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難平
葉傾懷心頭一驚,,聽林聿修話中之意,,竟是要與誰玉石俱焚的意思,。
她下意識地退了半步,不想正撞上回廊邊上擺著的晾書的架子,。
葉傾懷伸手去扶,卻慢了半步,。
嘩啦啦——
書架上攤開翻曬的書落了一地,,架子也倒在了地上。
葉傾懷心道不好,。
果然,,講堂的屋門被人推開,屋里一眾人擠在門口,,看著葉傾懷和散落一地的書籍,。
葉傾懷尷尬地笑了笑,打了個招呼道:“諸位好,?!?p> 說完,她彎下腰扶起架子,。
“你是何人,?!”有人厲聲問道,。
葉傾懷抬起頭,,正要辯駁,卻見林聿修伸手攔住了那人,道:“他是少東家的朋友,,自己人,。”
然后,,林聿修也蹲下身來幫著葉傾懷撿起書來,。
葉傾懷沒想到他會替自己解圍,趁著收拾的間隙對他友好地笑了笑,。
林聿修卻只是淡淡看她一眼,,沒有回應。
“原來是少東家的朋友,,沖撞了,。還望兄臺見諒。在下關盛杰,,齊州人,,敢問這位兄臺如何稱呼?”先前質(zhì)問葉傾懷的書生態(tài)度立即緩和了下來,,對她行了個禮,。
葉傾懷放下手中的書,起身回了個禮,,道:“兄臺客氣,。在下賀有為,從京左來,,幸會,。”
互報大名后眾人對葉傾懷不再有敵意,,幾個人很快就把晾書的地方恢復了原狀,,回到講堂里坐了下來。
“賀兄也是今次春闈的考生嗎,?”一個少年問道,。
“是?!比~傾懷謹記秦寶珠給自己安排的設定,,道,“可惜落榜了,?!?p> 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們都落榜了?!?p> 說完,,他和周圍人相視而笑,。
說到春闈,關盛杰氣憤道:“落榜便落榜,,學識不如人,,我認了。只是莊家豎子奪魁,,實難服眾,。”
“莊家豎子,?”葉傾懷一時沒反應過來。
“今次的狀元郎,,莊霄金,。他在文校讀書成績一向平平,連進甲字班還是他那當刑部侍郎的二叔給說的情,。他能當狀元,,我如何不能當榜眼?”
“他要能當狀元,,聿修該是太清閣大學士了,。”另一個文鄒鄒的青年道,。
他這話一說,,四周盡是附和聲。
看得出來,,這些人對于林聿修的學識是一致認可的,。
葉傾懷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猜測,于是她問道:“我聽說放榜當日有人去吏部堵狀元郎,,要與他論學,,難道是你們?”
關盛杰短促地笑了一聲道:“他們沒去,,我去了,。沒見到那小子,縮著不出來,?!闭f完,他看了一眼林聿修,,“要不是聿修喊我回來跟他一起給朝廷上書,,我就住在吏部門口了?!?p> 他生得身形高大,,一臉陽剛,,是典型的齊州男子長相。言語談吐也如他的形貌一般直率,,不像尋常文人一般文鄒鄒的,。
林聿修聽了他的話,卻垂下了頭,,道:“都怪我,。若不是我,師兄他們也不會出事,。我明知道如今的朝堂暗無天日,,卻還力勸他們聯(lián)名上書啟奏圣上。是我害了他們,?!?p> “你的師兄們怎么了?”葉傾懷插嘴問道,。
林聿修深深自責,,不忍開口。關盛杰替他答道:“被刑部抓去了,,不知何時能放出來,。”
“我聽說,,是協(xié)查破案,。應當不必太過憂心?!比~傾懷見他難受,,寬慰他道。
林聿修扯出一個有些無力的笑容,,道:“協(xié)查破案,?呵呵,先前刑部羈押先生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p> 胡叔曾說,林聿修是王立松的親傳弟子,,他口中先生想必便是王立松了,。
提到王立松,眾人默了一默,,關盛杰對林聿修道:“王祭酒現(xiàn)在只剩你一個弟子,,你斷不可再以身犯險?!?p> “先生曾教我,,文以治國興邦,,武以勘定天下??扇缃竦某?,文不能文,武不將武,。我縱然茍全性命于這四方天地之中,,一身所學卻無用處,生與死又有何異,?與其這樣,,倒不如去皇城鳴鼓,讓他們看看,,大景的文人風骨是趕不盡殺不絕的,。若是蒼天垂憐,陛下?lián)苋哒僖?,讓我有幸上殿奏對,那陛下,,當能為天下仕子做個主吧,。”他說到最后,,聲音已有些發(fā)顫,。
葉傾懷身形一頓。她沒想到,,林聿修所說的“血薦軒轅”,,竟然是這么個意思。
皇宮正門承天門外有一面兩人高的大鼓,,有事關國祚的大事啟奏時,,平民也可擊鼓。擊鼓者有機會獲得皇帝的召見,,可以當面陳情,,但若是所奏不實或無關國祚,擊鼓者則會因“覷圣之罪”而被處以極刑,。
這面鼓從立在那里開始,,可以說便是一個擺設。能有大事啟奏皇帝的,,哪個不是朝中重臣,,這些人要面圣,何須擊鼓,?
但只要有了這面鼓,,朝廷便有了一個廣開言路的美名,。
雖然它從來都不會被敲響。
林聿修以命相搏,,殿前鳴鼓,,居然就是為了搏一個面見皇帝的機會。
因為在他心里,,相信皇帝能撥亂反正,,為天下仕子主持公道。
可他卻不知道,,皇帝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他的那些陳情請愿,皇帝不是聽不到,,而是聽到了也愛莫能助,。
葉傾懷心中五味雜陳。
關盛杰嘆了口氣,,道:“我聽說京兆府尹將你們聯(lián)名上的那份書呈交給陛下了,。刑部這次抓人,只怕是皇帝默許的,。何況,,聿修,你的名字可是簽在那份上書上,,刑部正在到處搜捕你,。我不建議你為了面圣而去擊鼓冒險?!?p> “若當真如此,,我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無遺憾了,?!绷猪残揠m然這么說著,聲音卻有些無力,。
“什么皇帝默許的,?皇帝肯定不知情?!鼻貙氈榈穆曇敉蝗粡娜~傾懷身后傳來,。
眾人回過頭,見她端著一只長長的托盤,,托盤上有兩只冒著熱氣的茶壺和兩摞茶杯,。葉傾懷大眼一掃,約莫能有十幾個杯子,。
秦寶珠把兩只茶壺擺在桌上,,然后又將茶杯一一擺在眾人的面前給他們倒上熱茶,。
待擺到關盛杰面前時,她突然收回了手中的茶杯,,對他沒好氣地道:“改口,。不然沒有茶水喝?!?p> “改什么口……”關盛杰顯然有點怕秦寶珠,,說話聲音都小了。但他心中并不服氣,,因此嘴上倔著,,佯作不知。
“皇帝才十六歲,,剛剛親政,,底下那些老臣可都是老狐貍了,皇帝能斗得過他們嗎,?你讀了那么多圣賢書,,不想著為皇帝分憂,反而惡意揣測皇帝的用心,,想著明哲保身,,你那些書都被你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葉傾懷抬起頭看向秦寶珠,,好像是第一次認識她。
關盛杰仍然不服氣,,道:“你一個姑娘家,,哪里來這么多道理?還知道朝中什么局面了,?”
“我是姑娘家,,但我也知道君臣大義。再說了,,王先生是文校祭酒,,少東家在朝為官,我跟在他們身邊久了,,知道些朝中局面有什么稀奇嗎,?”
秦寶珠微微昂了昂下巴,竟把關盛杰懟得說不出話來,。
還是關盛杰旁邊的書生先開口道:“原來是少東家說的啊,,難怪秦姑娘記得如此清楚?!?p> 他語氣揶揄,,卻沒有惡意,。
“我倒覺得不像是少東家說的?!币婚_始問葉傾懷是不是考生的少年道,,“什么‘老狐貍’啊,‘狗肚子’啊,,聽著不像是少東家的語氣,,倒像是祭酒的語氣?!?p> 他說完,,眾人又哄堂大笑起來,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葉傾懷坐在其中,,心中思緒如萬馬奔騰。她從來沒有想過,,秦寶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這個皇帝當?shù)煤纹錈o奈和窩火,沒有人知道,,她也無處訴說,。她是皇帝,卻也是孤家寡人,。沒有人理解她,,也沒有人想著去理解她。
可聽到秦寶珠的話,,葉傾懷突然覺得自己不那么孤獨了,。
她不是在孤軍奮戰(zhàn)。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還有一個女孩在一群男人面前努力維護著她,,為她開脫。
可她卻在想著如何殺了她,。
這讓葉傾懷感到羞愧和無措,。
在她左思右想間,關盛杰終于服了軟:“秦姑娘,,我錯了,,我不該妄自揣度皇帝,皇帝是萬民的君父,,是天下的賢主,。可以了嗎?”
秦寶珠笑著斜睨他他一眼,,道:“這還差不多,。”
然后,,倒了一杯熱茶擺在他面前,。
關盛杰顯然是渴得厲害了,他一飲而盡,,放下茶杯便是話鋒一轉(zhuǎn):“但是……”
只見秦寶珠狠狠掃了他一眼,。
他于是話鋒又是一轉(zhuǎn),道:“我也不能這樣看著聿修一個人去冒險,?!?p> 他輕輕拍了拍林聿修瘦弱的肩膀,正色道:“我陪你一起去,?!?p> 話音剛落,他身邊的中年書生道:“我也去,?!?p> “我也去!”
“算我一個,?!?p> ……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了起來。
葉傾懷心中一驚,。
林聿修著了惱:“你們跟著鬧什么,?我是家中無老無小,便是折了一條性命也無所謂,。你們怎可如此,?”
“忠孝忠孝,先忠后孝,。國將不國,何以為家,?你一人之力綿薄,,但若我們眾人一齊擊鼓請愿,陛下應當能注意到春闈舞弊一事吧,??v然權臣能一手遮天,總不能遮住我們這么多人吧,?”一個年紀稍長的男子說道,。
“對啊,就算像秦姐姐說的那樣,陛下是被奸臣挾制了,,我們這么多人鬧起來,,陛下也能有理由問責那些奸臣,反制他們了吧,?”那小少年道,。
關盛杰沉吟道:“若是如此,我們這些人還是太少了,。當初我們十幾人去吏部門前卻連莊霄金的面都沒見到,,何況這次是去宮門前?!?p> “文校還有很多同窗,。對了,還有之前被刑部趕離盛京的那些仕子,!”有人附和道,。
“文校有三千學子,還有今年春闈考生近萬,。我們這些人一齊擊鼓,,就算宮墻再厚,也該傳到陛下的耳中了吧,?”
“陛下知道了實情,,定會徹查刑部,重開春闈,!”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越發(fā)群情激憤。
葉傾懷心中大驚,。
原來,,承天門之變,竟是這么來的,。
葉傾懷看著眼前的學子們,,他們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然而前世,,就在幾天后,,他們就將變成承天門外血肉難辨的橫尸。
他們不惜一死,,只為了引起皇帝對舞弊案的注意,。
可彼時,他們唯一的信仰,、他們的君父——葉傾懷——卻坐在文軒殿里摩挲著陸宴塵的小像,,心里想著他什么時候才能丁憂結束返回盛京。
葉傾懷突然覺得喉嚨有些發(fā)堵,鼻腔一酸,,眼前泛起了氤氳,。
她在桌子下無聲地攥緊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