蓋,。我的影這時拖拽來一個無主的終端,,這系統(tǒng)仍在判定攜帶者生命體征不變,我挑眉看了身邊的影一眼,,心中有了定論,。它從最初的沒有實體、到逐漸有了聲音,、再到現(xiàn)在除了有自主意識以外,,還能模擬出生命反應(yīng)——它進化的速度實在快,。
但現(xiàn)在不是考慮它的時間,。我飛快翻閱著簡訊消息,確定杜晴除了通知祖父家的管事“今晚會帶朋友去做客”以外,,沒有透露任何事情后,,便迅速編輯了一條臨時改主意的消息回去,隨即將通訊器帶在自己腕上,,抽出行李箱拉桿,。
“走吧?!蔽覍ξ业挠罢f,,“馬上就結(jié)束了?!?p> 我推著行李箱走向工廠門口,,用力拉開兩扇鐵門。交通站的燈越過道路、落在門前,,我看見雨中站著兩個人,。
這是意想不到的變數(shù),我和我的影都愣了愣,,看著幾步開外的兩個男生,。程宇和齊宣,蒼白著臉跟我六目相對,,雨霧又背光,,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大抵是驚懼交加的,。
我腳下倏然延伸出一片影翳,,眨眼就要竄到他們跟前,被我及時叫住,?!暗纫幌隆,!蔽艺f,,推著行李箱走出工廠,踩進水洼中,。我們?nèi)匀换ハ嗤?,我用力攥了攥拉桿,又補上一句:“回來吧,?!?p> 我的影不情不愿地縮回來,齊宣踩著它的邊緣,,一步步走上前,,手腕一偏,傘就遮去了我頭頂?shù)挠辍?p> “你要去哪,?”他一如既往地平和問我,,眸子半垂著,溶著混沌的霧氣,。
我看看他,,又看看沒動的程宇,答道:“我送她回去,?!?p> 齊宣點點頭,示意我動身,。我和他并肩走上小路,,就聽身后傳來踏著水的小跑聲,,程宇趕上來,抿著唇低著頭,,一語不發(fā),,走在我另一側(cè)。
我們依次掃碼入站,,輪到我時,,監(jiān)測儀錄入了鳳凰域副域長的女兒、杜晴于本夜入站的條目,。我們走上站臺,,恰好等到一列地上軌,拖著尖銳鳴笛緩慢剎車,。我們走進最后一節(jié)車廂,,隨著車門合攏,列車便再度轟鳴起來,,在深夜雨幕中駛向看不見終點的遠方,。
——
這是深夜列車,終點又是鳳凰域,,車上乘客格外少,,尤其最末節(jié)車廂,放眼望去空蕩蕩一片,。
我沒看那些座椅,,而是推著行李箱走到車尾,站在車窗邊,。廂頂?shù)拇鸥艄饷⒒璋?,映在窗上,給所有倒影渡上一層褪色般的朦朧光線,。亂晃的手環(huán),,陳舊的座椅,這些影像之后才是落著雨痕斑駁的玻璃窗,,隨后就是窗外遙遠模糊的林區(qū)湖沼,。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窗上和窗外的所有,,這時玻璃上映出了朦朧的人影,。
“……祁玉,”程宇在我身后瑟瑟地問,,“你剛才……究竟在做什么,?你的……影子……你是怎么回事?”
我偏了偏頭,,反問道:“這個時候,,你怎么在這兒?”
“程宇找我備課?!饼R宣說,,“本來要一起回去看舅舅,不巧撞見杜晴進工廠,?!?p> 他說出最后一句時,程宇明顯抖了一下,。齊宣穩(wěn)穩(wěn)按著他的肩,,看著我輕聲說:“你怎么會突然就這樣的?”
“是??!”程宇沖動地叫了一嗓子,又緊張兮兮地壓低聲音,,追問我道,,“你……我們是嚇壞了,不然就勸一下……我們是聽見一點,,阿晴對你不起,,可勸一勸,互相退一步,,總能……怎么也不至于這樣啊……”
“這不關(guān)你們的事,。”我平靜道,,“我沒得選——你們也看見了,,我異變了。我沒得選,?!?p> “你——”
齊宣眼疾手快按下程宇的失聲。懸浮軌兩側(cè)的磁浮燈一盞接一盞從車窗上掠過,,斑駁燈影投入車廂,,晃在我們的臉上,每個人的表情在光下忽明忽滅,,捉摸不定,。
列車到站停靠,,只有零星幾個人出站,。車門合攏,繼續(xù)駛?cè)胗昴?,那片安居點的萬家燈火逐漸遠去,,很快就成了渺茫的光點,。
我垂下手指,輕輕貼著我的影,,有一種互相牽扯的錯覺,。
“杜晴要我主動進入第一試驗區(qū),成為研究對象,。你們是知道我的,,我不愿意;你們也知道她,,她不放棄——所以就這樣了,。我沒得選?!?p> “但是——”
我轉(zhuǎn)身,,靜靜注視眼前兩人:“沒有但是。是她先背棄的我,,既然如此,,我也沒必要大度寬容。我要的只是活著而已——自由地,、不受脅迫地活著,。我難道有錯嗎?”
程宇訥訥地避開我的注視,,掙扎著囁嚅一聲:“……但是……”
“你沒錯,。”齊宣說,,他聲音放得低,,聽著就讓人生不出急躁,循循的口吻,,“我們確實沒什么立場來評說你的選擇,,況且你已經(jīng)做了——但那是杜晴,她身后是鳳凰域副域長,。你現(xiàn)在掩人耳目,,那以后呢?鳳凰域不會放任副域長的獨生女失蹤不管的,?!?p> “……是啊,”程宇跟在后面說,,“而且不是說……監(jiān)測儀能全方位檢測出異變值嗎,,那你……你剛才進站是怎么……”
我沒接他的問,只答了齊宣的話,。
“他們查與不查,,是他們和我之間的事。將來怎么樣,,我心里有數(shù),,這件事跟你們無關(guān),如果日后有人找過去問話,,你們只管把自己撇干凈就行了,。”
車速逐漸放緩,,二級區(qū)的高級站臺逐漸展現(xiàn),。程宇小心翼翼看看我又看看齊宣,訕訕地說:“那……那行,,我就先回去了,,祁玉你自己當心……我、咱們明天見,?!?p> 我點點頭,目送程宇三兩步竄出車廂,,背影在出站口一晃而過,,飛快融入了混沌夜色。
列車繼續(xù)前行,,載著沉默的我和他,,我和她,我和“它”,。
——
齊宣在兩站后下了車,,這段旅途終于只剩了我一個。我抬起窗桿,,用力推開關(guān)節(jié)發(fā)銹的窗戶,,撲面便卷進了沉濁的空氣。
我生長的安居點已經(jīng)被遠遠拋在身后,,列車奔馳在一片廢棄礦坑上,。那些舊世紀遺留的坑洞經(jīng)歷炮火侵蝕和地殼變化之后,形成了深不見底的深淵,,工廠廢墟突兀地從中樹起,,墻面上還殘余著新紀初期反動群體繪制的噴漆畫,碩大變形的藝術(shù)字體在磁浮燈的慘淡光線下有些失真,,顏色亮麗得發(fā)假,。
我靜靜看著那些匆匆掠過的標語和漫畫,無一例外都在要求公平和民主,。我看了眼跟我一樣面向窗外的影,,俯身拎起行李箱,,很是用了些力氣將它抵在窗口。
礦洞,,礦洞,,還是礦洞。深不見底,,如同土地的巨口,。我發(fā)力一推,看著行李箱直直墜落,,迅速與我所在的車廂錯開,,背離,消失在坑洞里,。
列車載著我繼續(xù)前行,。我仍舊站在窗口,木然沒有一絲表情,,心里在反復(fù)回放剛才短短十幾秒內(nèi)的每一個場景——
我推開車窗,,奮力推下那只沉重的皮箱。它迅速墜落入深淵之中,,扭曲的光線四射著,,車體與鐵軌摩擦而生的轟鳴震動耳膜,我卻仿佛聽見了那只箱子撞上地面的巨大聲響,。
我有些茫然地想:我拋棄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
我在杜晴居住的二級區(qū)掃碼出站,。這里的街道干凈,,規(guī)整,但仍然是寂靜寥落的,。我低著頭走出車站,,踏過泥濘雜草,走到車站背后,。
背陰處的隔離墻是老舊的,,傾塌了半壁。我輕手輕腳地翻越過去,,順便取下杜晴的通訊終端,,隨手扔在墻根草叢中。
我沿著頭頂?shù)拇鸥≤壍劳刈?。我走在荒野里,,走在湖沼邊,我的倒影落入水中,它回過頭看著岸上的我,,隨后如一條魚般游曳向前,,又回到我身邊。我一刻不停地走著,,穿過林區(qū),,與安居點擦肩而過,,在礦洞和廢墟里攀爬,,尋找著回家的路,雨絲化作晨露,,落在我頭頂,。
我在黎明時分回到了熟悉的林區(qū),我走過曾經(jīng)呼朋喚友一起撈魚湖沼,,又在一起無目的游蕩的樹林里穿行,。一架地上軌自我來的方向呼嘯駛來,我仰頭望了一眼,,居然有些妄想地希冀著能看見拂曉時的日光,。
這當然是癡心妄想。雨季和旱季涇渭分明,,只有兩者交替的十月份才有機會看見朦朧的太陽雨,。我收回目光,沉默地翻過高墻,。
“我好想睡覺啊,。”我自語似地開了口,,聲音很干啞,,“哎,你替我上學(xué)去罷,?!?p> 我說著靠在墻上,沒等到回音就自顧自地闔了眼,。當時我竟然出乎意外地沒有任何擔心——譬如事后收不回主意識地位怎么辦,;讓這個涉世未深的次生品跟人接觸露了破綻怎么辦——
這些我都沒考慮。我只是覺得很累,,如同頭頂無形地壓著千斤重的負累,。
我只想睡覺。
淇之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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