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鄰水的村莊某處,,種了一排樹。
小樹苗冒出土壤,,春雨,、陽光和微風。
“二娃子,,今天是你哥大喜的日子,,你還在著捉魚呢!”三嬸,,樸素的婦女,,但也學了一手長披肩當作遮陽帽的新潮做法。
她黝黑的皮膚,,包裹在鮮艷的披肩之下,,露出白亮的兩顆門牙。
“這不給我哥捉條魚嗎,!給我那嫂子送去,!”
二娃子一個猛撲,河水里翻騰起渾濁的塵土,,那塵土紛紛,,攪亂了原本平靜的流水。
二娃子再起身時,,晶瑩的河水珠子連著線一般的從他健壯的身體線條上往下滾動,,一條足重三斤的魚已經到了他的手里。
他的頭上,,混了水和土,。
他用力的一甩,又是一個扎頭的動作,,再一次起身時,,水珠子便掛在了他短碎的黑發(fā)上,剔透無比,。
二娃子是泡在水里長大的,,但他的皮膚卻是那么的白皙。
三嬸看了,,心里是壓不住的羨慕,。
“哎呦呦,看你這細娃子勒,,這白嫩的很啊,。”
二娃將魚扔進籮筐里面,,任憑魚在竹籮筐里面翻騰,,他對著三嬸說道:“快到點了吧,,三嬸,是不是該去迎接新娘子了,!”
三嬸一跺腳,,手指在空中上下,嘴里急著說道:“是是是,,是快到點了,,我看這日頭都上來了,再晚一點,,就要錯過了,!”
說話間,兩人急忙往村里趕去,。
大哥的大喜的日子,,二娃是絕對不能錯過的。
二娃的家,,是一家五口人,,父母健在,但長輩卻早已經歸于黃土,,其次便有一個大哥,,和一個不到兩歲的小妹。
三月三,,春雨來的日子,,也是先生嘴里說的大好日子。
是最適合婚嫁的,。
二娃的家里,,為了大哥的這一場婚禮,提前了三個月便開始準備,。
他們從寒冬,,一直到春時,像是歷經了一個世紀般漫長,,但終于要迎來這一天了,。
二娃背著竹籮筐,眺望著遠方,。
村莊近了,就在眼前了,。
就是面前那一座靠著彎彎河流,,有青柳長垂的村子了。
二娃似乎看見了冒著煙的茅屋上面站著的大紅公雞,。
他似乎又聽見了擂鼓鳴鑼的聲音,,肯定是屋里的迎親隊伍的動靜勒,!
二娃的腳步加快了,他歡呼雀躍,。
他也有十五的年紀,,雖然不清楚婚姻具體是什么,但心里也又了一點點的幻想和期待,。
“三嬸,,咱們快點啊,!”
“哎,,二娃子,你慢點,,三嬸腳步跟不上了,!”
二娃拉著三嬸,“三嬸,,我拉著你跑,!”
兩人一路歡快的往前跑。
村莊,,更近了,,就在不遠處了!
鑼鼓震天的響聲,,村里人載樂的歡笑聲,,流水叮咚的歡騰聲。
但,,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刺耳的聲音突然闖入了這里面。
它用它那尖銳的利爪,,撕開青天的帷幕,,然后直直的降落,,隨后是撼動山地的爆破聲,。
飛機轟炸的爆音,裝甲汽車喧囂的機械聲,,子彈不斷掃射的侵略聲,。
二娃和三嬸愣住了。
他們的腳,,不敢移動一步,,就像剛種下的那一排樹苗一樣,生怕挪動一點,,就會失去了生機,。
他們緊張的呼吸著,,如同竹籮筐里面仍在不停掙扎著試圖吸入最后一口氧氣的魚。
三嬸的手,,最先開始顫抖,。
這個務農的婦人,雖然她長年耕種在泥土里,,但她去過鎮(zhèn)上,,她聽起別人說起過,這是戰(zhàn)爭,!這是侵略,!這是要死人的!
三嬸身體大半都僵硬著,,她拼了命的想要自己發(fā)出聲來,,她的喉嚨像是被卡主了一般,她的心劇烈的跳動著,。
“跑...跑,!”
二娃也愣住了,他的面前是紅光一片,,是燃燒著的大紅公雞的羽毛,,是黑色恐怖的煙霧,是最后發(fā)出的嗩吶聲一下,。
“跑...”
二娃呆住,,如同一個木頭人一般,只能重復著三嬸的話,。
三嬸,,不知道她是哪里鼓起來的勇氣。她深吸了一口氣,,用那一雙粗糙的雙手,,毫不猶豫的拉起愣在原地的二娃。
跑,!跑,!跑!
跑得越遠越好,!
跑進深山里,,跑入深潭處,跑到無人的地方,。
三嬸的腳崴了,,但這個長年能吃苦的婦人,這一點的疼痛并不足以讓她哭天喊地,又或者,,她的悲痛,早已經滲入在了骨髓里面,。
二娃的竹籮筐也掉了,。那條原本在河水里面安穩(wěn)生活的魚兒,從竹籮筐里跳了出來,,它的嘴巴大大的張開著,,但是迎接它的,不再是清涼的河水,,只有灼熱的黃沙,。
兩人試圖躲藏。
因為,,人哪能跑過在精密機械下生產出的鋼筋車輪,。
那碾壓在地面上的龐然大物,讓人只能臣服,,沒有任何抵抗的勇氣,。
“二娃子,這邊,?!?p> 三嬸找到一處蘆葦蕩,長長的蘆葦,,是天然的庇護所,。
兩人躲在里面,直到所有的侵略者耀武揚威的長揚而去,。
一夜,。
兩人都待在蘆葦蕩里,不敢動彈,。
二娃準備復仇,,他咬著牙,要去找三嬸嘴里說的‘紅軍’,。
“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三嬸勸著二娃,,她哪里知道紅軍在哪,,那也只是她在街頭的聽說。
但是她知道,,山路漫漫,,水路漫漫。天大地大,怎么能尋到呢,?
“那我們村子里面死的那些人怎么辦,?”
“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
二娃眼睛珠子開始紅了,,他開始悔恨為什么自己不在村子里,他開始埋怨,,開始毒咒,,開始了一切他都不能實現的所有幻想。
“那我們就去找紅軍,!”
三嬸扯住二娃的衣角,,她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寡婦,二娃就如同她的孩子一般,。
兩人從蘆葦蕩里面走了出來,。
他們不敢回村子里。
他們只能沿著水路,,一直往北走,。
因為往南,是深山野林,。而北方,,是城鎮(zhèn),是希望,。
兩人一直走,,一直走。
走了三天兩夜,,終于來到了鎮(zhèn)上,。
但是,鎮(zhèn)上,,沒有人知道紅軍在哪,,甚至他們都不知道有一個村子被炸得一干二凈。
鎮(zhèn)上的人,,歡聲笑語,,沉迷在來往的紅燈與過往的煙柳之中。
“三嬸,,你吃個饅頭吧,。”
二娃的不知道從哪弄了一個饅頭過來,,遞給了蹲坐在地上的三嬸,。
三嬸接過饅頭,,看了一眼二娃,然后將饅頭分作了兩半,。
“三嬸吃不了這么多,,剩下的你吃吧?!?p> 二娃,,猶豫了片刻,接過了饅頭,。
兩人已經很久沒有正經吃過食物了,這一路上,,只能用一些水果和野菜充饑,。
在絕對的饑餓下,人是沒有更多的理智的,。
二娃拿起饅頭,,啃了起來。
饅頭屑從二娃的嘴角掉落,,他又用手接住,,然后將這一點點的饅頭屑塞進了自己的嘴里。
“三嬸,,我打算在這里找個短工,。然后我們繼續(xù)找紅軍!”
三嬸點頭同意了,。
二娃找的短工,,是拉車的腳夫。
對他來說,,年輕力壯的他,,最適合這樣的工作。
而且,,拉車的時候,,會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而這些人說不定會告訴自己紅軍究竟在哪,,二娃是這樣打算的,。
二娃的打算其實并沒有錯。
只是,,可能是鎮(zhèn)上確實沒有人知道紅軍在哪,,他一連好幾天,都沒有任何的消息,。
炙熱的天氣和漫長的時間,,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二娃沒有找到紅軍,但和其他腳夫在一起,,染上了喝酒的毛病,。
他第一次喝的伶仃大醉,將好不容易三嬸找到的那些破爛家具摔了一個稀爛,。
三嬸看見了,,恨得死命的打他。
“不爭氣,!不爭氣,!”
三嬸邊打邊罵,二娃哀嚎著哭了起來,,眼淚和鼻涕都混雜在了一起,。
三嬸也同他一塊哭。
兩人抱在一起,,一直哭到聲音都沙啞住了,。
但是,二娃并沒有戒掉喝酒的毛病,,他越來越喜歡上酒精麻痹的那種感覺,。
仿佛,只要他一喝上了酒,,便任何事情都不能阻礙到他了,。
三嬸只能偷偷的摸眼淚。
就像三嬸說的那樣,,她老了,,可能這一次是真的老了,再也沒有力氣,,也或許是在逃亡的路上,,便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生機。
總之,,她就像那竹籮筐里面的那一條魚一樣,,她知道,自己只能拼命的呼吸,,才能保證自己有著最后這一口氣,。
三嬸走得很突然,也很坦然,。
她試問這一輩子并沒有做錯些什么,,雖然生活上面的苦她吃了不少,但是她總歸是過了些幸福的日子,,至少在去世的時候,,是安穩(wěn)的,。
她看見二娃的時候,心里滿是慰藉,。
她至少將二娃救出來了,,哪怕他現在變得更以前不太一樣,但終歸是活了活了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二娃,好好活下去,,再找個好媳婦,。”
三嬸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沒有什么遺憾了,。
她的腳,早已經發(fā)炎腫脹然后潰爛,。每一晚,她都要在經歷反復的疼痛之后,,才能勉強的入睡,。
但是,這不妨礙她每天清晨起床給二娃備好早飯,,然后再各處拾荒般的翻滕出一些破舊的家具用品,。
她將這個臨時修建起來的屋子,搭出了人味,。
二娃哭了,。
他看著三嬸閉上的雙眼。
他多想這是一場夢,,醒來之后的他依舊在村莊里,,依舊在清澈的河水里,依舊在溫暖的被窩里,。
他將家里堆放著的,,那些被他藏在床下的酒瓶都砸了一個稀巴爛。
然后他將三嬸埋在了蘆葦蕩里,。
三嬸說:這樣她就能夠和自己先走的丈夫和還未見過面的孩子永遠的團聚了,。
二娃離開了城鎮(zhèn)。
他開始繼續(xù)找,,繼續(xù)找紅軍,。
他聽人們說,紅軍在深山里,。
他往深山里面走去,。
他又聽人們說,,紅軍在某些城鎮(zhèn)里。
他又往城里走去,。
甚至有人說,,紅軍只在夜間出沒。
他又蹲守在每一個午夜,。
就這樣,,他走過了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走過了高矮平陡的山坡,,走過了長短曲直的河流,。
終于。
在彩霞滿天的早上,,在百靈鳥不停鳴叫的這一天,,他終于找到了。
“看上去,,像是一個少數民族的小伙子勒,。”
一個長相魁梧的高個男子,,操著一口地道純正的地方口音,,對著他身邊的同伴說道。
“讓他過來,,看他是準備要干什么,。”
二娃走了過去,。
他疑惑的問道,,“你們是紅軍?”
高個男子點點頭,,笑道,,“不然勒?!?p> 二娃有些失望,,紅軍看上去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他們也像普通人一樣,。
“那你們這能幫我打鬼子嗎,?”
二娃懷抱著最后的一絲希望。
幸然,,二娃的念念不忘,,得到了最好的回響。
“我們就是打鬼子的,!職業(yè)打鬼子,!”
二娃開心的笑了,。
他被帶到了一個土瓦房里面,里面很多人,,說著他聽不太懂的話,。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團結我們所有的兄弟姐妹們,!...”
這些話,,二娃根本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但是他聽得很認真,,很仔細,,就像是在聽父親的教導,母親的囑咐,,三嬸的遺言一樣,。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眼睛開始泛紅了起來,。
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你這娃,咋還哭起來了呢,?”
高個男人連忙用手擦去二娃眼角的淚水,。
二娃沒有說話,他看著在屋里的這些人,。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心里莫名的生出一股溫暖,、一股信任和一股激動,。
二娃留了下來,作為少數地區(qū)的聯絡人,,他被冠以這個名號留在了隊伍里面,。
這是他過得最舒心,最快樂的日子,。
他開始學習練槍,,開始學習文字,開始學習縫制衣物,。
他的臉上,,那原本灰頭土臉的模樣,一去不復返,。白皙的皮膚和健碩的體格,,讓隊伍里不少人都對他印象十分的深刻。
“看不出來,,還是個小白臉勒,!”
高個男子最喜歡這樣調侃二娃,,二娃想要知道高個男子的名字,但是高個男子說,,名字是最不重要的東西,,要是要叫,就叫他一聲大哥就好,。
二娃不明白,,他覺得名字很重要。
但直到高個男子尸體回來的那一天,,他明白了,。
在戰(zhàn)爭和鐵騎下,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而名字,,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戰(zhàn)利品而已。
“二娃,,組織決定派你去做一件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二娃被派去聯絡少數地區(qū)。
這是一件十分危險且艱巨的工作,。
在那些偏僻的地方,,沒有人會愿意主動站出來,他們大部分只想要安穩(wěn)的生活,,遠離戰(zhàn)亂和痛苦,。
二娃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
這一路,,他走得很快,,幾乎沒有任何的停留。
他明白自己是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一件舉足輕重的事情,,一件足以改變戰(zhàn)爭格局的事情。
他回到了故鄉(xiāng),。
他的村子,,依舊是廢墟。只不過,,多了黃土和種在黃土前的一顆顆營養(yǎng)不良的樹木,。
他開始去聯絡各個村落的村長。
一開始,,沒有人愿意聽他說這些話,,雖然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還算客氣,但是沒有人愿意打破現在寧靜的生活。
“如果再有這種事情發(fā)生怎么辦,?”
“如果我們都不能保護自己怎么辦,?”
“難道就讓我們的村子被毀,家人被殺害嗎,?”
二娃激動的叫著,。
沉默,是一大片的沉默,。
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二娃拿出了自己手槍,這把手槍是高個男子留給他的,,上面,,刻著男人的名字。
“這個,,能保護我們,。”
“我們能保護我們自己,!”
二娃朝著天空開了一槍,,槍聲很快打破了整個原本寧靜的環(huán)境。
所有人盯著他的手看著,,他們的眼里一開始的害怕,,慢慢的轉變成為了堅定。
年輕的人,,拿起了弓箭,。
年老的人,則拿起了鐮刀和廚具,。
“我們聽你的,,二娃子!”
“對,!我們都聽你的,!”
二娃子站著,,他的身姿就像永不會倒下的巨人一般直挺,。
二娃子的任務完成了。
那一個他聽不懂的話,,‘團結一切力量’,,他現在依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心里有那么一點點的明白了,。
當他看見浩浩蕩蕩的隊伍,,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
當他看見鮮紅的旗幟,,插在了這一片黃色的土地上,。
當他看見,,敵人被殲滅,家園重新迎來和平的時候,,他開始有那么一點點的明白了,。
......
又是一年的春天。
按照村里的習俗,,今天應該拿著鳶尾花去故去的人的墳前祭拜,,據說這種花是思念的意思。
而三娃子并沒有帶花,,他帶來了一面紅旗,。
在這紅旗上,有不少人的名字,,而在他的身后,,遠遠的,站著不少的人,。
“阿爸,,阿媽,大哥,,小妹...”
“三嬸...”
“...你們...”
他將紅旗插在了不遠處,,然后繞著墳走了一圈。
他彎下腰,,將墳周圍的雜草都除了個凈,。
這時,一只蝴蝶飛了過來,。
二娃子看著蝴蝶,,這白色的蝴蝶,它展開著翅膀,,往天空的方向不斷的飛舞,。
二娃準備伸手去抓住這只蝴蝶,但是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他看著這蝴蝶飛舞的方向,,它飛到了蘆葦蕩里,又飛到了高山上,,又飛到了河流邊,。
蝴蝶不停的飛舞,枝頭的鳥兒也不斷的高歌,。
最終,,蝴蝶停在了紅旗上面,而在紅旗下的,是炙熱的黃土,,和二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