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9年 3月第三周

　　周謐坐在離病床大約十步距離的沙發(fā)上。不發(fā)一語,。

　　窗外的陽光把房間照射得透亮,。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不知從何開口,。

　　“什么時候做手術(shù),？”

　　“還不曉得,。”

　　“你的醫(yī)藥費,，公司負責,。”

　　“公司最近的生意好嗎,？”

　　“嗯,。”

　　“我需要四億,。沒那么快還你,。”

　　“那別墅的錢,，花光了,？”他的語氣開始帶怒意，“你一定要飛嗎,？值得嗎,？”

　　“我就知道，別墅是你買下了,?！?p>　　“那為什么還要那么多錢？”

　　“延飛需要補額,?！睙o論我做不做手術(sh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看來都沒辦法趕在一個多星期后的四月一日起飛,。補額延飛,，勢在必行。

　　周謐來了一個白眼,。

　　他雙手插在腰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走到了窗邊,，停頓了很久才回過頭來,，看著我，

　　“有時候我談成了一樁生意,，我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本應(yīng)該是開心的,，但是我卻又莫名的憂傷。我知道那感覺不是我的,。那感覺最近很頻密,。”

　　我別過臉，不想看他,。

　　“就因為他說過你做的陶瓷很漂亮,，所以你一直留在陶瓷的世界里，不工作,，不接觸社會,，把自己捆在家里？都已經(jīng)八年,，干嘛還要這樣呢,？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做對一件事,？！”

　　我慢而深的吸一口氣,，深怕太用力,，腫瘤會隨時膨脹。然后用很冷很冷的語氣回應(yīng)他,，

　　“這八年來的所有一切,，都是我自己制造出來的。今天這樣也是我咎由自取,。這樣的答案,，你是不是聽得很開心？”面對親人,，我們總是喜歡惡言相對,，說話帶刺，因為就是不怕他們離我們而去,，才狠狠地說出地表上最難聽的話,。

　　房內(nèi)死寂一片。

　　出事前,，周謐已經(jīng)到了外國念書,。從我治療、入獄,、出獄到現(xiàn)在,，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少過五根手指。不是他不念親情,，是我不愿見他,。

　　“姐…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就放下吧…”

　　周謐的語氣突然變得溫和，甚至帶著很小的嘆氣聲,，深怕刺激到我什么的,。他這么一柔軟下來，我就更討厭我自己了。

　　“你們都以為我是受害者嗎,？不…其實我是加害者,。”

　　我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是在苦笑,，還是在哭泣,，

　　“你們沒有人怪過我...為什么沒人怪我？就因為我斷了一條腿,，也很可憐對不對,？”我竟然在醫(yī)院發(fā)起脾氣，開始在責難我唯一的弟弟,。

　　他走前來床邊,，很想做點什么，卻像是個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孩,，充滿憐憫的眼神，不知怎么安慰滿身是傷的姐姐,，

　　“夠了,，你已經(jīng)把自己懲罰得只剩下軀殼了，什么都夠了…”

　　聽他這么說,，我仿佛得到了親人的寬恕…但我不值得這份同情呀,！我知道他為我心疼，也不忍再看我自暴自棄...我還是很疼愛這個弟弟的,，所以我的語氣開始放軟了,，

　　“只有回去那一天，我才能重新活過來,。明白嗎,？”

　　我抹掉臉上的淚，把視線轉(zhuǎn)移到房門,，怎樣也不想面向他,，

　　“就讓我做回自己。尊重我的決定,?！?p>　　“你一去我就會變成孤兒了，你別那么自私好不好,？,！”

　　弟弟的聲音，不止帶有怒意,，還參雜了哀求的語氣,。

　　“不借就算了,。我自己想辦法?！?p>　?。?p>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感覺到,，有微弱的光,，在我面前隱約地閃爍著，還聞到一陣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是魯阿姨。她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書,。

　　她今天披了一件薄薄的灰色紡織外套，內(nèi)穿一件厚邊白背心,，合身的牛字褲,，拎著一個白色帆布肩包。魯阿姨今天很不一樣,，不再像是一個年逾半百的女人，而像是一個重獲青春,，三十歲的輕熟女,。

　　“魯阿姨…”我氣若游絲的跟她打招呼。

　　“嘿…醒了,？”

　　她放下書本,，走過來床邊的椅子，坐下后把手靠近在我手臂,，輕輕的捏了一下,。

　　“嚇死我這個老人家了！”

　　“不好意思…”

　　“我是說地震嚇到我了,?！彼粗遥{(diào)皮地笑著,，“還好嗎,？”

　　“感覺比昨天好多了…我想坐起來?！?p>　　魯阿姨請護士小姐來幫忙,。她還倒了杯水給我喝，然后坐回床邊,，陪我聊天,。

　　“聽說，你的腰椎需要開刀…”

　　“嗯。不過我暫時不會做這個手術(shù),?？赡堋蕊w了回來再說?！?p>　　“你原本是幾時出發(fā)啦,？”

　　“下個月…”

　　現(xiàn)場一片寂靜。

　　“昨天地震過后,，還發(fā)生了幾次余震,。然后我去找我的客服經(jīng)理，跟他說,，我不飛了,。”

　　什么,？,？？我那么渴望飛,，你如此自由卻放棄飛,？我的眼睛睜得可大了。

　　“我好像沒有跟你說過,，我飛的原因,？”

　　我搖了搖頭。

　　魯阿姨重重的吸了一口氣,，像是打算跟我開一個玩笑,，

　　“我之前去算命，命相師說我要到八十歲才遇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已經(jīng)孤獨了大半輩子,，我不想再孤零零的再活個二十年。錢,，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一個需要考量的問題,。所以我當時見了命相師后，就跑去買機票了,！”

　　“你在說笑,。”

　　“真的??！今天早上，我更是確定,，我的身體根本沒辦法符合飛行要求,，根本不可能在外太空無重力的空間里生存那么久,。不去，我至少還能活十年,，或更久,。去的話，我可能在外太空中死去也不一定,。我的男人豈不是這輩子也見不到我了嗎,！”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能拿回那七億,，真的沒事,？”

　　“就當作捐給那家宇航公司，當作研究用途嘍,?！?p>　　“我可沒辦法像你那么慷慨了?！?p>　　“我還有二十年來賺,，多寫幾本書就回本了！”

　　“魯阿姨,，你真的決定…不去了,？”

　　“不去了！…那你呢,？考慮得怎樣,？”

　　沒想到，笑話的最后,，其實是為了把疑問帶回來到我身上。

　　“生命有的是喜悅,、愛,、自由、幸福,，不該只有悲傷,、后悔、逃避,。我們都該活在當下,。”

　　“你當初不也選擇要去二十年后嗎…”

　　“沒有愛情,，沒有婚姻,，是一種別人羨慕的自由，也是別人嘲笑的孤獨,。這么多年來,，我在等一個人,。可能對方終將不會出現(xiàn),，但是如果我放棄,，他就一定不會出現(xiàn)。我要在等待的日子里,，把自己照顧好,，好得比任何人都羨慕。把自己照顧好,，是送給他的第一份見面禮,。”魯阿姨用水果刀,，慢條斯理的削著蘋果外皮,。

　　天啊，這是多美的一幅畫,。魯阿姨是個作家,，這種作家的浪漫，我摸不透,。

　　“你也沒有跟我們說過,，你當初為什么選擇飛？”

　　我看著魯阿姨,，一個和我相差三十多歲的女人,，一段認識只有半年的忘年友情，每次我還沒開口,，她都知道我在想什么,，準確度往往讓我驚訝。也只有她,，不會去理會我的壞臉色,。像媽媽一樣，包容我,。

　　媽媽在我五歲的時候因癌逝世,，自小沒有媽媽滿滿的愛陪著長大。魯阿姨的出現(xiàn),，仿佛彌補了我一直缺失的母愛,。面對她，我開始變回一個小孩子,，開始愿意把態(tài)度放軟,，開始扒開自己封鎖已久的心。

　　“這么多年來,，我都覺得自己是個混蛋,。要不是因為家里有錢,，誰會想要承受我的小姐脾氣？誰不是因為我身有殘疾才讓我三分,？…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次大吼大叫或說話帶刺過后，我都難過得要死…我也很想回頭告訴對方,，我很錯,，想請求對方的原諒…”

　　我淡淡地嘆了一口氣，繼續(xù)未完的傾訴,，

　　“八年了,，什么都沒有改變過，我的情緒還是那么糟,，沒有多長一點肉,，沒有盡情的笑過，沒有愛過,，仿佛…沒有活過,。回去那一天,，是唯一讓我活過來的方法,。”

　　說完,，我又回歸了以往一貫的方式,，撲克臉重回臉上。我怕魯阿姨聽完后,，會唾棄我…我忍住呼吸,，等候?qū)徟小?p>　　她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刀和蘋果，用紙巾擦了一下雙手,。突然正經(jīng)八百,，坐直了身體。

　　“可是,，現(xiàn)在…這方法可能要先放一旁?！?p>　　放一旁,？我激動起來了，顧不得腰椎的疼痛,，也把身子坐直了,。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選…昨天聽醫(yī)生說的時候，我…我根本...腦袋快要爆炸了…”

　　“你還不明白嗎,，小周,，現(xiàn)在不是讓你做選擇…而是,，你根本沒得選?！?p>　　魯阿姨的這句話,，叫人多無助，多無奈…卻有種如夢初醒的解脫,。就像是,，陳星勸我脫離深湖的枷鎖一樣…

　　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心中的目的，可是自從簽下飛行計劃,，身邊所有的事情開始不受我的控制了,，周遭情況不斷發(fā)生變化，我也一直被命運推著走,。無法掌控自己生命的無力感,，其實壓在胸口上好久了。以為忍住痛完成所有飛行訓練,，到頭來,，反而揭發(fā)了腫瘤的問題。

　　如果因為手術(shù)而暫時不能飛,，或以后也別指望能飛,，那份挫敗感，我實在承受不??！

　　千頭萬緒，我的眼淚,，不自覺的,，一行接一行的流了下來，經(jīng)過臉頰,、頸項,，流向鎖骨。因為...對于要做手術(shù),，我心里實在害怕,。可是我無從流露,。

　　魯阿姨轉(zhuǎn)身抽了一張紙巾,，像媽媽心疼女兒一樣，輕輕地抹去我的淚痕,。

　　然后她起身走到沙發(fā)旁,，從包包里取出一本暗灰色書皮的書，放到我的大腿上,，

　　“送你,！簽了名的,！”

　　“謝謝啊,！”我接過書本,，吸著鼻子，情緒還在半糊狀態(tài),。

　　“市場還沒推出,，今早才印好的?！?p>　　我睜大了眼睛,，把書靠近鼻子。新書總會有一陣木香和墨汁的味道,。這味道在這個年代越來越珍稀,。

　　魯阿姨重新坐在床邊，帶著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小周啊，我只想要你快快樂樂的,，做你自己,。最重要是你開心?！?p>　　我最怕被關(guān)心了,！我最怕被看穿了！我最怕面對這樣的場面了,！

　　“你很像我,。從第一天看到你，我就覺得,，你很像年輕時的我,。倔強，脆弱,?！?p>　　我吸了一下鼻子，因為又再開始酸酸的,。

　　“你心里想去,，你就會去得到。心里不想去,，最終，就不會去得成…腫瘤是惡性還是良性,，是你決定的,。明白嗎,？”

　　我無法給任何反應(yīng)，我只知道,，我的眼淚又再濕了眼眶…怎么我那么愛哭呢...

　　我咬著下唇,，思考著她的話。

　　魯阿姨握著我的肩膀,，繼續(xù)說,，

　　“你讓體內(nèi)原本沒有的東西，生長出一顆有形的物質(zhì),，可見你滿懷的能量,，無從釋放。也證明你的創(chuàng)造力有多強大,。既然你能將無變有,，那就用這道創(chuàng)造力去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你喜歡的自己,，是絕對可能的,。”

　　這前所未有的鼓勵和全新的洞見,，讓我當頭棒喝,。

　　我移動著自己的身體，迎向魯阿姨,，深深地抱著她,。眼淚也就不自主的往下掉了。曾經(jīng),，連珠珠的擁抱我也拒絕了,。八年后，第一次,，主動與人擁抱,。

　　這些年來的惶恐、緊張,、無奈,、揪心、心力交瘁…隨著這個擁抱,，如煙般釋放出來了,。

　　暗灰色的書皮上，印著四個黑色墨汁的黑體字,，《相信可能》,。

　　＊＊＊＊＊＊＊＊＊＊＊

　　早上八時，我請護士把我推到樓下的庭院,。然后請她容我獨自曬曬太陽,，聽聽風聲。

　　我想念陽光的溫暖,。

　　我想,，我的身體是需要它的滋養(yǎng)的。

　　昨晚在醫(yī)院睡了一覺,，竟是近年來睡得最安穩(wěn),、最香的一次。

　　身體的細胞在溫暖的陽光照射下,，好像一顆一顆,，漸漸的蘇醒。我的頭,，也感覺特別輕盈,。我的雙手，經(jīng)過多年來不同程度的使力,，右手臂明顯比左手臂粗,，可這一刻，我覺得它們倆,，同樣纖細,，同樣值得被愛。

　　我從來沒有好好的看我的右腿,，那被截肢后的切割口,。

　　我把右腳的褲腳卷起來，卷到看見切口的部位,。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切口位已經(jīng)顯得平滑，我溫柔的撫摸著它,，在心中,，感謝它為我承受的一切。

　　很奇怪,，這一刻的我,，很想笑。

　　就讓左右嘴角都揚起吧,！

　　看著前方的天空,，有著兩朵云，緩緩地,，緩緩地,，觸到對方,。慢慢地，慢慢地,，交融在一起,，合二為一。

　　我的眼前是開闊的花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慢慢向我走來,。是張驥,。

　　“嘿…”陽光刺眼，我瞇起眼睛,，主動跟他打招呼,。

　　張驥跟我對望了一眼，笑得很燦爛,。來到我的身后,，將我推到陰涼處，然后跟我并肩,，坐在木椅上,。

　　“你看起來精神很好?！?p>　　“嗯,！睡飽了。醒了,?！?p>　　“關(guān)于起飛的日期...”

　　“誒，今天不談飛行,?！?p>　　“嗯...不談?！?p>　　我們靜靜的,，享受清晨的涼意和晨光。突然,，張驥轉(zhuǎn)過身面向我,，很認真的看著我。

　　“對不起,。那天我沒好好的看著你,。讓你受罪了...真的...對不起?！?p>　　“沒事兒,！”看著張驥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我有點心疼，卻又覺得好笑,。

　　“小周,，我有話要跟你說?！?p>　　我瞪大了眼,。害我跌一跤，難不成他想以身相許,？

　　“你有過一眼萬年的體驗嗎,？”

　　我頓時繃緊了神經(jīng)。

　　“我第一次在泳池邊見你…一眼萬年,。我也很驚訝,，哎...這個年代怎么還有這么老土的表白方式…臥槽…”張驥察覺自己表白得語無倫次，不禁用手拍了自己的額頭,。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兩人相視而笑了一陣子,，身旁還有鳥叫聲伴奏,。

　　我知道，如果我不主動說些什么,，這個氣氛肯定僵持不下,。

　　“小張...”

　　“誒！”他很真誠的看著我,。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沒有了一條腿嗎,？…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飛嗎…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是擺著一副臭臉嗎？”

　　他搖了搖頭,。

　　“我吸過毒,。我坐過牢。我自殺過,?！?p>　　他那漂亮正氣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將整個身體朝向我,，

　　“在泳池見到你的那一天，我就已經(jīng)看到你手腕上的疤痕,。我就知道,，你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不過呢...我很慶幸那些疤痕沒有把你帶走,。要不然...我的一眼萬年就沒了,。你可知道,，一眼萬年是多珍貴的體驗呀！那種感覺…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看著他認真描述的表情,，我承認，我有少少愛上了這家伙,。

　　“小周,，送著你進院的那一刻，我很亂,，很彷徨,，甚至…”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做了一個決定,。

　　“來，推我上去找陳醫(yī)師,?！?p>　　＊＊＊＊＊＊＊＊＊＊＊

　　“陳醫(yī)師,，做手術(shù)的話…多久可以康復(fù),？…我的意思是，回到平常那樣,?！蔽覒?zhàn)戰(zhàn)兢兢的看著陳醫(yī)師。

　　陳醫(yī)師看見我有好氣色,，邊滿意地笑著,，邊翻查我的病例，

　　“以你的狀況…我們得在手術(shù)進行的時候,，取出腫瘤的切片即時拿去化驗,。如果是良性的話，切除后,，觀察至少半年,，就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問題?！?p>　　“惡性的話,？”

　　“你將需要接受化療?？祻?fù)期需要半年至一年,。最終所需時長，還要看是癌癥第幾期,?！?p>　　誰會想聽見如此殘酷而真實的話,！但這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瘤子，無從逃避,。

　　張驥一直站在我身旁,，手一直搭載我肩膀上，給了我最大的支撐,。

　　“陳醫(yī)師,，那你盡快安排，幫我做手術(shù)吧,！”

　?。?p>　　黑色的車門自動往上彈開，形成一個飛鷹的形狀,。這是張驥的車子,。

　　在醫(yī)院睡了整個星期，終于可以出院了,。陳醫(yī)師說最快的手術(shù)檔期要在一周后,，所以批準我出院處理私事，過后才在手術(shù)日報到,。

　　張驥把我推到副座旁,，不費吹灰之力地把我從輪椅抱起來，放到副座上,，扣上安全扣,，并且在后座拿出一條溫暖的毯子，蓋在我的雙手和大腿上,，才蓋上門,。

　　暖的，豈止是我的雙手,。

　　“謝謝,。”

　　很快的他也上了駕駛座,，

　　“回家了,！”

　　這雖然是款跑車，但張驥駕得很慢,。路面情況不好時,，就會漸漸放慢，讓輪子滑過,，沒有讓我感知一絲震動的負擔,。

　　看著他用心的駕駛，我不知不覺地,，視線也停留了挺久,。

　　來到交通燈前,，他停著等綠燈。

　　“看夠了沒??？”

　　“啊…？”

　　“不要像在池邊一直偷看我,，或者像在浮力層里面偷瞄我…”他竟然在奸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的調(diào)皮。我立刻收回自己的視線,，望向前方,，又望出窗外，偷笑著,。

　　“喔,，你不知道我也在看著你嗎？開玩笑,！我才不相信,！”

　　“我看你干嘛…才沒有閑情看你呢?！?p>　　天啊，他原來一直都知道我有在偷看他,！糗死了糗死了,！可心里同時卻有一陣陣的甜蜜，因為兩人同一時間一眼萬年,，是多千載難逢的機遇,。這秘密，還不能告訴他,。免得他得瑟,。

　　而像現(xiàn)在這樣的氣氛，總是讓人特別迷戀,。不顧關(guān)系的真?zhèn)?，不理對方究竟把自己放在什么定位，就自在地,，享受這一刻,。

　　窗外的天空陰陰沈沈的，但是我當下卻有感,，烏云的背后,，躲藏著在合體中的彩虹。

　　“我想開一點點窗,?！?p>　　張驥隨即按了搖低鏡子的按鈕,，車窗下降了三分一。

　　“冷嗎,？”他用左手幫我把毯子拉高一點點,。

　　“還好…”

　　醫(yī)院離我家很近。還沒吹多久涼風,，就到我家了,。張驥把車子停在門前的停車棚后，我伸手進包包想要拿拐杖,，張驥按下了我在翻找中的手,，然后下車了。

　　我的車門一打開,，張驥就站在車邊,，幫我松開安全扣，小心翼翼地一手扶著我的后背,，一手托起我的兩條大腿,，把我抱到大門前，然后大聲的喊,，

　　“ 66,！開門！”

　　“別傻了,，它哪認得你的聲音,！才不會來開門！… 66,，開門,。”我的這個姿勢無法用眼珠掃描器來開門,，也唯有喊 66 來幫忙開門,。

　　“小姐，您回來了,！…小姐,，您已經(jīng)五天，又十一個小時,，沒回家了,。”

　　“ 66,，想你哦,，關(guān)門吧！”張驥逗著 66。他快速的換上拖鞋,，然后直接把我抱進屋里了,。

　　站在客廳中央，他思索了一會,，應(yīng)該是等我指揮要往沙發(fā)還是睡房走去,。

　　“沙發(fā)?！?p>　　于是,，他輕輕地，把我放到沙發(fā)上,。

　　我的背貼上沙發(fā)后,，便松開環(huán)抱他頸后的手。

　　可是,，他沒有松手,。還把臉向我靠來，越來越近,。

　　我們靠得太近了,。他的雙臂幾乎壓得我無法移動。他的鼻息,，緩緩的從我的臉頰,，流向耳邊。我聞到他身上散發(fā)的獨有氣息,。

　　他的鼻息開始變大,，他的鼻子也快要碰到我的鼻頭了。

　　我的胸口,，陣陣酥麻,。

　　突然間,，腦海里閃出八年前那一晚,，在迷醉之間，仿佛有很多雙手在觸碰全身的一幕,。那是不堪回首的記憶,！我立刻下意識的推開了張驥。

　　這個舉動,，應(yīng)該把張驥推向了黑洞,。只見他定格原處，一臉疑惑,。

　　我把他那放在我肩膀的手,，拉開。

　　“你回去吧,。大門闔上就可以了,?！?p>　　我把沙發(fā)上的小毯子拉過來，并拉高到脖子,，假裝要睡,，用力的轉(zhuǎn)身，別過臉,。

　　望向哪里都好,，只要不看見他的表情就好了。

　　我聽見他的呼吸,，慢慢離我遠去,。但我聽見自己的呼吸，很不規(guī)律,。

　　他坐在沙發(fā)的另一個盡頭,，靜靜的。

　　屋內(nèi),，靜靜的,。

　　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什么表情。我有點怕,。我不敢動,，深怕打破現(xiàn)有的一切。

　　我感覺到他離開了沙發(fā),，腳步聲把他帶到門口,。我還是沒有轉(zhuǎn)過身，沒有讓他看見我的臉,。

　　我聽見大門闔上了,，輕輕的。

　　也聽見碎裂的聲音,。

　?。?p>　　進入春末，天氣已經(jīng)回暖,，還伴隨著微風,。

　　我穿上前一晚已經(jīng)選好的寬松黑色長袖上衣，貼身黑色棉襪,。

　　我把右腳剩下的棉襪卷起,，打了一個結(jié)，翻轉(zhuǎn)過來,，讓兩條腿之間,，明顯凸顯了右腿膝蓋以下空蕩蕩的位子。

　　我站了起來，扶著全身鏡的鏡框,，站立著,。

　　在全身鏡面前，我從頭部慢慢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我，沒有化妝,。黑眼圈退散了不少,。至少比兩個月前來得淡了。但鎖骨依舊明顯,。是瘦了點,，但氣色還算是不錯的。

　　視線慢慢來到了雙腳,。右腳膝蓋以下的位置,，可以透過鏡子反映出房間的一角。

　　于是我在鏡子旁的架子上,，翻找出化妝包里的眉筆,。咬著眉筆的蓋子，拔開了,，然后把蓋子放回化妝包里,。

　　我搖搖晃晃的，想半蹲下來,，在右腿空蕩的邊緣,，畫點什么。

　　“小姐,，需要幫忙嗎,？” 66 站在房門，看著傻傻的我,。

　　“誒,，來！…幫我畫個右腿來,！”

　　“好的,，小姐,?！?p>　　66 接過眉筆，我也重新站直,，讓 66 在鏡子上,，畫出一條透明的虛線右腿出來。

　　我左看右看，看著這個畫面,，我的心,，舒暢起來了，這時連笑容都出賣了我的舒暢,。66 跟著我,，也一同左看右看，跟我相視而笑,。

　　這時候,，感應(yīng)戒指在震動，有來電,。是珠珠,。她在老遠的可可西里可擔心我呢。

　　“你怎樣去醫(yī)院,？有沒有人陪你去,？”

　　“我可以自己去?！?p>　　“你就是要這么倔強,！別告訴我你駕 99去！”

　　“出院時怎樣駕它回家呀,！我會網(wǎng)約無人駕駛汽車去,。放心?！?p>　　“噢…好像很可憐…一個人進醫(yī)院做手術(shù)…可惜我又不在…哎喲喂真是的…”

　　“不想麻煩其他人…自己去醫(yī)院不可憐啊,。你那邊怎樣？會很冷嗎,？”

　　“在溶雪,，冷耶，不過還好…誒,，周大小姐,，手術(shù)一醒來，報平安,，知道嗎,？”

　　“知道了，長氣…”

　　蓋上電話后,，我拿起輕便的包包,，轉(zhuǎn)身抱著 66，

　　“我會出門一段時間,，你自己在家喔,?！?p>　　“小姐出門多久？”

　　“嗯...還不確定,，至少兩周吧…”

　　“好的,，66 在家等小姐平安歸來?！?p>　　我看著 66,，摸了摸它的頭部。這些年,，多虧了它,。而它，是弟弟特別訂制送我的,。剛出獄的那段日子,，我完全無法單腳自理。要不是 66,，我早就餓死了,。

　　穿好鞋子，背上包包,，我用拐杖撐起了身子,，66 為我打開大門。

　　“再見,，66,！”

　　“小姐，再見,，一切順利,。”

　　左腳一踏出門口,，今天的天氣真好,。

　　我朝著公交站的方向走去，等網(wǎng)約車的到來,。

　　這個公交站,，我只來過一次。就是我剛搬進來的時候,。珠珠想要我熟悉這里的路況,，還特地陪我在這里等車，結(jié)果我站了一下,，就吵著說要回家睡覺,。

　　是我早了出門。網(wǎng)約車還沒到,。

　　我站在亭內(nèi),，望著附近的公園，我突然改變了心意,，想過去公園的木凳子坐一下,，想讓櫻花的花瓣掉到我的肩膀上。

　　于是我延遲了網(wǎng)約車的時間,。

　　走過斑馬線,，我來到了那張木椅旁，坐了下來,。把包包卸下,，讓自己坐得舒服些。原來透過櫻花樹的樹枝空隙,，可以看見我的房子,。

　　我的房子，在藍天的照耀下,，呈現(xiàn)一大片亮白的外墻,。屋頂是深藍色的太陽能發(fā)電屋瓦，一角是停放 99 的木棚,。木色的大門,，還掛著在小年夜掛上去的燈籠。

　　這八年來,，我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從另一個角度回望我一直住的地方。原來我的房子,，是那么漂亮,，那么溫暖。

　　這時候,，我看見出獄后的自己,，停下 99，很生硬的用弟弟送的智能拐杖站起來,，一拐一拐的走進屋里,；

　　我看見 66 在門前澆著那十多只用我的右邊鞋子所種出來的小花小草；

　　我看見珠珠狼狽的提著一大包小包的物品,，在門外呼叫我名字,；

　　我看見胡伯伯、魯阿姨和張驥在彩虹傘下,，按著門鈴,；

　　我看見張驥在 99 前，輕車的邊緣,，低頭沉思…

　　我看見自己穿著黑色的衣服,，從屋子里走出來…臉上,，是帶笑的表情。

　　我拿出感應(yīng)戒指,，正準備傳個信息給張驥,。

　　可是網(wǎng)約車到了，我是時候去醫(yī)院了,。

　?。?p>　　醫(yī)院注冊處。

　　拿了號碼牌,，我靜靜地坐在大堂一側(cè)的角落,，看人來人往，看悲歡離合,。

　　顯示燈顯示我了的號碼,，我一拐一拐的走去柜臺，

　　“這是醫(yī)生的推薦信,，我是今天入院,，明天做手術(shù)的?！?p>　　“好,，麻煩您稍等一下?！惫衽_護士看了看推薦信,，檢查著電腦內(nèi)的資料。

　　看左看右,，其他病人確實都有父母或家人,，又或是另一半陪伴在側(cè)。我孤單一人,，看起來,，還真的有點單薄。

　　“周小姐,，您看一下這張入院證明是否填寫無誤,。”她指著相關(guān)項目,，“你的主刀是陳振銘醫(yī)師,，您做的手術(shù)是切除腰椎內(nèi)腫瘤。明天手術(shù)順利完成后,，您需要留醫(yī)至少七天,。您需要支付的抵押金是目前初步估計總數(shù)的 50%。沒有問題的話,，麻煩您在這里簽名,?！?p>　　我在簽名的時候，她邊看著電腦,，邊繼續(xù)提醒,，

　　“待會三點鐘開始禁食，直至明天早上五點就開始禁止喝水,。手術(shù)會在明天早上九點鐘開始,?！?p>　　“明白,。”

　　我彈開感應(yīng)戒指,，尋找信用卡應(yīng)用程式,，屏幕顯示寫著周謐和我名字的附屬卡，護士掃碼后,，也就完成了我的入院程序,。

　　不一會，面前來了一位身穿白色襯衫的上班族,，推著輪椅來到我面前,，

　　“周小姐嗎？我是這家醫(yī)院的客服經(jīng)理,。周先生交代過,，我們已經(jīng)為您安排了豪華個人套房?！?p>　　我看了一眼輪椅,，然后向他輕輕搖了一下頭，微笑著看著我的拐杖,。有拐杖,，就夠了。

　　我隨客服經(jīng)理到達了十五樓,，走向走廊最尾端的房間,。

　　房門一打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怎么來度假了呢,！醫(yī)院的病房竟然可以媲美六星級酒店的豪華套房，不,，應(yīng)該說是總統(tǒng)套房,！

　　這里差不多有八百平方米大，一進門先是寬敞的會客廳,，L 形的深褐色皮革沙發(fā),，超大的投影屏幕,，淺棕色的墻壁，黑色的茶幾,，底部還放了一個小盆子,，裝有游戲機、鐵球,、鐵握把,，還有幾本電子雜志。會客廳的一邊,，有個雙門,，一推，是病床,。然而這張病床,，被單是粉色的，墻壁也是珍珠白,，墻壁掛著一幅群鳥飛翔在大海之上的油畫,。

　　外頭還有一個小露臺，放著一排花盆,，綠意盎然,。露臺的左前方，是一個人造湖,，很大很大,，圍繞了青蔥樹林；右前方,，還可以看見［今宇航］大廈,。

　　我尷尬的對客服經(jīng)理笑了笑。因為實在不知道給出什么表情來表達我此刻又驚又喜的心情,。

　　還真不知道周謐在這部分,，事先花了多少錢來安排。我是來動手術(shù)的,。但是他有此安排,，應(yīng)該是希望我來度假。

　　“周小姐,，待會會有護士來為您抽血,，這期間，如果有什么需要,，您可以按這個紅色按鈴,。護士就會立即過來看您。”

　　“可以了,，謝謝你們,。”

　　我把包包放在會客廳的沙發(fā)上,，撲通,，就這樣癱坐在沙發(fā)上，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這幾個星期以來的情緒起伏把我折騰得也夠累了,，或許入院，是另一種休息的方式,。

　　感應(yīng)戒指這時震動了一下,，是簡訊。

　　“不必客氣,?！?p>　　你這個周謐,！

　?。?p>　　“喀喀…”我被吵醒了。原來是兩個護士推著儀器進來了,。我剛要移動身體,，她們就來勸阻。

　　“您繼續(xù)躺著,，我們來幫你量血壓和抽血,。”

　　“喔…”

　　我躺在沙發(fā)上,，血被抽著,，卻一點痛感都沒有，就連擔心害怕的感覺都沒有,。

　　“你抽血的技巧真好,！我都不覺得痛呢?！?p>　　護士小姐樂得笑起來,，露出她那可愛的兔子門牙。

　　“現(xiàn)在開始您不能進食了,。清水的話也只能是一點點,，沾一沾唇?！?p>　　她在我的抽血處貼了一張小小張的膠布,，和另一個護士笑著離開房間了。

　　想要有點聲音，我打開設(shè)定,，大屏幕投影出時事新聞,。我一直轉(zhuǎn)臺，直到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我停住了,。是重播了千遍的蕭總訪問。

　　明天是四月一日,，我人本應(yīng)該在可可西里,。可看看現(xiàn)在的我,，卻在一張皮革沙發(fā)上,，等著時間過，等著明早進入手術(shù)室,，在背后腰椎的地方劃一刀,，取出一顆不屬于我身體的物體。

　　看著蕭總的受訪片段,，那真是讓人羨慕的振奮表情,。

　　如果時不予我，我就不再勉強了,。我也勉強不了什么,。順從人生一切的安排，或許,，那會是最好的安排,。

　　＊＊＊＊＊＊＊＊＊＊＊

　　早上九點鐘,，我換好病人服,，坐在沙發(fā)上。

　　我想起,，我應(yīng)該給張驥發(fā)個信息,。自從他離開我家那天開始，我沒再聯(lián)絡(luò)過他,。雖然他傳過好幾個信息和打了好幾通電話給我,。

　　彈開屏幕，寫下我一直想說的話,，然后按上“發(fā)出”,。

　　“我還沒準備好…請等我”

　　這時候傳來了敲門聲，護士把移動病床推了進來,，要我躺上去,。我把感應(yīng)戒指放在茶幾上，站起身來，脫了鞋子,，護士扶著我,，慢慢的坐上病床然后躺好，然后把我推走,。我躺在病床上隨著移動,，看見沿路天花板的燈光又明又暗，不斷閃爍,，像極了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和畫面,。

　　來到手術(shù)室，他們把我轉(zhuǎn)移到手術(shù)臺上后,，我的視線只有天花板,，以及有著三個大燈泡的大光燈。耳邊一直聽見手術(shù)器具撞擊的聲音,，以及嘟…嘟…嘟…

　　自躺下那一刻,，我已經(jīng)感覺到后腦勺壓在一個像是輪胎般硬的小塑膠圈上。不過它是冰冰的,，讓我的后腦有著說不出的舒服感,。

　　這時，戴著口罩的麻醉師來到了我的左邊,，用她很溫柔的眼神看著我,，用很輕的手勢,，拿起我左手,。右邊也來了個女護士，同樣戴著口罩,，還看不清楚她們的五官,，還沒來得及理清現(xiàn)場的一切，她已經(jīng)把氧氣罩,，套在我的下半臉,。

　　“周小姐，我現(xiàn)在要開始幫你麻醉了…”

　　躺在手術(shù)臺上也不過是十來秒的時間,，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了,！

　　麻醉藥通過我左手手腕的插管而入，藥力卻如洶涌的大浪沖向我的手腕,，直逼手臂,，然后快速腐蝕我的肩膀，到達我的胸口…無聲地,，淹沒了我整個人,。

　　但愿這一覺，從此結(jié)束了我那寂靜又喧鬧的八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