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春風(fēng)吹綠了沿海的油菜花,邊陲的雷聲仍在激蕩著男兒的熱血,。
而當(dāng)田里的莊稼到了插秧的季節(jié),,走出鄉(xiāng)村到縣城工作的人們,便紛紛在休息日回鄉(xiāng)幫忙,。林廣就是在這樣的時節(jié)里,,坐在父親二八大杠自行車前梁上小小座椅上,踏上回鄉(xiāng)之旅,。
對于故鄉(xiāng)的印象,,剛從縣城出發(fā)時的期待和向往,漸漸地隨著時間推移和屁股酸痛,,在不知不覺中,,消磨殆盡了。
畢竟用工廠里面的邊角料焊接起來,、安裝在自行車前梁的座椅,,本來就沒有任何舒適性可言,。更何況于,幾十公里的縣道走走停停,,近乎一小時不能動彈,,對于孩子的折磨。
至于自行車的后架,,那不可能是林廣能坐的位置,,不單父親擔(dān)心他在半路上摔下去而未能發(fā)覺,更重要的是,,每次回鄉(xiāng),,后架必然是捆綁著許多從縣城帶回的物件。
但幼小的林廣沒有想到的事情,,折磨和煎熬,,是從離開縣道才開始。
縣道至少是公路,,而勉強只能供一輛手扶拖拉機通過的機耕路,,路面的崎嶇不平帶來的顛簸和疼痛,終于讓林廣在十分鐘以后放聲痛哭起來,。
父親沖著他呵責(zé):“再哭就把你扔下,,你自己走回村里去!”
機耕路上飛揚的塵土,,比父親訓(xùn)斥,,更有效地讓他忍了哭泣。
最后進(jìn)村,,二八大杠的“永久”牌自行車,,行駛在連機耕路也沒有,大約只有比田埂大不了多少,,僅能供兩輪板車進(jìn)入的泥濘村道上時,,林廣卻禁不住歡呼起來。
父親停下自行車跟村道旁邊田里勞作的鄉(xiāng)親打招呼,,拿出“555”牌子的香煙,,分給熟悉的人們,他以為林廣的歡呼,,是因為村道旁邊池塘里的那些獅頭鵝——畢竟這里縣城里少見的景象,。
但其實不是,林廣一點也不希罕看那些獅頭鵝戲水,。
不遠(yuǎn)處墻壁上盤成盤狀的牛糞,,泥濘而狹小的村道,動物糞便的臭味,都讓林廣覺得惡心,,他的歡呼,,僅僅是因為終于抵達(dá)了目的地,不用再坐于自行車的前梁,,去忍受折磨了,。
都到了要讓在縣城的父親回村幫忙干農(nóng)活的地步,村里不論是叔伯們還是祖父祖母,,自然都是沒空的,,在打了招呼之后,就沒有人能閑下來去帶他,。而他畢竟是城里回來的孩子,,老人們又怕村里同齡的小孩,帶著他去水渠或是山上,,出了什么意外或走失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林廣第一次見到了番仔老叔,,在田間的草寮門口,。
番仔老叔和祖父一樣,有著古銅色的肌膚,,穿著殘舊的拖鞋,,腳后跟和手掌根部,因為長年勞作而開裂,,坐在兩塊磚頭上,,面前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個農(nóng)藥瓶子,里面裝著的大約是私釀的米酒,,手里捏著一把煮熟的碗豆,,喃喃自語:“荷蘭豆,,你姐就是荷蘭出來的,。唉!”
祖父離著十幾米,,遠(yuǎn)遠(yuǎn)就叫了他一聲,,番仔老叔一下子就回過頭來,跟祖父打了招呼:“大兄,,物杯,?”這是俚語,就是邀請同飲的意思,。
“喝個屁,!不用種田啊?”祖父沒好氣地吼了他,,而番仔老叔訕笑摸著腦袋,。
“阿廣,叫‘番仔’老叔,?!弊娓笇λ@么說。
而林廣馬上就叫了一聲“番仔老叔”,,不是因為他乖巧,,只是害怕。
因為番仔老叔看著,,在幼小的林廣心里,,就很嚇人。
在這個時節(jié)的村落里,,干凈的整齊的衣著,,白嫩的皮膚,以及清澈的發(fā)音,,讓番仔老叔很喜歡這個孩子,,他伸出手,抱住了林廣,,大笑起來:“孫仔,!孫仔好乖!”
二,、
在番仔老叔的草寮前面,,祖父笑罵了一聲,說起大家都忙,,番仔老叔不用耕田,,就讓他帶著林廣,看著番仔老叔應(yīng)承下來,,祖父臨走時,,又對他叮囑:“番仔,你不能發(fā)瘋啊,,這是李醫(yī)生的外孫,。”
就算林廣剛上一年級,,但他能看得出來,,番仔老叔一下子似乎就不一樣了。
“李醫(yī)生的外孫,?大兄你放心,?!彼f這話的神態(tài),林廣感覺,,比父親承諾“五一”放假帶自己去公園玩,,靠譜多了。
林廣覺得很奇怪,,番仔老叔管祖父叫大兄,,又是同條村的,這關(guān)系,,肯定要比自己外公親近,,為什么祖父在介紹了自己是他孫子之后,還要鄭重其事提外公呢,?
以至于祖父走了之后,,他主動問:“老叔,你認(rèn)識我外公,?
“認(rèn)識,。”番仔老叔點了點頭,,并不太善于哄孩子,,或者說他壓根就不太善于聊天。
倒是沒有帶連環(huán)畫的林廣,,百無聊賴主動把話題繼續(xù)下去:“認(rèn)識很久了?。繉α?,我外公也喝酒,,你們肯定就是一起喝酒認(rèn)識的?!?p> 外公很喜歡用筷子頭沾酒來逗弄他,,但林廣不喜歡酒的味道,在他看來,,番仔老叔和外公,,一定是臭味相投喜歡喝這么難喝的東西,才會認(rèn)識,。
“不是,?!狈欣鲜迦艘话褯]有剝開的碗豆給林廣,,“我們欠了李醫(yī)生好多人命?!?p> 林廣聽不懂,,但番仔老叔沒有再說下去,番仔老叔把那一農(nóng)藥瓶子的米酒收進(jìn)草寮里,然后找了一盒象棋出來:“會下棋嗎,?老叔教你,。”
吃著碗豆,,下著象棋,,這一路的憂傷,漸漸地就隨風(fēng)而去,。
當(dāng)夕陽西下,,田里勞作的人們開始回家時,草寮前面,,孩子的笑聲,,便在晚風(fēng)里蕩漾。
城里工作的人回鄉(xiāng)了,,自然親近的親友便會聚一聚,。
村落里沒有什么精細(xì)的菜,大條的五花肉,,用水煮得爛熟,,下足了鹽,撈起來切成半個巴掌大的一塊,,就是村人的熱情和喜悅,,再抱上一甕自己釀的米酒,聊起往昔日的舊事,,再說起縣城里新鮮事,,興起時更有人去村里大隊部或是老人組,找來一把二胡,,拉將起來,,幾句潮劇,對于農(nóng)忙之后的夜晚,,就是最好的放松與娛樂,。
林廣掩著耳朵,他不喜歡潮劇和二胡,,《變形金剛》,、《聰明的一休》或是《大鬧天宮》才是他的興趣所在。
“老叔,,我們?nèi)ハ缕辶撕貌缓??”這是林廣第四次,跑過來問番仔老叔,。
父親喝了酒,,有些不耐煩:“下什么棋,?小孩子,趕緊去睡覺,!”
倒是番仔老叔抓了一把花生揣到兜里,,笑嘻嘻地說:“不要罵孩子,孫仔很乖的,?!彼謴V的頭發(fā),“我們?nèi)ハ缕?,反正我一個人,,伊就跟我睡,無事的,?!?p> 沒有路燈的村落,番仔老叔打著手電筒,,粗糙開裂的手,,牽著林廣稚嫩的手。
他們穿過村里的曬谷場,,走過村委會,,踏上田埂之后,林廣便有些踉蹌,,番仔老叔便抱起他,,穩(wěn)穩(wěn)地走在田埂上,來到草寮,,點起煤油燈,,他們擺開了象棋,在那張小桌子上,。
“老叔,,你為什么叫‘番仔’呢?”所謂童言無忌,,莫過如此,。
番仔老叔點了根煙,笑著說道:“我祖父,,就是在番埠出世的,。”
他說祖上去國外修鐵路,,然后就在國外開枝散葉了,。
林廣聽不太懂:“那你怎么回來?老叔你喜歡喝酒,,然后就跑回來了,?”
煙頭明滅里,,番仔老叔的表情有些苦澀,,他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笑了起來:“對??!”
還沒下完一盤棋,林廣就困了,。
他打著哈欠:“老叔,,我要聽故事才睡得著,你給我講大鬧天宮好不好,?”
番仔老叔有些尷尬,,他不會講故事,于是很困又睡不著的孩子就鬧了起來,。
最后老人低聲哼著林廣聽不懂的歌謠,,哄他入睡的:“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三、
南方田里的青蛙,,總在夜晚里有著濃烈的聊興,,林廣在半夜里醒過來,所聽到的就是此起彼落的蛙聲,,然后恐懼占據(jù)了他幼小的心靈,,因為一只粗糙的大手,緊緊地捂著他的嘴,。
他睜開眼,,看見番仔老叔,把食指貼在嘴唇邊,,然后慢慢松開捂著他嘴的手,。
“跟我走,別出聲,?!狈欣鲜逵枚Z的聲音,對林廣這么說道,。
他把被子折疊起來,,然后快速地用麻繩捆綁好,在林廣從床上下來之前,,他就把綁好的薄被子,,系著搪瓷口缸的挎包,,都用一種林廣不能理解的方式,穩(wěn)妥而緊實,,披掛在他的身上,。
“我、我們要去哪里,?”林廣嚇得要哭起來了,,他很害怕。
番仔老叔側(cè)著耳朵又聽了一下:“沒錯,,摩托聲,!蘿卜頭下鄉(xiāng)了,快點,,跟上,。”
他自己背了更厚實的一床被子,,兩個左右交叉的背包,,然后伸手摸了一把鍋底,就往林廣臉上涂抹,,借著月光,,拿出剪刀,把林廣的頭發(fā)胡亂剪了一通:“被捉到了,,就說是乞丐,,不要說任何人的名字!”
林廣沒有哭起來的原因,,是番仔老叔在他那草寮里,,摸出了一把刀,把刀鞘綁在林廣的后腰,,很漂亮的一把刀,,就算番仔老叔不許他拔出來,但男孩子天性里對于武器的向往,,讓林廣摸著刀把,,就已經(jīng)很興奮。
這種興奮,,使得出了草寮之后,,在田埂上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一跤,林廣都沒有哭,。
番仔老叔拿著一根短棍,,讓林廣握著另一頭,他們在月光下,低伏身體,,借著農(nóng)作物的影子,,快速的前進(jìn)。這讓孩童的好奇的天性被激發(fā),,跟隨著番仔老叔越過田埂,,又爬上大堤,林廣覺得,,這是一個美妙的夜,,如果能有一根冰棍,,那就更好了,。
在林廣記不清自己摔倒多少次,看起來真的象小乞丐時,,他們沿著大堤,,再穿過兩個村落,已經(jīng)快走到最近的鎮(zhèn)里,,番仔老叔突然停了下來,,他在臥倒的同時,把林廣按倒在路邊長長的雜草叢里,,左右張望著:“蘿卡頭應(yīng)該是從縣城調(diào)兵下來的,,我得通知大家!你在這里等我,,還是跟我一起,?”
這一個多小時的疲勞,把所有的新鮮感和刺激都消磨光了,,就算后腰的刀柄也不能再帶給年幼的他,,任何的動力。他當(dāng)然不想走,,但是陌生的村落,,放眼所及是墨色的夜,月光根本無法帶給林廣任何安慰,。
“老叔,,我跟著你?!绷謴V顫抖著說道,。
“好,是我們林家的種,!”番仔老叔欣慰地說道,。
大約是高興,他勉勵著林廣:“我跟父母回來,,當(dāng)紅小鬼時,,一開始,,沒有你這么硬!”
林廣壓根聽不懂他說什么,,但恐怖讓他緊緊跟著番仔老叔進(jìn)了小鎮(zhèn),。
番仔老叔帶著林廣,去敲了三四家人的門,,他敲門時,,時輕時重,似乎有著某種節(jié)奏,。
但是,,要不就是沒有人回應(yīng),有兩家人有回應(yīng)的,,大聲問著:“誰?。俊?p> 番仔老叔捂著林廣的嘴,,匆匆的離開,。
月光下,林廣看見,,番仔老叔的眼眶有些發(fā)紅,。
“聯(lián)絡(luò)點都陷落了?!崩鲜逡а狼旋X,,低聲對林廣說道,“你要記下,,等革命勝利了,,這些都要清算的!”
林廣莫名其妙地望著番仔老叔,,后者摸了摸他的腦袋:“但我們不能就這么走,。”
于是一老一小,,拿著從垃圾堆里撿到的煤渣,,從別人廚房里偷的火炭,在小鎮(zhèn)的墻壁上寫畫著:“日本仔來了,!”,、“打倒日本侵略者!”,、“打倒?jié)h奸賣國賊,!”從碼頭的倉庫墻壁,到鎮(zhèn)里唯一的電影院外墻,他們都寫滿了類似語句,。
接著番仔老叔帶著林廣,,掉轉(zhuǎn)了方向。
當(dāng)他們停下來,,兩條腿已經(jīng)幾乎毫無知覺的林廣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照在臉上的第一縷陽光,不遠(yuǎn)處有小鳥啼叫著,,在他們腳步聲的驚擾下,,振翅高飛。
林廣看見走在前面的番仔老叔,,右后腦有半個巴掌大的地方?jīng)]有頭發(fā),,并且深深凹陷進(jìn)去,很嚇人,。如果平時在縣城看見,,林廣絕對會當(dāng)場嚇哭,,但也許是這一夜的共處,,林廣居然不覺得害怕,他扯了扯番仔老叔的衣角,,比劃著后腦:“老叔,,你是不是不聽大人的話,爬高跳低,,摔到了,?很痛吧?”
番仔老叔摸了摸后腦,,咧嘴笑了起來:“沒事,。再堅持一會?!?p> 這已經(jīng)是在山里了,,所以番仔老叔把自己腰里的麻繩,跟林廣腰里的麻繩系在了一起,,以防后者失足摔下山溝,。他們又走了十來分鐘,在這完全沒有路的山腰里,,番仔老叔扯開一堆樹枝,,露出一個儲存著物資的山洞,這大約就是他在山里的“密營”,。
當(dāng)番仔老叔燒了水,,給林廣泡腳挑水泡時,林廣忍不住哭了起來。
對于剛上一年級的他來說,,實在太痛了,。
“勿哭,我有消毒啊,,你外公當(dāng)年教我的,,我一直記得啊?!狈欣鲜搴苷J(rèn)真地說道,。
林廣和番仔老叔在山里住到第三天,終于被找到了,。
因為整條村都出動,,結(jié)果兩天就沒找到他們一老一小。
直到林廣的外公——在戰(zhàn)爭年代,,冒著生命危險給許多游擊隊員做過手術(shù)的李醫(yī)生,,他聽說“番仔”把林廣帶走之后,從縣城過來,,由他領(lǐng)著,,才找到了山里的這處“密營”。
“番仔,,打完仗,,趕走日本仔都三十年了,你又忘記,?”李醫(yī)生看著番仔老叔,,長嘆了一口氣。
“我們贏了,?”番仔老叔摸著腦袋,,一臉期待地望著李醫(yī)生。
李醫(yī)生點了點頭,,番仔老叔就高興起來,,他匆匆地說道:“那我得去找‘你姐’報告,我得歸隊……”
李醫(yī)生一把抱住了他:“你押兩名俘虜去北邊勞改,,他們想逃跑,,結(jié)果你把人打死了……政府讓你回鄉(xiāng)養(yǎng)著?!?p> 番仔老叔突然不掙扎了,,然后他似乎想起什么,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
林廣看著,,不知道為什么,,便也跟著哭了起來。
四,、
時光慢慢地消逝,,田里的莊稼成熟了,又插上新的秧苗,。
孩童漸漸長大,,而老人悄然老去。
故鄉(xiāng)的墻上不再貼著牛糞,;村口告別昔時的泥濘,,有了可供兩輛汽車會車的柏油路。
曬谷場的夜,,也有了與月色爭輝的明亮燈光,,只有田里的蛙聲,不改猶如當(dāng)年,。
每次回去故鄉(xiāng),,林廣都會去看番仔老叔,但清醒的番仔老叔,,從不愿提起他的鐵馬金戈,。
有碰到過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到村里去看望他,番仔老叔木訥而拘謹(jǐn)?shù)匦χ?,似乎他的喜怒哀樂,,永久地停留在那個炮火紛飛的年代。
后來隨著長大,,林廣知道了關(guān)于番仔老叔的一些事情,例如他父母在抗戰(zhàn)的年代,,帶著他回國參加抗日,,而且都犧牲了;又例如番仔老叔腦袋上中過槍,,當(dāng)時俘虜逃跑他直接槍斃,,有領(lǐng)導(dǎo)覺得番仔老叔似乎有精神問題,檢查之后的確是不合適再擔(dān)任工作,,讓他回鄉(xiāng)休養(yǎng)之類的……
林廣從縣城搬到市里,,又再從市里搬到省城,故鄉(xiāng)對他來說,,不知不覺成了一個符號,。
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
偶爾會聽到番仔老叔發(fā)病,,在村落里,,在鎮(zhèn)子里涂鴉的傳聞。
當(dāng)林廣上大學(xué)之后,,開始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有許多資料查詢起來,變得容易了許多,。
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林廣回鄉(xiāng)祭祖,,他照例去看了番仔老叔。
他已經(jīng)長大,,讀了許多的書,,他想去揭開一些歷史的往事,一些塵封的真情,。
“老叔,,你喝完酒,念叨的‘你姐’其實是‘林姐’對吧,?”林廣這么問道,。
番仔老叔正在打開林廣給他帶來的“小糊涂仙”,從鎮(zhèn)里打包過來的豬耳朵和花生米,,擺在干凈的飯桌上,,陽光從玻璃窗透了進(jìn)來,照亮了老人臉上的笑,,他抬頭望了林廣一眼,,沒有說話,啜了一口酒,,瞇起眼,,夾起一片豬耳朵,沾了蒜泥扔進(jìn)嘴里,,滿足地點了點頭:“好酒,!”
林廣笑著搖了搖頭,還是和童年一樣,,一問到他戰(zhàn)爭年代的事,,問到他不愿提的往昔,番仔老叔就總會這么生硬地岔開話題,。
不過這一次,,番仔老叔多說了兩句:“老兵都喜歡吹牛逼,我也喜歡,,但一吹牛逼,,我就想起他們,他們,,喝不上這酒,?!?p> 說著老人眼眶便紅了,林廣也就不忍再往下問,。
第二瓶“小糊涂仙”喝了一半,,番仔老叔終于開始有點酒意,他叫嚷著林廣也倒上一杯陪他,。
林廣就著酒興問他:“戰(zhàn)爭年代,,怎么樣才算一個老兵?是不是見過血才算老兵,?”
“打單發(fā),,短點射,用重機槍打,?!狈欣鲜灏岩粭l腿踡在椅子上,舉起酒杯,,笑著這么回答,,“能用重機槍打單發(fā),打短點射,,就是老兵了,。”
“老叔,,林姐,,是不是您在戰(zhàn)爭年代的愛人……“林廣的話,到這里截然而止,。
因為番仔老叔手上的筷子尖,,就抵在林廣的喉結(jié)。
這一刻,,老人的眼皮抬上來,,林廣看著番仔老叔的眼神,真的感覺到恐怖,,他真的覺得自己敢再發(fā)出一個音,這筷子真的就會捅下去,!
“奴仔妮人,,勿四散講?!边@是潮汕俚語,,就是:小孩子,不要亂講話,。
然后番仔老叔收回了筷子,,挾了一顆花生米,,扔進(jìn)嘴里,笑著喝了一口酒:“對,,我說的是林姐,,她是戰(zhàn)友,是首長,,是同志,,但不是愛人,絕對不是,?!?p> 林廣仍沒從驚嚇中恢復(fù)過來,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頭,。
然后聽著番仔老叔長嘆了一聲:“我要跟著她去北頭,,也許當(dāng)時就殺出去啊,!唉……”
但是林廣失去了往下追尋的勇氣,,他有些魂不守舍地陪著番仔老叔喝完了酒,就匆匆地告辭離去了,。
再一次見番仔老叔,,是在兩年之后的春天,村里五服內(nèi)的同輩兄弟,,打長途電話給他:“番仔老叔看著日子差不多了,,他問了你四五次,你看看是不是回來看他一下,?”
這次番仔老叔已經(jīng)喝不了酒了,,他瘦得脫了形,甚至沒法把煙對準(zhǔn)嘴巴,,總是把過濾嘴抵到鼻子,。
看到林廣,老人很高興,。
“你去找個鐵桶來,。”他對林廣這么說道,,后者剛進(jìn)屋,,別說喝水,坐都沒坐下,。
不過專門回來看他,,林廣自然按他要求去辦。
番仔老叔讓其他人都離開,,然后對林廣吩咐:“把那個柜子打開,?!?p> “都燒了,不準(zhǔn)有一張紙留下,。我要看著你燒干凈,。”
發(fā)黃的日記,、照片,,還是已經(jīng)卷邊的票據(jù)、信件等等,,便都紛紛投身到熊熊的烈火里,。
當(dāng)林廣在這些文件里,看見陳舊斑駁的廈門集美學(xué)校的畢業(yè)證,,他愈覺得自己的猜測是沒有錯的,。
“燒了?!狈欣鲜宓氖诸澏吨?,連煙也夾不穩(wěn),但他的語氣很堅定,。
林廣手一抖,,那份畢業(yè)證書便落進(jìn)了桶中的烈火。
當(dāng)柜子里所有的紙張都化為灰燼,,番仔老叔就笑了起來:“別人我不放心,,你回來我就放心?!?p> 林廣有些不理解:“老叔,,為什么要燒呢?留著,,佐證歷史的真相,,不好嗎?”
“我腦子,,”他再一次把煙的過濾嘴,,頂?shù)搅吮亲由希謴V伸手,,幫他放到嘴邊,,他抽了一口煙,指著自己腦袋,,“有問題的,懂嗎,?有問題的,?!?p> 番仔老叔的手指再也夾不住煙了,半截?zé)煹袈湓诘厣?,林廣想去把它撿起熄滅,,番仔老叔突然握住他的手,很用力:“要嚴(yán)守組織秘密,,永不泄密,!”
他望著林廣,再一次重復(fù):“永不泄密,!”
“好的,,好的,永不泄密,?!绷謴V苦笑著附和了。
老人緩緩松開手,,在床上躺了下去,,他低聲說著什么,臉上綻開了笑容,,林廣湊過去聽,,隱約似乎聽到,老人在哼著熟悉的旋律:“Асцветалияблонии груши……”
正當(dāng)四月,,梨花開遍,,皓潔如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