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識
男人看著沉入水里的孩子,,將手里的棍子往肩上一搭:“小孩,,別怨我??戳瞬辉摽吹?,就該死?!必┫嘧屗麄兘逃?xùn)那廝,,雖并未明確下死令,可他既動了刀,,免不了一頓責(zé)罰,,這小孩瞧見了,原本恐嚇一聲就罷了,,只是剛才她那短暫一瞥,,雖看不清眼睛,,卻讓他心里莫名一顫,,這感覺很不好,還是殺了才更放心,!不過就是個野孩子,。
青色的天空終于被冉冉升起的朝陽抹上了半壁胭脂。
鱗次櫛比的城樓商鋪,,揉著眼睛打著哈欠開門的客棧小二,。緊鄰著的早茶鋪子里,冒著絲絲熱氣的蒸籠透出愈加濃郁饞人的香味,,引的面前站著的小人直咽口水,。
那小人不過八九歲模樣,身著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粗布麻衣,,腳上穿著漏出腳趾的兩個大小顏色分明不是一雙的臟履,。一個松散凌亂的垂髻灰蒙蒙的落在脖子周邊,額前細(xì)碎的頭發(fā)胡亂的交叉在一起,,她伸出瘦的如同枯枝般的小手不耐煩的把擋住視線的頭發(fā)別在耳后,,漏出一雙泛著淤青,卻淡漠如煙的眸子,,卻又在對上那冒著熱氣的蒸籠時,,瞬間漏出幾分狡黠。她吸了吸小俏的鼻子,,緊抿的小嘴驀然上揚,,漏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店家,見喜見喜呀,,您賞我個包子饅頭可好,?店家好心必有好報,今日復(fù)明日,,您必定日日生意興隆,,財源廣進(jìn),善名遠(yuǎn)播,,名揚天下,。”
正熬著早茶的婦人聽見這一連串的奉承,,早已明白是來了乞討之人,,她轉(zhuǎn)身正欲張口趕人,就瞧見面前這個面黃肌瘦,,只比桌案高一點點的小人,。
聲音倒是清脆稚嫩,可這瞧著不過七八歲的樣子,,還是個小女娃,,怎的就這般熟絡(luò)乞討呢?
店家女婦人上下打量幾眼,,終是壓下了心里的話,,左右看了看并無隨行的其他乞丐,又看了看里間忙著揉面的丈夫,,快速的打開煨湯的蓋子,,從上面的屜子里拿出兩個面色稍黃的饅頭。
“喏,,拿著快走”婦人低聲說:“昨夜剩下的,,瞧你年歲小可憐,可別再來討了,!”
她急忙接過饅頭,,對著店家女婦鞠躬道謝,生怕婦人反悔似的快速跑遠(yuǎn),。
婦人看著那消失的影子,,想著剛才那個明亮的微笑,無奈的搖了搖頭,。
轉(zhuǎn)過了街道,,她迅速靠在墻邊大口吃著饅頭,雖然是隔夜的,,但是因為加熱了,,沾了些茶湯的氣味,,軟糯中多了一股子特別的香味,她吃的香極了,,呵呵呵的笑起來,。
她已經(jīng)記不清她在這里幾天了,每天都是竄到哪算哪,,她的腦袋里只記著一句話:
“你十歲了,,該回去了?!?p> 她想不起來是誰說的這話,,隱約是個女人,她想不起來她的臉,,想不起來她是誰,,更想不起來她自己是誰。
雖然那個饅頭很香,,但是她只吃了一小半,,感覺身上有氣力了,就捏著剩下的一個半饅頭,,往護(hù)城河邊的橋底走,。
這條護(hù)城河穿插著整個都城,城西邊是河面最寬廣的地方,,有來往的商人渡口,。南邊因為可以看見遠(yuǎn)處群山疊攔,無論晴雨,,皆有一番風(fēng)韻。常有文人墨客,,妙齡男女來此泛舟游湖,,賞柳嬉戲。便有眼尖的商人繞湖邊修了無數(shù)的鋪子客棧,,吃喝玩樂應(yīng)有盡有,,更有刻意為世家子女專設(shè)的雅渡。所謂雅渡,,就是在常人游湖的渡口上游,,選了幾個絕佳的位置,依山傍水分門而立的水樓,,即水上之樓,,每個樓前都有一艘別具特色的畫舫。
這些是她近些日子瞎逛所看見的,,而她要去的地方,,是路過這片繁華之外,,再繞過那橫跨在小分流河道的橋,來到橋底下一個破板爛草圍成的“家”里,,那里躺著一個瘸腿的乞丐,。
“傻丫頭,怎的回來這么遲,,餓死我了,,快給我吃的?!?p> 她遞上那一個半饅頭,。那乞丐一把奪過來,大口的吃起來,,半晌又把那半個饅頭扔給她,,“吃!”他幾乎是惡狠狠的語氣:“少吃半個餓不死我,。倒是你個死傻丫頭,,我拼死救了你一命,再把你餓死,,我圖什么,?”
她接過饅頭,擦擦上面的灰,,張大嘴咬了一口,,鼓著粘了灰的腮幫子嘿嘿的笑。
乞丐看著她明亮的笑容,,一時有些失神,。
乞丐叫雜碎,總之所有人都這么叫他,。
大概一個月前的晚上,,他因為被酒樓家的壞小子扔了一身的馬糞,跑到護(hù)城河西邊去洗澡,。結(jié)果他剛鉆進(jìn)水里憋著氣揉頭發(fā)上的污穢,,只聽見身邊不遠(yuǎn)處“噗通”一聲響,似乎又有人來次洗澡了,?呵,,看來粘屎的不止我一個!雜碎這么想著,,心里覺得樂呵點了,。
蹬著腳游出水面,他抹了把臉上的水,,四處一看,,哪有什么人?。∫姽砹??雜碎打了個冷顫,,想著趕緊上岸,就在此時,,安靜的水面突然冒出一個小人頭,,掙扎著撲通了兩下又慢慢下沉。雜碎嚇傻了一樣浮在水面不敢動,,直到水浪把他推的嗆了一口水,,他才反應(yīng)過來。鬼使神差的往那個沉下去的地方游了過去,。
雜碎說,,他從不是個良善之輩,混吃搶喝打架騙人,,那都是小菜,,牢房才是便飯。他沒有感受過世道的溫情,,自然寡情薄意,,他也曾親眼看見被打死餓死的乞丐,他除了悄悄拿走對他有用的物什,,根本不會瞧那些與他無關(guān)的生死一眼,。
但他救了她。雜碎到現(xiàn)在也沒明白為什么自己突然間就菩薩心腸,,成了個救人危難的大恩人了,。那個丫頭叫他“恩人”,雖然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發(fā)善心了,,但這兩個字雜碎心里很受用,,尤其這丫頭總能給他找來吃的,并且總留給他最好最多的,,他就美滋滋的覺得,救個人玩玩也挺有意思,。
雜碎沒有告訴她,,其實把她撈上來后,他把她倒吊著背著跑了好幾圈,,跑累了放下來一細(xì)看,,她腦袋后面鼓了一個硬邦邦的大包,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差點把她又扔回河里了,,她弱弱的咳嗽了一下,。
雜碎把她扛回了橋底,他的家,。借著月光看著面容秀氣的小可人,,雜碎突然覺得,這丫頭沒準(zhǔn)是個有錢的主,,窮苦人家哪能養(yǎng)的出這等好皮相,?如此想來,他救了她,,醒來送回家去,,肯定能得一大筆賞賜,沒準(zhǔn)是個士家女公子,,沒準(zhǔn)還能撈個美差,,呀,這下輩子可就不愁吃喝啦,。雜碎邊想邊笑,,笑聲漸大,那個長睫濕黏閉著的眼睛慢慢的睜開了,,黑漆漆的眼眸四下打量,,然后茫然的看著雜碎。雜碎的笑還停在臉上,,他被眼前這個清澈的能攝人心魄的眼睛怔住了,。雜碎更確定自己救了個豪門貴女公子,可是接下來卻讓雜碎氣的又想把她丟回河里,。
那丫頭什么人都不認(rèn)識,,什么都想不起來,是個連自己叫什么,,住哪里都不知道的“傻子”,!
雜碎欲哭無淚,他不相信那樣透亮眸子的人會是個傻子,,他覺得她肯定是不想付給自己報酬,。他連續(xù)跟蹤追查那個傻丫頭好幾天,甚至不小心從籬笆墻摔下去傷了腿,,那個傻丫頭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他,,立刻扶著他回到了橋底的破家,還找來不知名的草藥給他包腿,。
雜碎質(zhì)問她既然啥都不知道,,怎么知道這草藥能治傷?
那傻丫頭睜著那清澈的眸子說“我見那邊有個人用這個包馬蹄子,,馬蹄子與人腿,,似乎差別不大……”
雜碎終于徹底相信她沒有撒謊,,她真的是個傻子了。
雜碎覺得自己的腿摔的并不嚴(yán)重,,只是不知為何越來越覺得站不住了,,他無數(shù)次的發(fā)脾氣臭罵,又無可奈何,。那傻丫頭真的傻,,任憑他罵從不回嘴,甚至雜碎火氣上來偶爾推搡她,,打她一兩下,,她也從不躲。她仍然每天早早的出去討飯討錢,,有吃的了就往回跑拿給他,。也同雜碎講她的見聞,偶爾也同雜碎拌拌嘴,。有兩次她為了護(hù)住銅板被別的乞丐打了,,雜碎呵斥她不該要錢不要命,結(jié)果傻丫頭睜著明亮的眼睛,,毫不在意的說:
“沒關(guān)系,,打幾下不妨事,銅板可不能給他們搶了,。我要留著給你治腿傷,,你好了我們一起乞食,去看遠(yuǎn)山,,看草原,,看日落黃昏,看星辰大?!?p> 雜碎慢慢的也不想打罵她了,,雜碎想,罵跑了沒人管自己了怎么辦,?萬一以后她真能陪自己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天下風(fēng)光,也是人生幸事,。日子就這樣囫圇吞棗的過著,。
那天傻丫頭一大早就又出去了,卻一整天沒回來,,雜碎餓的要死,忍了一整夜,,傻丫頭還沒回來,。雜碎開始擔(dān)心了,,這丫頭一定跑了!雜碎掙扎著想往外爬,,他還不曾及冠,,正是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歲啊,他不想餓死啊,。
想到那無情的傻丫頭,,雜碎一拳打在地上抽泣起來,心里滿是被再次遺棄的悲傷,。這時候破布外面?zhèn)鱽砟_步聲,,雜碎看見面前穿了兩只不一樣履的小腳,抬起眼,,傻丫頭的腦袋上纏了圈白布,,眼底一片淤青,一向清澈的眸子此刻紅彤彤的看著他,,眼底多了一絲他看不明白的東西,,瞬間又消失不見了,她的嘴角腫起一片青紫,,她遞給雜碎一個荷葉包,。
雜碎撐著地坐好,接過荷葉包打開一看,,居然是些細(xì)菜碎肉,,定是撿了別人吃剩的包在了一起,雜碎餓了一天一夜,,把粘了肉沫的荷葉都吃掉了半邊渣,。這才抹了抹嘴問道:“你打架了?”
“嗯”
“為了這包剩肉,?”
“嗯”
“你說清楚了,!總嗯嗯什么啊,!”雜碎又忍不住想罵人,,尤其看見她眉骨上面居然還腫了個包,被那碎頭發(fā)擋著,。
“跟誰打的,?你說,雜碎給你打回來,!你也是,,傻到家了,你打不過就跑啊,打不過你躲著不能惹事啊……”
傻丫頭目光盯在面前的草堆上,,那是她每晚的床鋪,。
傻丫頭低下頭,緊鎖著眉,,看不清表情,,雜碎隱約覺得她那個樣子似乎很無奈,仿佛不相信那是她每晚睡覺的地方似的,。
“幾個乞丐而已,,見店家給了我客人剩下的菜食,氣不過,,想搶,。”傻丫頭慢慢抬起頭,,幽幽的說:“不妨事,,一頓打而已,非但沒搶走,,反而……,,他們也沒討到好,放心,?!?p> 雜碎突然覺得傻丫頭好像不一樣了,又說不明白哪不一樣,,他伸手摸了摸纏頭的白布,,嘆口氣“怎么還打頭呢,你本來就傻,,這更傻了怎么辦,?這幫潑皮,等我腿好了,,我非得給你出這口惡氣,。”
傻丫頭看了眼雜碎,,淡淡的笑了笑,。
雜碎又無聲了,他從那淡漠的眸子里,,確定這傻丫頭有什么地方變了,。他問:“那你為何一夜沒回來?”
“白天沒討到吃食,,臨晚了才遇上待客的人家有剩的吃食,?!鄙笛绢^頓了頓:“打架的時候好像碰到了頭,覺得胃里惡心就吐了,,他們見我吐了血,,嚇跑了?!?p> “你怎么還吐血了啊,?要不要緊,,你快去找個藥鋪看看?!?p> “不妨事,,”傻丫頭努努嘴,“是這,,這里面磕到牙齒破了,,才流的血。我怕他們又返回來搶吃食,,就急著跑回來,,結(jié)果跑快了,沒緩過氣來,,就暈了,,醒來就天亮了?!?p> 雜碎看著一臉傷的傻丫頭,,發(fā)現(xiàn)她袖口和領(lǐng)口都有血跡,知道她肯定被打的很重,,心里又感動又酸楚,,酸到眼睛發(fā)脹,他轉(zhuǎn)過臉嘟囔著:“真是個傻子,,不就是點吃食,,給了不就得了,一天不吃餓不死,,被打死了多不劃算,!行了行了,你躺著歇歇吧,,別往外跑了,。我來想辦法!”
傻丫頭沒說話,,看了眼破草堆,,慢慢的躺了下去。她側(cè)身看著內(nèi)側(cè)的石墩,眼眸越發(fā)深沉,,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扯出一個紅繩,繩端系著個白玉扳指,。
昨日她的確暈倒了,,嚇跑那群乞丐的不是因為她吐了點血,是因為有個人打破了她的頭,,她滿臉的血嚇跑了搶走她銅板的乞丐,,她暈倒在“琴雅齋”酒樓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