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正好】
孟蕓又做夢了,,
又是那個,纏繞了她十八年的夢,。
都說人們常常記不住自己夢到過什么,。但孟蕓不會忘,因為這個夢實在太真實了,,好像塵封已久的前世記憶,,走馬燈似的,請君入夢,。
夢里,,有流光溢彩的華帳,有五顏六色的珍饈,,有漫無邊際的黃沙,,帳中有一胡姬在起舞,衣袂翩翩,,銀鈴聲聲,,華裳飄蕩。
帳四周坐著的,,是些得意忘形的官人,;帳中起舞的,,是那位熟悉又陌生的胡姬。那胡姬的歌聲,,是一副不關(guān)風(fēng)露冰雪事的超然,;那胡姬的舞姿,是從容不迫的嫻熟,;那胡姬的五官,,對孟蕓來說是模糊的。
胡姬的青春在喝彩中顯露,,她的驕傲在回旋中畢露,,她的期待在瞥笑間泄露。
多少次,,一夢見她,,孟蕓的內(nèi)心氤氳溫情;所少次,,一靠近她,孟蕓便從夢中恍驚起而長嗟,。
這次也不例外,。
夢醒了,孟蕓倏然驚起,,她擦了擦額頭沁出的冷汗,,不由得苦笑——打出生就在應(yīng)天府的她,從來沒邁出菱歌泛夜的柔美水鄉(xiāng)半步,,為何常常夢見勞什子的西域黃沙呢,?
姑且隨它吧。
隆冬臘月,,日短夜長,。
已近未時,孟蕓環(huán)顧自己的閨房,,窗前的那棵臘梅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綻放,,凌霜斗雪,暗香浮動,,樹影婆娑,,著實可喜。
孟蕓不經(jīng)意間從銅鏡中瞥見了自己,,中等之姿,,算不上漂亮。小臉蒼白瘦削,,按王夫人的說法,,就是天生沒福相,;眉宇英氣逼人,照張蟠的說法,,就是沒個女人味兒,。明眸善睞,一雙眼睛時而好奇,,時常犀利,,時常若有所思,但不變的是一股勁兒,,那一股堅定的勁兒,。
“小姐,你醒了,!”清脆的女聲從那廂傳來,,兩個伶俐丫頭不知什么時候進來,正在緩緩卷簾,。
孟蕓不覺心頭一暖,。
“宛桃,碧奴,,你曉得我現(xiàn)在想起了一句兒什么,?”孟蕓笑道,“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小姐盡知道讀書吟詩,。那別人家的閨秀只會繡個花兒,,蕩個秋千什么的。我們孟蕓小姐偏不,,活脫脫的一個牘中書蟲,!”
“我奇怪么?把自己埋在故紙堆里,,這不是古板,,是一種慰藉……”
孟蕓的話沒說完,就被門外一陣罵罵咧咧的喧囂聲打斷了,。
大事不妙,。
無心理云鬢,三人交換了一下警惕的眼神,,只披件夾襖便出門了,。
門外,張蟠,,張家的二少爺,,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來,,一見孟蕓便批頭罵開了:“孟蕓!誰給你的膽子,,方才老子叫你你沒有聽見嗎,?小賤蹄子,聽好了,,你娘那潑皮落戶兒在張家大門口等你,,你還不快滾過去找你那賤娘親!什么事竟然讓本少爺給你傳話,?呸,,還不快謝過本少爺?”
接著便是幾句污穢的話,,讓孟蕓臉色煞白,。
這個混世魔王,孟蕓打心底對他又恨又怕,。
因她實在不滿于張蟠對娘親的辱罵,,一股無名怒火便涌上心頭,她強忍眼淚,,咬住嘴唇,,握緊拳頭。這個張蟠,,仗著自己是爹的最受寵愛的小兒子便胡作非為,,不被管束,。從幼時的欺壓村童,,殘殺豢養(yǎng)小獸,到成年后游手好閑,,吃喝嫖賭,,無惡不作。
料想到不是他的對手,,孟蕓氣的渾身發(fā)抖卻不敢反擊,。
誰料,孟蕓的沉默激起那張大少的更強的憤怒,。
“你竟敢輕視爺?shù)拿?,本少爺讓你知道你這犟脾氣的代價!”張蟠的獸性上來了,,他抄起手中的折扇便劈頭蓋臉的朝孟蕓頭上打去,。
折扇扇骨乃是用梨花木所制,堅硬無比,。合上的紙扇簡直像一個木棍,,掄在頭上的滋味兒定然是不好受,。
孟蕓躲閃不及,覺得額頭一熱,,她順手一摸,,竟都是血。接著,,一陣劇痛傳來,,她那苦澀的淚水終于涌出來,比淚水更苦的是自己稀碎的自尊心,。
那打紅了眼的張蟠順勢就要補上一掌,,電光火石間,卻一個趔趄落空了,。
他感覺自己的手被強有力的反扳著,。一陣怒火涌上來,但等他回頭看見制止者,,這怒氣卻被澆滅了一大半,。
來者正是兄長張子清。張子清身高八尺有余,,眉目和藹,,有一派儒者風(fēng)度,又有長子的氣度,。
“賢弟,,我以長兄的名義勸告你,誤傷家中女眷,,勿敗壞張家和氣,。”大哥張子清厲聲說,。
看著這個家中他唯二懼怕的長輩,,張蟠吃了個虧,須臾便氣沖沖的走了,,活像一個斗敗了的公雞,。
看著這個家中她唯二敬愛的長輩,孟蕓起身行禮,,用感激的語氣謝過兄長,,并表示自己無礙。
但張子清仍然放不下心,,他用手帕蘸水清洗孟蕓頭上的傷口,,溫和的安慰著,責(zé)備著,開導(dǎo)著,。孟蕓的胸中塊壘被澆化,,她感到這個府邸僅有的溫暖。
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在權(quán)謀的暗算中,,在事態(tài)的炎涼中,在滄海桑田的更迭中,,始終有人間大愛存在,,伴你身邊,不曾離開,。
張蟠唯二在家中懼怕的長輩,,另一個是他的親爹,張定國,。張大人現(xiàn)任金陵工部員外郎,,從七品。
張定國只是工部的一個小官兒,。他秉持著“不求千古流芳,,不拒遺臭萬年”的精神,一路拍馬屁升官,,日子也算是過的富足,。他身居朝臣之列,卻無濟世之心,。工部是油水最多的部門,,他在辦事上能貪則貪,什么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等貪污之法他更是屢試不爽,。他雖不至于達到十惡不赦的境界,,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張定國只有一房妻室,。倒不是因為他恪守男德,,而是其妻張王氏乃富商之女,,家大業(yè)大,,獨斷專行,不許張老爺沾花惹草,。
礙于攀親之故,,忌憚權(quán)貴的張老爺不敢明目張膽地造次。王夫人有兩子,,真是天壤之別,,長子張子清,溫文爾雅,官居太仆寺主簿,;次子張蟠,,,游手好閑,,并未考取一官半職,。
而孟蕓在張家可謂是一個微妙的存在——她是被強行塞到張家的張家小姐。
她,,有著自己的娘親,,孟姜。但她并不在張府,。
這筆麻煩賬還是要從若干年前算起,。
先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蘇杭有一官家小姐姓孟,,貌美,善醫(yī),,因夜聞一書生于閨房外吟誦《詩》之《有女同車》,,心愛之,當(dāng)即隨之夜奔至金陵城,,孟氏遂與家中斷書信往來,。不足數(shù)月,書生為權(quán)貴所殺,,婦竟未哀之,,旋自立門戶。建醫(yī)館,,曰“將翱堂”,,取自“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之句,;又易名,,曰“孟姜”,乃先代世家婦人之統(tǒng)稱,。
孟姜于金陵,,號“神醫(yī)娘子”,美名遠揚,。后有張安國者,,暗慕孟姜。安國以情化之,,以言蔽之,,情誼款款。奈何巫山共赴后,安國竟棄孟姜于不顧,。期年,,孟姜攜一襁褓嬰孩求見安國,為安國之女,。
孟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挾之以命……安國理虧,,卒養(yǎng)小女,,然拒孟姜于門外。
那個嬰孩,,就是孟蕓,。張大人如何通過手段欺騙娘親又是怎樣遺棄娘親的,孟蕓不知道,。孟蕓只知道娘親帶著她找到張大人時,,是經(jīng)過無數(shù)白眼才讓孟蕓得以住進張府的。
她這么做,,只是為了可以讓孟蕓攀上“士”之階級,,做個官宦小姐,就像自己年幼時那樣,。在孟蕓看來,,這樣大可不必。但娘親堅持己見,。
畢竟,,她也是被驅(qū)逐出官宦之家的人,當(dāng)然想讓自己的小女不留下和自己相同的遺憾,。
孟姜好歹一代女中豪杰,,可她不知道受了多少屈辱,才讓孟蕓勉強“寄人籬下”,。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每次孟蕓想到這里心中便暗暗置氣,。
在張府,,孟蕓感覺不到一丁點兒家的溫暖。雖說自己這個不速之客不受張家人待見,,孟蕓可以理解,。但是,,孟蕓不理解,,為何張府總是四處烏煙瘴氣,整日雞犬不寧?
因為有張定國那個冷血之人,?因為有張王氏那個母老虎,?因為有張蟠那個登徒子?
孟蕓不待見張府,,更不屑于做什么寒酸的張家小姐,。她并不著迷于官階俸祿,他人口中的某某知府,、某某尚書,,在她眼里只是一群穿著不同顏色的官服、臉上帶著不同傲慢程度的和張定國一樣的老滑頭罷了,。
生活在這樣一個府邸中,,孟蕓深感不幸。
然而,,在那個年代,,官吏的欺壓,無盡的動亂,,每個角落都上演著百姓妻離子散的悲劇,,無數(shù)女子經(jīng)歷著壓迫,經(jīng)歷著比孟蕓更悲慘的命運,。
哀哀慈母,,養(yǎng)我劬勞!哀哀小女,,煢煢孑立,!
張府正門。
孟姜夫人就站在張府朱紅色大門前,,右手挎著一小竹籃,,旁若無人地擦著手中的紅泥小藥爐。她布滿繭子的手拿著一塊整潔的粗布,,那手指骨分明,,由于用力而指尖發(fā)白。依稀可以看出當(dāng)年的纖纖玉手模樣,。
過路人報之以輕聲的非議:
“這厚臉皮的婦人又跑去見她那怪女兒啦,?”
“嘖嘖……人家都不認她,她還總是湊過去,?!?p> “哎哎……她也是苦命……還不是為了孩子……”
……
孟姜夫人不屑于聽別人對自己的冷嘲熱諷,權(quán)當(dāng)那是蒼蠅的嗡嗡聲,。
孟姜終于把女兒孟蕓等出來了,。她微微一笑,,孟蕓身后的一個圓臉女孩兒先竄出來。她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孟姨娘”后也不見外,,伸手就把小手伸進籃子里,,掏出兩塊貴妃糕就往嘴里塞——她在張府可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
如果仔細觀察,,那女孩的右手,,是六指……
“宛桃”,孟蕓笑著說:“慢點吃啊,,別噎著了,。”宛桃是娘親收留的孩子,,長她四歲,。雖然她名義上是孟蕓的婢女,但是孟蕓與她一同長大,,兩人情同姐妹,,也便沒有什么地位高低之分。
娘親詢問孟蕓額頭上的傷,,孟蕓撓著頭說是自己一不小心在門框上撞得,。宛桃想要為她辯白卻被孟蕓一個眼神攔住了。畢竟,,張蟠欺負她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多說無益,說出去也是白白讓娘親擔(dān)心,。娘親一邊嗔怪著孟蕓粗心大意,,一邊邁著大步向前走。
孟蕓留心擦著額頭,,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娘親和宛桃兩人已經(jīng)走在自己前面了,。
右側(cè),宛桃笑靨如花,,她穿一件桃紅色夾襖,,窈窕娉婷,整個人就是活脫脫的一朵桃花兒,。左側(cè),,娘親孟姜身著一件水田衣,烏發(fā)高挽,,眼角可見一絲絲皺紋,,行如弱柳扶風(fēng)。誰能想到,,眼前的這位樸素且單薄婦人就是十幾年前名滿金陵,、艷冠群芳的神醫(yī)娘子,?
這兩位,就是她人生中這匆匆十八年間的至交,、至親,。
雖世態(tài)炎涼難捱,,然舉目有親,,備受關(guān)照。何其有幸,!
忽然,,孟蕓感到自己很幸運,于是心情大好,。
微風(fēng)輕輕吹過,,孟蕓也輕輕哼起曲兒來: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走在前面的娘親聽到后僵住了,。隨后,,她轉(zhuǎn)過身責(zé)怪道:“阿蕓,我說過了,,以后不要再唱這個了……”孟蕓也愣住了,,她只是下意識地唱出來,全然沒考慮過什么,。
這支曲兒,,當(dāng)年那個書生也唱過。
孟姜偷偷拭去眼角的淚花,,回首微笑道:“阿蕓,,來,到娘親這里來,?!?p> 挽著娘親的胳膊的宛桃也轉(zhuǎn)過身來,,她招手:“快跟上,阿蕓,!”
“來了,。”孟蕓笑著跟上去,。
這些年來,,娘親不知疲倦地教授孟蕓行醫(yī)之術(shù)。
孟蕓自由聰慧非凡,,悟性極高,,晦澀難懂的醫(yī)理,一點就透,。她眼看著就要繼承了娘親的衣缽,。
寒,熱,,溫,,涼四氣,孟蕓自然能正確調(diào)和,。
酸,,苦,甘,,辛,,咸五味,孟蕓更是了如指掌,。
孟蕓自有對草藥的獨特理解,。
對于孟蕓來說,具有毒性的不僅是不當(dāng)?shù)赜盟?,更是難測的人心,,可謂“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者是也,;
升降浮沉的不僅是爐子中的藥物,,更是人生際遇,可謂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者是也。
藥爐熬百味卻熬不出錯對,,針石治皮肉卻治不愈恩怨,,湯函延人壽卻延不長喜悲。
孟蕓學(xué)著用道家的淡泊磨平如今境遇的坎坷,,用儒家的濟世思想填充未來人生的色彩,。
三鼓,,后花園。
天地的絕美風(fēng)物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
難得的冬夜,地上的白雪與天上的明月邂逅,,如水的月光便不吝嗇的照亮四方,,洞然若白晝。
月色入戶,,宜效法蘇子,。孟蕓便欣然起行,。只披一件羅裳,,獨自到張家后花園賞月賞雪。
孟蕓靜靜徘徊,,不愿打破這難得的萬籟俱靜,。
然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到底打破了寧靜,。這樣晚的夜,,會是什么呢?孟蕓頓時脊骨發(fā)涼,。
然而,,她很快恢復(fù)平靜,好奇占了恐懼的上風(fēng),。仔細一聽,,那動靜從竹林那邊傳來,夾雜著竊竊私語的聲音,。孟蕓悄悄靠近,,借著月光,發(fā)現(xiàn)竟是張蟠和碧奴藏在那里,。
孟蕓趕緊躲藏,,無意間聽到了兩人的談話。
“碧奴小娘子,,我爹已經(jīng)花了重金給我買了縣里的一個官位,,等我上了任,一定接你過去享清福,?!?p> “張公子,奴家只不過是一個丫鬟,,不求飛上枝頭變鳳凰,,但求公子不離不棄,。請公子切勿食言,切記,,切記,。”
“你還信不過我張大爺嗎,?爺我可是一言九鼎,。那叫什么,君子一言,,幾馬難追來著,?”
“可奴家見公子身邊的女子一天一個樣,這讓奴家怎么信得過你嘛”
聽到這話,,張蟠臉上閃過一絲戾氣,。
買官?接碧奴,?
孟蕓由不得心頭一驚,,不經(jīng)意間竟踩斷一節(jié)枯木。
只聽咔一聲,,這一響可好,,聲音不大,卻在那樣的寂靜的夜晚格外響亮,。孟蕓慌亂的壓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張蟠大聲喝道“誰在那里,我看到你了,,給老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