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不讓塵
她家搬來我們村時,依稀記得有兩輛車,,一輛車里裝滿了書,一輛車里坐著虞小妹,。
回想起當時唯一真切的感受,,只覺那輛裝人的桑塔納太矮了,她坐里面須得貓著腰才行,,憑白替人憋悶,。
倘若尋覓二遍,或許可以再添上人群里的我,,一副灰頭土臉生瓜蛋子的畫面,。
直到后來,經(jīng)常湊一起彈玻璃球的緣故,,方知虞家世代行醫(yī),,那時候沒有什么資格證一說。
我料想,,就算把那一車線裝書拌勻了喂給豬,,豬都能掰開蹄子給你把個脈。
何況是個人呢,。
她爺爺,,板板正正一個老中醫(yī),沒別的大毛病,。
就是給人開藥的時候好耷拉臉,,吃飯的時候不讓說話,說話的時候從不肯大聲,,別人大聲的時候他還耷拉臉,。
更巧的是,后來老虞頭還被推舉為村里的啟蒙先生,,教書地點是一間擺著空棺材的空屋,。算上小妹,攏共湊作一個年級,、一個班,,班里同學七人,語數(shù)與品德幾課先生一位,。
對著一群生瓜蛋子,,這老頭耷拉臉皮的頻次愈發(fā)的快了。
教的東西也有意思,,若是遇著涼州詞,,讀寫默背從不管,羌笛楊柳也不解,,往往只翻來覆去嚷四個字。
說是傲,,骨,,氣,,節(jié)。
年前返鄉(xiāng)仍去看他,,先生已經(jīng)瘦脫了相,,搖椅上混混沌沌,忽地見了我,,執(zhí)意起拐要去拿桃子來,。
先生一生未露疲相,絮絮叨叨說門檻兒,,心知考我,,于是規(guī)矩答:不單先生家里門檻兒高,但凡往圣余蔭,,家里門檻兒都高,,踏不過,不見太山,。
月余后在外地務工,,小妹拿著一掛筋骨找上門,言語間是先生遺我?guī)讉€字,。
打開來,,寫著:知與我者平常在,素來交心得意生,。
“我爺本想把一身手藝傳給你的”
許久不見,,虞小妹出落的愈發(fā)合乎規(guī)矩了,只單單坐在那,,自是一派端莊氣度,。
“方藥再好,也救不得許多人心”,,我指著紙上末尾的字,,“不成器的得意生,深知心里病沒治”,。
眼見她要吵,,連趕幾步拿來在老家掐的玲瓏豌兒,勉強涼拌,,倆人爭著吞了了事,。
飯后閑坐。
“上次回去沒見你在家”,,我問,。
“氣老頭子不肯教我本事,遁遠山支教去了”,,她猶不平,。
“肯循著先生的路去走,,想來你未必有氣”
“原先是氣,剛聽你說救不得人心那話,,忽而就消了”
眨眼已到晚點,,虞小妹訂來外賣,企圖回請我,,被斷然否定,。
“最近火藥味很濃噢,你這里又是海邊,,耳聽得寶島那邊吠,,不擾心么”
“一幫子得了失心瘋,自以為事到臨頭換個身份證,,繼續(xù)可以該上班上班,,該旅游旅游,天真的像個傻子”
我咽下嘴里青菜,,接著道:“天曉得咱們費了多少心血,,有一個算一個。七歲開始,,至九十七,,一管一治直去九十年,邁腳之前開證明算輕的,,權(quán)當?shù)炙裉斓娜后w共識了”
“禍及子孫不為過,,反正對外工作有的忙了”
“針尖對麥芒,眼見咱說話越來越硬氣,,實在解恨”,,談興正濃,左右不肯放下話頭,,我道:
“西洋那邊嘴皮子利索,,邏輯是啥呢,就是對它有利的,,它就說那是自由民主,,對它不利的,它就說我們是和平挑戰(zhàn)者,、地區(qū)破壞者,,令人寒心,不可接受吧啦吧啦”
“倘若加以制衡,,最好借鑒借鑒,。派船去探礦畫圖摸洞洞,它吵鬧,,咱就說文明世界是和平與包容的,,發(fā)展與合作的,。它不讓咱去,咱就說它就不夠文明,,盡管它實力強,但文明程度太低,,才幾百年,,社會層次太低,白搭”
“做規(guī)則制定者嘛,,極南邊一群小弟,,隨便給它們文明定級,個個都排在大洋那邊上頭,、比西邊等級高就對路”
“凡是對我們有利的,,我們就冠以大拇指,夠文明,,凡是對我們不利的,,我們就強調(diào)它不文明,講自己優(yōu)勢,,講它下馬,,告訴它如何進化”
“籠絡(luò)小弟一起起哄,統(tǒng)一戰(zhàn)線,,眾口鑠金,,顛倒黑白,扭轉(zhuǎn)乾坤………”
“停停停停停,!”虞小妹顯然不樂意聽我念長篇,,眼珠兒一骨碌,轉(zhuǎn)移話題:“今晚我睡哪,?”
“床上啊,,你要實在不放心,學人家梁祝中間擺碗水也行,,從小光屁股長大,,越混越生分了,這人”
沒待語畢,,那邊吧嗒熄了燈,。
夜涼如水,樓下花壇里的蛐蛐兒撕心裂肺唱著歌,,一會兒搖滾,,一會兒呼麥,品來卻是:四方里有回音,,凄厲厲沒正弦,。
氣氛沉下來,,呼吸聲襯的周遭愈加安靜了。
不知怎地吐露出句:“舉案煙霞出兩寸,,一寸悲夫一寸心”,。
細聽那邊回答幾聲細微的鼾。
凌晨時候,,不知誰家公雞欲行唱曉接白之事,,驚得人猛起,伸手往那邊摸索,,感覺有體溫尚還活著,,遂復又安心睡去了。
請?zhí)煲辉?,起來時碗筷已擺好,,找見她還在忙活,忙喚過來同用,。
許是沒睡踏實,,倆人都不怎么精神,電視里正演青小麥的事,,虞小妹皺眉,,我倒是無礙。
又見有官面人物出來息事,,這下總算噎著了,,氣的直捶桌子,連呼混賬,!
“你越來越像我爺了”
“捶它個主次不分,,這一點那一點,找誰誰有理,,都說禍害的不多,,去年澇今年旱,老天爺可不給留臉”
我指著電視爭命:
“紅線保住了,,地也種下了,,到頭糧食不來。產(chǎn)量年年高,,進買的年年多,,無非是嘴越來越多了,糟害的越來越多了”
“依著我看,,不惜命,,就該餓一餓,餓的它眼發(fā)昏,腳失根,,趴地上向屎堆奔”
虞小妹對著扮戲臉,,笑我:“滿嘴順口溜,你是想復讀嗎,?”
嘴里一句“先生去,,往后就不學了罷”硬生生憋回去,只說:“夠嗆”,。
“不過你那個餓一餓還是有理,,有機會要寫信去來,到底勞動他們搞個節(jié)日,,除那些必要的,旁人年年要餓一兩天”
“看,,你都說,,是吧”
安靜不一會兒,我疑:“誒,?今天不走么,?”
“往哪走”
“回去教書啊”
“放假啊我”
“噢噢,吃菜,,吃菜”
平日里,,我常忙著教書,課間反復告誡孩兒們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主要有三個階段,。
其一說,,是憑白來的假大虛空的標志物,周遭盡是些吹捧,,狂燥,。
盡管那些東西一輩子沒機會碰到,但就是忽地對標上了日常中熟悉的事物,。
想方設(shè)法找不同,,千方百計分高低。
由此,,矛盾產(chǎn)生了,。
其二說,由原本的就事論事,,變化為拋開事實不談,,脫離現(xiàn)實基礎(chǔ),不等你說完就開始攻擊祖宗八代,。
其三說,,它仿佛由此把自己摘了出去,矛盾擴大化,目標擴大化,,仇恨你乃止你這里的一切,,用盡各種手段和花招,不滅你這一方,,它感覺霸權(quán)沒著落,,整宿整宿睡不著。
一切改變都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當事人對自己的變化甚至感覺良好,。
虞小妹一連住了幾天,當我與她說到這件事時,,她十分的肯定說這是心理或本能的作用,。
并歸類于個體與種族里的不安全感之中。
我埋頭書案去找答案了,。
她好像有話要說,,但又有點不知怎么說的樣子。
可惜我那時的心思沒在書外面,,以至于錯過了機會,。
如今再復盤,我以為如果那時警醒一點,,事情也許截然不同,,根本不用受許多罪。
虞小妹是在第二天走的,,我去送了,。
自那以后有過幾次聯(lián)系,她在電話里說她已經(jīng)改了名字,,追問為啥,,她不答。
“哈,,難道是不辭辛苦,?”
我開玩笑的笑,笑完念頭一轉(zhuǎn),,臉色已然發(fā)青:“你別說是不辭而別,!”
等我換過幾班車趕到她在遠山支教的學校時,那里的保安一臉警惕:
“虞不辭,?沒有這個人”
“真沒有假沒有,?!”
“真沒有,,你找她啥事,?”
“我朋友,,打電話求救,地址在這里,,你要是再耍心眼子,,那我是萬萬得報警了,人命關(guān)天的事,,你擔待不起,!”
“騙你干啥,真沒有虞不辭,,哦對了,,前一陣子好像是有一個姓虞的,好像是六年級女老師,。嗨害,!早辭職了!那你還愣啥,,趕緊跟我去學校反映反映,,沒準兒有知道去哪的”
始終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在此地盤桓頗久,,最后決定返鄉(xiāng)再等一等,倘若還沒有音信,,暗地里念著怕是要尋去八方了,。
又一年夏,我在一片紅土地上抓了只蛐蛐兒,,可它卻怎么也不肯叫,。
同年秋,腳心扣住了黑土厚地,,無果,。
再逢立春節(jié)氣,不覺方向地迷到了苦寒之所在,。
“人興亡,,草青黃……”
下半句沒得來時,旁邊草皮下爬起來一戰(zhàn)士,,戰(zhàn)士沖我呲瞇一樂,,接道:“我是關(guān)上筑關(guān)郎”。
確定沒有偷渡的想法后,,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生人了,。
“你比我有才”,我說,。
“你比我皮實”,,他還是笑,露幾顆白牙:“褲襠都磨開了”。
有車送我很遠,,回頭望望,,那里空無一物。
四象過了仨,,原本最沒報希望的地方給了我最大的驚喜,。
在我們以前住過的房子里,這姑娘又蹦又跳,,揪著我片片縷縷的褲腳,,直喊:“跑哪里鬼混這出破樣子”。
清洗干凈后,,倆人面對面坐著,。
“我先問”
“我先問”
“你說”
“我說”
“該教的都教完了嘛,我就尋思溜達溜達”
“教啥了就教完了,?”
“我爺,,當年告訴我們四個字,讓我們一通百通,,這輩子不怕一切牛鬼蛇神,。我呢,我告訴孩子們倆字”
“啥”
“疼,、痛”,,虞不辭拄著下巴,眼巴巴的看我,。
“就這,?”
“可不止,主要是這倆字的上下里外之分,。孩子們過了門檻,,一通百通,往后天大地大,,可平諸般迷妄之霧”
“見了太山,?也好,也好,,那你呢,?”
“我呀,我辭職之后就溜達,,后來碰見一個叫默娘的女子,,她領(lǐng)我看了一眼倒懸山,我就回來了”
“那怎去這么久,?叫我一通好找”
“我還納悶兒呢,,好好的回來一看表,,挺正常,往兜里一摸手機,,電池餓死了,。后來出去買東西,好——家——伙,!錢都出新版了?。?!”
“也是該著,,現(xiàn)在開始吧,好好說說你沒事改名的事”
“念起來順嘴嘛,,不讓,,不辭,嘿嘿”
后來,。
百姓承平,,諸子承運。
依舊是那個屋子里,,我那個始終不愿意透漏姓名的朋友旋轉(zhuǎn)著筆,,與她大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