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名叫烏落,,這里頭有個傳說,,說是古早之前有一頭烏獸落葬此地,,也有說是古時候某位官老爺酒后的興意手筆,。
卯時三刻,,正逢早市,。
城南,,春熙街,。
青瓦墻根下,,以餡兒大皮薄著稱的老崔餛飩,,布招獵獵,高朋滿座,,駝背店家在一方黃泥土灶前大開大合,,如臨大敵,四只手亦有些忙活不過來,。
有挑擔(dān)的貨郎路過旁邊,,顯然是相中了這批豪客,,餛飩和炊餅,豈不絕配,?卻又顧忌人家繳了市金,,便三步作兩步走,正臉表情不變,,只用腦后的那張嘴巴狀不經(jīng)意般喊上一句:
“炊餅,,剛出爐的炊餅哩?!?p> 這一嗓子喊出去,,約莫也就恰好飄到餛飩鋪,很快淹沒在周遭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
街尾,,一條逼仄的房屋縫隙間。
名叫李晏清的少年,,帶著二弟和小妹,,已經(jīng)藏身在此多時。
兄妹三人早上卯時未到,,便趕去過縣衙,,雖然皂吏不給圍觀,但是里頭堂審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傳出,。
案子被推翻了,。
兄妹三人如何都想不通,明明是人贓俱獲的案子,,怎么還能翻供,?
但是不管怎樣,這個仇必須要報,!
徐三小姐對他們兄妹有再造之恩,,如今香消玉損,兇手竟然不能伏法,,天理何在,?!
李晏清拍了拍二弟的肩膀,,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少年明白二弟當(dāng)下心頭肯定要更痛,因為從五年前的那天起,,二弟心中就有了徐三小姐,。
不過有句話,李晏清還是得說,,“二弟,,說好的,,咱們只廢人,不害命,。”
如此一來,,用掉父親留下的那塊鐵牌,,應(yīng)當(dāng)無礙。
商賈,,并不比他們勞工的身份高貴,,不算犯上。哪怕對方是烏落城首富之子,。
李二陰柔俊逸的臉龐鐵青,,從咬死的鋼牙里擠出兩個字,“省得,!”
李晏清知道二弟眼下怒火中燒,,頭腦混亂,穩(wěn)妥起見,,不得不將計劃再重復(fù)一遍,。
少年合計過,從縣衙返回高府,,此地是必經(jīng)之路,。
今日提堂,不像往常出游需要人伺候,,高家只備了一輛馬車,,攏共就四人。
車夫是高府的老管家,,白發(fā)老叟,,上了年紀。
渾身肥膘的高員外走路都氣喘,。
高家花大價錢從州府請來的狀師,,是個清矍中年讀書人。
唯一能造成些許麻煩的,,只有兇手高展翔本人,。
不過也僅僅是些許。
作為高家嫡長子,,高展翔過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而他們兄弟,十二歲就在漕運碼頭賣苦力,。
哪怕少吃幾年的米糧,,彪悍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雙方但凡接觸上,就不會有失手的可能,。
唯一的問題是,,能不能接觸上。
關(guān)于如何截停馬車,,李晏清有所準備,,但是機會只有一次。
“小妹,,待會兒無論發(fā)生什么,,你一直待在這里,別出去,?!?p> 李晏清十分清楚自家小妹膽小怯懦的性格,這種事情對于她來說,,實在過于膽大包天了,。
面容溫婉的李小妹乖巧點頭,知道自己就算出去也幫不上什么忙,,只會拖累兩位兄長,。
時間流逝,大約一炷香后,,屋角處,,只露出半邊腦袋的李晏清,眼眸微瞇,。
街道一側(cè),,兩匹雄駿黑馬映入少年眼簾,后頭架著一乘翠蓋朱纓八寶車,。
僅從這馬上,,李晏清就能認清來主。
此馬為西域宛駒,,走漕運大船運送到烏落城,,一匹價值百金,整個烏落城除首富高家外,,沒人用得起,。
李晏清從腳邊拎起一只缺口的瓦罐,里頭裝的是醋糟,,不求車仰馬翻,,只愿止住馬蹄。
這是少年在魚蛇混雜的漕運碼頭,聽說到的手段,,馬懼醋味,,只是從未實踐過。
馬車逐漸接近,,少年的雙手很穩(wěn),,異常冷靜,十丈,,五丈,,三丈……一丈。
啪嗒,!
瓦罐拋空跌落,時機剛剛好,,伴隨一陣嘶鳴,,街頭路人的目光齊刷刷探過來。
馬車停下了,。
李晏清抄起墻邊的一根七尺長棍,,縱身躍出,如猛虎下山,,極速臨近馬車,,面對驚慌失措的老管家,少年低喝一聲道:“不管你的事,!”
老管家登時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少年眼明手快,,沖跑的過程中長棍一掃,,沒有使力,將老管家掃下車轅,,后者順勢跌倒,,趴在石板路上似是爬也爬不起,心中暗松口氣,。
“高展翔,,王法治不了你,我來治,!”這時,,李二也殺到。
李晏清已經(jīng)登上轅木,,兄弟齊心,,今日誓要杖殘高展翔,為徐三小姐討回公道,也為烏落城除一禍害,,省得他日后再做惡,。
長棍刺穿帷幔,寬闊的車廂內(nèi)三人盡收眼底,,李晏清瞅準目標,,正欲揮棍砸過去,驀地察覺氣氛很是詭異,。
高家父子和那名清矍狀師,,全無緊張之態(tài),似乎有什么依仗,,正當(dāng)少年心生警覺,,左右查探時,那名狀師淡笑開口道:
“你未經(jīng)主人同意,,擅入車廂,,便是做賊,眼下行跡敗露,,應(yīng)該趕緊逃竄才是,。”
李晏清無語望著對方,,心想這人莫不是腦子不靈光,,竟然連做賊和行兇都分不清嗎?
這樣的人也能當(dāng)上狀師,?
難怪是非不分,!
可這些個念頭剛在腦子里掠過,少年不由得莫名心悸,,緊接著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陡然轉(zhuǎn)身,,面朝車廂之外。
同時重心下沉,,雙腳霍然發(fā)力,,雙臂擺開,在一種詭譎狀態(tài)之下,,無視車轅和街道的高低落差,,猛然竄出。
這能有個好,?
不出意料,,短暫掠空后,少年的身形立馬墜地,,由于沖擊力,,重心很是不穩(wěn)。
噗通!
當(dāng)穿一雙芒鞋的少年,,重新掌控身體時,,卻是無從掌控,一連在青石板路上翻出好幾個跟頭,。
馬車下,,李二雙目圓睜,舌橋不下,,猜測車上莫不是還藏了個練家子,?
陰柔少年未作猶豫,趕緊奔過去查看大哥的情況,。
這幾下著實摔得不輕,,李晏清感覺渾身像散架了似的,高家的老管家是佯裝爬不起,,他嘗試幾次后,,是真的爬不起。
“直賊娘,,老子跟他們拼了!”
李二狹長的雙眸幾欲滴血,,沒想到一番悉心籌劃,,還是失敗了。
李晏清一把拽住他,,痛得齜牙咧嘴,,低沉著嗓子小聲說道:“別,有古怪,?!?p> 這時,高展翔撐開團錦帷幔,,車廂內(nèi),,清矍狀師和高員外相繼走出。
李二瞧見高展翔后,,血氣上涌,,怒不可遏,拉都拉不住,,提棍便往過沖,。
“哼!念在方才沒傷車夫老人,,這才小施懲戒,,竟然不知好歹。”
轅木臺上,,清矍狀師面有怒容,,目視著飛沖而來的少年,沉聲道:“青天白日,,王法昭昭,,哪怕是城中匪寇也不敢當(dāng)街行兇,束發(fā)小子哪兒來的猖狂?還不跪地求饒,!”
李二不想跪,,陰柔少年這輩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再不跪其他,。
可是對方話畢,,他立刻感覺肩頭仿佛有萬斤巨力壓下,腳洼子處也好似被人狠狠蹬了一腳,,任他再想反抗,,也是徒勞,脆生生一下跪倒在青石板上,。
陰柔少年終于明白大哥說的古怪是什么,。
“這啥情況,讓跪就跪,?”
“是啊,,敢當(dāng)街行兇,就這點膽量,?”
“怕不是被讀書人的說教感化了,。”
“誒,?那好像,,是李震家的崽兒?!?p> 看到賊人被伏,,觀望路人議論紛紛,這才敢靠近,,有人很快認出李晏清,。
倒不是芒鞋少年有多出名,而是他爹有些名聲,,算是這座大事不多的小城里的一號人物,,年過四旬的人大多記得,當(dāng)年曾給烏落城掙過一回臉面,。
那還是十七年前,,北邊乾國集結(jié)三十萬大軍奇襲雍門關(guān),,猝不及防,誰都沒料到,,北乾當(dāng)時明明正鬧水患,。
而大夏守軍只有七萬,哪怕借關(guān)隘之勢也很難抵御,,雍門關(guān)若破,,北境三道二十四州,將如褪去衣衫的黃花閨女呈現(xiàn)在北乾的虎狼之師面前,。
千鈞一發(fā)之際,,朝廷命巡守隴右道的五萬大龍輕騎,反突北乾,,以解雍門關(guān)之危,,這五萬輕騎孤軍深入,既無糧草,,也無援軍,,本就是一條必死之路,卻無一人退怯,,硬生生在北乾腹地殺了個三進三出,。
最終悉數(shù)客死異鄉(xiāng),據(jù)說沒有一具全尸,。
朝廷為表忠勇,,皇帝下詔賜予這五萬將士丹書鐵契,留于后人,。
雖不能免死,好歹是御賜之物,,衙門不敢不當(dāng)回事,,能抵一次大用。
李晏清的父親李震,,便是這五萬大龍輕騎之一,。
車轅上,高員外聽見周圍的議論聲,,倒也想起這件事,。
“認識?”清矍狀師看出端倪,,側(cè)頭問道:“什么身份,?”
高員外不敢隱瞞,將事情娓娓道來,。
清矍狀師聞言略感詫異,,手中白玉扇一揮,,李二身上的壓力驟然消失。
此時李晏清也總算從地上爬起,,來到二弟身旁,,背脊微弓,仿佛一頭欲要撲食的虎豹之駒,,緩慢而有力地昂起頭,,視線緊緊鎖死車轅上三人,尤其是高展翔,。
后者不為所動,,立于兩名長者身后,仰頭望天,,臉上無喜無悲,,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那隨風(fēng)飄來的諸如“虎父無犬子”之類的言語,,使得玉冠青年嘴角多了抹玩味,。
“既然是英烈之后,哪怕不能繩其祖武,,也應(yīng)當(dāng)老老實實做人,,何故要當(dāng)街行兇?”清矍狀師凝視著李晏清問,。
芒鞋少年嗤之以鼻,,冠冕堂皇,明知故問,。
他對此人沒有一丁點好感,,即便少年向來崇拜讀書人,高展翔的殺人罪名都已經(jīng)坐實,,他一來就翻供了,。
倘若讀書只為給有錢人開脫罪名,那么這個書,,不讀也罷,。
“我想這其中有誤會?!?p> 清矍狀師也不氣惱,,瞥了眼身后的高展翔,又掃視過圍觀路人,,最后視線定格在芒鞋少年身上,,正色說道:“高展翔是殺了徐晚詞不假,不過按照大夏律,,他確實無罪,?!?p> “為何?”李晏清劍眉高挑,,李二瘋癲獰笑,。
圍觀的路人亦有不少生出火氣,這話說得簡直討打,,憑高家有錢,?有錢就能為所欲為?倘若殺的是你家閨女呢,?
清矍狀師深深看了一眼李晏清,。
“因她身上有妖氣?!?p> ————
高家馬車已經(jīng)行遠,,清矍狀師向高員外求了個情,對于這位好容易結(jié)識到的顯門高學(xué),,高員外哪敢不給面子,?還想著往后多多走動。
此等小事,,拂袖揭過,。
圍觀路人大多也已經(jīng)散去,只剩下兩名少年依舊楞在原地,。
似乎如何都接受不了徐三小姐是妖怪這個事實,。
而州府來的自稱姓鄭的狀師卻說,涉妖之事,,并非他定論的,,他只是狀師,沒有這種權(quán)限,,此事經(jīng)由本縣的蘇隱水大師確認,,蓋印成折,呈奏于衙門,。
誰若是不信,大可以前去詢問,。
這位蘇大師,,李晏清和李二都是曉得的,不提某些風(fēng)評,,本事是真的有,,和衙門協(xié)議批殃榜,自打他落戶烏落城后,,以前三天兩頭就有的邪門鬼事,,如今鮮有發(fā)生,。
“我不信!蘇大師貪財,,人盡皆知,,肯定是被高家收買了!”
李二這話像是對李晏清說的,,更像對自己說,。
李晏清緘默不言,這個想法剛才一瞬間他也有,,不過后面少年想起一件事,,徐家同樣不是普通人家啊,有道行的人辨認妖怪只怕不會很難,,尤其是從一具尸體身上,,此事是買通蘇大師就有用的?
徐三小姐,,竟然是妖怪,,怎么會這樣……少年當(dāng)下只覺得心口生痛,或許不比二弟弱多少,。
日頭當(dāng)空,,溶縮了少年的身影,最后一撥觀望路人嘆息著離開,,徐家三小姐聰明伶俐,,樂善好施,城里有口皆碑,,誰能想到這都是表象,,真實身份居然是一只妖怪。
這年月,,看人果然不能單看表面,。
四月芳菲盡,風(fēng)輕暑氣生,,良久之后,,李家兄妹三人頹然離去,步履蹣跚,。
斜側(cè)方,,沈記食府門前。
走出一個長髯如虬,、肩垂褡褳的老者,,一手捋須,一手負于身后,,自顧自嘀咕道:
“不曾想剛來這小城,,就遇到一樁動情事,,相思最苦,陰陽兩隔是極苦,,若是再摻雜少年人的情竇初開,,嘖嘖,單是想想便悲從中來,,苦啊,,應(yīng)該能成一篇好故事?!?p> 說罷,,氣色紅潤,沒有一絲褶皺的臉上,,似有幾分歡喜,,起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