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土偶,，自拜為神》

　　世界上是有神的,。

　　母親有時說，神在世界的最東方,，在極遙遠(yuǎn)的地方,。每當(dāng)她這么說，我就點(diǎn)點(diǎn)頭,，俯身仍玩我的小泥人,。

　　我們村子里有一座神廟，在村子的最中央,，那里日夜都有人前去燒香,。神像很高，頭直觸到廟的頂端,，最下部已經(jīng)被熏黑,，上部也因?yàn)闊煔饷缮狭艘粚踊覠煛Ｄ莻€老禪師日日夜夜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念誦些什么,。

　　正值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旱，連著數(shù)月一滴水也沒下,。母親和父親每日做的事,，除了挑水就是禱告，經(jīng)常在神像前一跪就是一夜,。我搖著母親的衣襟,，“娘，為什么你要在這跪著？”她就摸摸我的頭,，“我在請神明多下些雨來,。”

　　“你在這里禱告,，神會聽見嗎,？”

　　“會的?！被卮鹞业氖抢隙U師,，“神聆聽著每一個凡人的禱告，并實(shí)現(xiàn)那些忠實(shí)善良的人的愿望,?！?p>　　“那我娘不夠善良嗎？為什么還不下雨,？”

　　“一切自有神意,。”

　　老禪師不再開口,，母親也閉上眼背誦著經(jīng)文。我抬頭看著神像那因煙霧繚繞而模糊不清的臉,，在寂靜中顯得神秘而冷漠,。是不是這里的香火太盛，騰起的香灰遮住了神視察凡間的眼,；亦或是那鐘聲過于洪亮,，蓋過了悲苦者絕望的禱告？

　　母親還跪在那里,，我轉(zhuǎn)身走出神廟找父親,。他正挑著一擔(dān)水，大汗淋漓地往地里澆,。

　　“爹,，神是盲人嗎？”

　　父親嚇了一跳,，一個不穩(wěn)差點(diǎn)晃出水,，“你說什么呢？小心讓別人聽見,?！?p>　　“如果神不是瞎子，為什么看不見這么多的人間疾苦,？”

　　父親放下扁擔(dān)就要抽我,，我急忙躲開。“那神是聾子嗎,？娘天天禱告,，他卻不給一點(diǎn)回應(yīng)?！?p>　　這次我沒能躲開,，一扁擔(dān)抽在我的后背上，“滾回家,！”

　　我沉默了一會,，仍走回屋里玩我的小泥人。

　　那年最后還是沒有下雨,，村里幾乎顆粒無收,。往日家家戶戶都在燒秸稈，如今只有廟里的煙氣直沖云霄,。各家的糧食要見底了,，已經(jīng)有幾人餓死。母親臉上的愁容一日重似一日,，父親天天抽著煙,。家里的氣氛逐漸壓抑起來了，我有時會看見父親偷偷看我,。

　　一天夜里我起來解手,，偶然路過父母的房間，發(fā)現(xiàn)他們還沒睡,，于是把耳朵貼在門邊,。

　　“村北的老李兒子餓死了?！边@是母親的聲音,。

　　“我知道?！备赣H開口了,，“咱們的糧食還能吃多久？”

　　“七天,，三個人可以吃七天,。”

　　外面爐子里的木柴在燃燒,，一陣噼里啪啦聲,。

　　“三個人，七天,？”

　　“沒錯,?！?p>　　“那如果只剩下兩個人呢？”

　　沉默,。

　　“我在問你,。”

　　“可能…十幾天吧,?！?p>　　屋子里又安靜了。過了大約半刻,，我聽見父親發(fā)出一聲嘆息,，“神會寬恕我們的?！?p>　　第二天早上,，我趕在早飯之前找到父母?！拔乙?。”我說,。

　　“去哪,？”父親問。

　　“去東邊,，找神,。”

　　“去吧,。”我沒想到他答應(yīng)的如此干脆,，扭頭只看到母親在抽泣,。

　　“不用了?！蔽艺f,，然后走出了那扇破舊的木門。

　　身后沒有挽留聲,。

　　村口有一條東西方向的大路,，據(jù)說是一位古時的國王為了去瞻仰神明修建的。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沒有如愿,，但至少我目前正在享受那位國王遺留的恩澤,，使我不至于在野路里行進(jìn)。

　　我不是唯一一個向東找神的人,，我在路上常碰到同路者,。他們見我是孩子，就分我一些食物和水，同時念叨著,，“愿神明保佑你喲,！”吃完東西，我們也就繼續(xù)上路,。我走得慢,，所以和這些人大多都只是萍水相逢。

　　我有時會在途經(jīng)的城鎮(zhèn)停下,，乞討幾雙鞋子,，看看城里的神廟。廟里永遠(yuǎn)是香火旺盛,，神像永遠(yuǎn)是威嚴(yán)莊重,，我也永遠(yuǎn)看不清它藏在灰煙后的面孔。

　　一次,，我在一座大城市里詢問神廟里的老禪師,，“神明真的關(guān)心凡人的生老病死嗎？”

　　他睜開渾濁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眼,，“不關(guān)心?！?p>　　我怔住了,，“為什么？”

　　“因?yàn)樯袷窍棺?，看不見百米之外的世界,；因?yàn)樯袷敲@子，聽不到十步之外的禱告,?！彼α诵Γ澳阋彩侨フ疑竦娜藛?？”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去吧，孩子…往東走,?！?p>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回應(yīng)我的任何問題,，我只得攜起東西繼續(xù)上路,。

　　我日漸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快要抵達(dá)終點(diǎn)，不是憑借男人的第六感,，而是憑借觀察越來越多的返程者,。他們臉上掛著笑容,，步履輕快活潑，時隔多月仍然在交流神的一舉一動,?？粗麄儯矣袝r會想起那位古代的國王,，他回來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心滿意足,？大陸上流傳的史詩，終結(jié)在他面見神明的一刻,。

　　我曾攔住幾個返程的人,，詢問神的詳情。但他們只是擺手,，告訴我不能向沒有朝圣過的人直接透露具體細(xì)節(jié),。這進(jìn)一步加重了我的好奇心，我愈加努力地往前走,，想要一窺神的究竟,。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路到了盡頭,，遠(yuǎn)處顯現(xiàn)出一座富麗的宮殿,，正有幾十人面對著宮殿跪拜。

　　那就是神的居所,。

　　我走到那群人身邊,，他們完全不看我一眼，只是對著宮殿不斷地叩首,。我勉強(qiáng)能看見在屋頂有一個白衣的身影,，那就是神嗎？

　　我拍了拍身邊的人,，想問問他為什么不進(jìn)殿看看,，可他只顧著親吻地面，粗暴地甩開我的手,。我不認(rèn)為神就不可接觸，所以我整整衣服,，邁步向前,。

　　我走進(jìn)大殿，里面空無一人,。我一級級地走上臺階,，仍然空無一人。

　　我走過一樓的房間,，里面用金絲做成窗簾,，用銀絲做成床單,，用翡翠做成枕頭，用瑪瑙做成地板,，用鉆石做成窗戶,。

　　我走過二樓的房間，里面用竹子做成地板,，用實(shí)木做成家具,，用絲線織成布匹，用鮮花作為點(diǎn)綴,。

　　我走過三樓的房間,，里面用泥土做成地板，用巨石做成床鋪,，用樹葉做成窗簾,。

　　我走上頂樓，那里有一個巨大的寶座,，寶座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蒼老男人,，手拿著權(quán)杖，戴著一頂花花綠綠的高帽,。

　　“你是誰,？”他問。

　　“我是南丁格爾,，我來尋神,。”

　　“我是神,?！彼f。

　　我抬起頭,，這男人長得和任何一座神像都不相似,，從衣著到眼神，沒有一絲相同,。但他的確是我遙望的白衣人影,。

　　“撒謊?！蔽艺f,。

　　“不騙你，我是神,?！蹦腥祟D了頓自己的權(quán)杖。

　　“如果你是神,，為什么不對人間的苦難施以援手,，為什么放任勤勞貧苦的百姓家破人亡,，為什么眼看著我們的莊稼干死于龜裂的土地，而從不現(xiàn)身,？”

　　“因?yàn)槲易霾坏?。?p>　　“你又在撒謊,，神無所不能,。”

　　他愣了愣,，直勾勾地看著我,，手里的權(quán)杖抓的越來越緊。我慢慢走向他,。

　　“有人無所不能,，但那個人不是神?！彼f,。

　　我不理解。

　　“我初來這里的時候,，也看見一個人坐在這個位置上,，他說他是神。神是不怕刀劍的,，所以我拿著狹刀刺向他的胸膛,。他沒躲開，被我捅死了,?！蹦腥寺卣f著，“我殺了神,，證明我比神更強(qiáng)大,，所以我就是新的神。我撿起他的權(quán)杖,，換了一身衣服,，向世界宣告新神的到來?！?p>　　“既然你能殺神,，為什么做不到幫助你窮困的信徒？”

　　“神是瞎子,，看不見百米之外的世界；神是聾子,，聽不到十步之外的禱告,?！彼匀坏卣f出這句話，我心里一抖,，某些遙遠(yuǎn)的回憶被喚醒了,。

　　“那你就沒有神力，你不是神,?！?p>　　我說完這句話，剛才還鎮(zhèn)定的男人忽然暴起,，從寶座上跳起來沖我怒吼著：“你看見外面那些跪拜的人嗎,？如果我不是神，他們何以來此拜我,？”

　　我倒退了幾步,，決定轉(zhuǎn)身離去。直到我走到一樓,，都能聽到天臺上男人在憤怒地咆哮,。我腦海里閃過一個個身影，我想起神廟里母親顫抖的背影,，我想起神像模糊不清的面容,，我想起一個個死去的凡人，我想起那個移山填海來見神的國王,。

　　一樓此刻不再是空蕩的了,，我看見一個身穿金色衣服的老者背對著我。我停下腳步,，猜出了眼前人是誰,。

　　那人轉(zhuǎn)過身，是數(shù)年前城里的禪師,?！澳憧匆娚窳恕,！彼坪踉陉U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感覺怎么樣？”

　　“這就是神嗎,？”

　　“如果你覺得他是,，他就是神?！倍U師就像在和我猜謎語,，“你想當(dāng)神嗎？”

　　“我的家人怎么樣了,？”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因?yàn)樯倭艘粡埑燥埖淖?，他們熬過了大旱?！崩先瞬痪o不慢地說,，“所以，你想當(dāng)神嗎,？”

　　我沉默了,。

　　“如果你想當(dāng)神，我會給你一把刀,，走上天臺殺了他,，你就是新的神。如果你不想當(dāng)神,，可以自己走回家,。”

　　“當(dāng)年的國王,，他是怎么選擇的,？”我問。

　　禪師驚奇地看了我一眼,，“你剛才看見的,，就是他?！?p>　　我搖了搖頭,，繞過金衣禪師，走上回家的路,。

　　從我身后刮來一股冷風(fēng),，其間夾雜著不知何人的呢喃。

　　“世界上本沒有神,，有的只是一群愚蠢的凡人,，披上奇裝異服，假裝無所不能,，告訴一群更加愚蠢的凡人,，自己就是神?！?p>　　我夾緊衣服,，穿過跪拜的人群，似乎能看見父母在路的另一端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