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火車
當天邊泛白的時候,趙老四推開了站長室的窗戶,。
晨風伴隨著窗外氤氳了一夜的水汽撲面而來,,讓窗戶和桌椅都帶上了一層濕漉漉的觸感,。盤桓在山谷間的霧氣在朝陽的照耀下漸漸淡去,于是可以隱約見到車站對面山頂上寺廟朦朧的影子,。在鳥群嘰嘰喳喳的啼鳴里,,傳來僧人們不急不徐的鐘聲。
爐子上的水終于燒開了,,蒸汽沖刷著壺蓋中央的小哨子,,讓后者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哨音。于是滾燙的熱水被沖到茶缸里——茶是幾文錢的粗茶,,但被熱水一激,,依然散發(fā)出清新的香氣。
趙老四吹開水面上飄著的茶沫,,趁熱嘬了一大口茶水,,發(fā)出滿意地贊嘆聲。都說品茶是品心境,,在晨光中,,即使是粗劣的茶湯,喝起來也憑空多出幾分香味,。
他站起身來,,從一側(cè)墻壁的掛架上取了鐵道長的帽子,斜斜地搭在腦袋上,,然后抄起倚在桌邊的細長鐵棍,,另一只手提溜起剛剛泡好的茶缸,晃晃悠悠出了門,。
趙老四從十二歲起就靠鐵路吃飯,,最早是賣報,,之后被選中做了小工,然后一路做到機修長,,再后來總算當上了這個不起眼小站的站長,。他在年輕時滿心撲在杠桿和齒輪上,也沒顧得上娶一門媳婦,,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媒人卻又嫌棄趙老四年紀太大了。于是他快六十的年紀,,依舊打著光棍,。
對于沒成家這事,趙老四倒也說不上有什么遺憾,。在鐵路上干了一輩子,,早就把蒸汽車頭當成了自己的家。每天早上例行的鐵道檢查,,別人都當成避之不及的麻煩事,,只有他樂在其中。當他用鐵棍一下下敲打鐵軌的時候,,就好像在演奏獨屬于他的樂曲,。
“俺本是披袍貫甲將軍,翻做披緇削發(fā)僧人,。不平事斗起殺人心,,因此上不避風塵——”四下里靜得慌,趙老四索性唱起戲來,。
唱的是《寶劍記》,,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往事。
“山幽靜鳥啼,,助離人添慘凄,。路彎曲客迷,動鄉(xiāng)情偏痛悲,。白云似水流將去,,黃葉無情只自飛。想親幃,,盼親幃,,回首家園何日歸?”大霧的早晨,一個人,,一壺茶,,一支鐵棒,倒真有些林沖的感覺。唱到興頭上,,趙老四將那鐵棍舞得獵獵生風,。
“他豈不知咱兩個是董超、薛霸,。此間是人跡罕到的去處,,正好下手。我將此劍出鞘三寸為號,,就下手罷——”
揮舞著的鐵棍在半空中停住,,唱詞到這里也戛然而止。視線順著鐵棍延伸到遠方,,趙老四看見盤踞在霧中的巨大黑影。這是一列靜止在鐵軌上的火車,。
“咦,,真是怪事——”
火車拋錨的事,倒也不算少見?,F(xiàn)在這條鐵路線上跑的車頭,,還有不少是萬歷年的老款,跑起來晃晃悠悠,,感覺隨時都要掉一地零件,。只是這鐵軌直來直去,即便拋錨,,也不能長久停在軌道上,。
按照航運司的規(guī)矩,每列火車上都須隨u車配備騎手兩人,,快馬兩匹,。若是遇上拋錨的情況,便要在火車頭尾各三百步處插上紅旗來警示其它火車,,同時派騎手沿著鐵路線去前后兩個站點報信,,好讓他們派機車頭將拋錨的列車拖到站里維修。像趙老四所在的這種人煙稀少的小站臺,,大多都是這個作用,。
昨日的列車表上,確實是有一班沒到的車,,但趙老四沒見著騎馬的人來報信,,只當是再其它站拋了錨。由于車站與車站之間要靠馬匹傳信,,這種拋錨的消息通常只會通知故障路段的前后兩個站點,。
可如今這輛火車卻靜悄悄停在這里,看不見插著的旗子,,也聽不見任何動靜,。
“喂,!里面有人嗎?”趙老四敲了敲駕駛艙的窗子,,然后等待了一會兒,,卻沒聽見有人回應。
“真是荒唐,!出了事故怎么辦,?”趙老四有些生氣了,他使勁踮起腳,,想透過玻璃看看駕駛室的情況,,但玻璃里面沾了霧氣,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趙老四使勁拉了幾下把手,,但是車門是緊緊鎖著的,紋絲不動焊在車上一般,。于是他只好斥罵一聲,,跳下車來,看向后面的車廂,。
這列車跑的是貨運,,火車頭后面首尾相接掛著的大都是頂端開口的貨車廂,里面密密麻麻堆滿了麻袋,,也不知道裝的是什么,。在整列車的最后面倒是一節(jié)帶頂?shù)能噹幻嫘狱S色的三角旗子被掛在這節(jié)車廂的頂上,,正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隱約能看見旗子上寫著的“鏢”字。
即使忽略這面顯眼的旗子,,單從它兩側(cè)密密麻麻鉚釘固定的黑色鐵板以及門板上開著的射擊孔就看出,,這節(jié)車廂的作用是押運而非載客。這種車廂最早是寧遠伯所造,,用來遏制滿清的騎兵,,尋常弓弩和火槍都奈何它不得,而車內(nèi)的士兵卻可以安全地對外射擊,。在遼東大捷以后,,這種車被不少鏢局看中,專門用來押運最珍貴的貨物,。若是有劫匪靠近,,鏢師們便會拉開射擊孔的擋板,把槍口伸出去開火。在這樣堅不可摧的移動堡壘面前,,就算車廂里的東西再誘人,,劫匪們也只能望洋興嘆。
“小心了啊,,我是修車的,,別走火了!”趙老四遠遠地喊了聲,,然后慢慢靠近過去,。
沒有人回應,射擊孔的擋板也沒有被拉開,。只有車頂上那面鏢師旗伴著微風不緊不慢地擺了幾下,。趙老四突然覺得風里帶了一絲咸腥的氣息,是很熟悉的味道,,但是記不起在哪聞過了,。
他從心底浮起一種隱隱約約的不詳預感。
“人在嗎,?”他走近車廂,剛想拍門,,卻又收回了手,。
視線順著鐵門,他看見猩紅的液體正沿著門縫匯聚到一起,,然后一滴滴落在地上,,匯聚成一攤黑褐色的污濁。
他突然回想起了這種味道的出處,。那是崇禎十二年,,一列脫軌火車的事故現(xiàn)場。當時車廂里四十個乘客,,只活下來十個不到,。
這是人血的味道。
群鳥從山間撲棱棱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