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下山
云來客棧已經(jīng)開了百余年,,一直得青微山庇佑,,倒也安穩(wěn),。不過近日青微山上總有弟子下來鬧事,,老板娘也是煩悶,。
如今江湖安然,,青微山不常有客,,很是清閑,,店里只住了山上下來的那一位,。小伙計將桌子抹干凈后,,踱到老板娘文思身邊:“老板娘,樓上那位煞神什么時候走,?”
“誰知道,?我桌椅板凳都換了一批新的了,那位還巋然不動,,是我早跑了,。都是一個山門出來的,到底什么仇什么恨啊,?!比肭锖螅乃忌ぷ映2皇娣?,轉(zhuǎn)身叫后廚燉碗梨湯來喝,。
伙計也在這兒三四年之久了,青微山弟子下山,、回山門都必留在云來客棧喝碗茶,,樓上那位的名號可謂是惡得響叮當。
客棧生意慘淡本就叫人心煩,,伙計懶散,,文思就更加氣悶,嘖嘴:“就你這樣,我遲早找個人把你換了,,凈給我添閑氣,!”
二人正說著話,有人進入客棧,,伙計趕緊迎上去:“客官,,是打尖兒還是住店?是上青微山的吧,,您是哪門哪派的大俠,?”
來人是個黑壯漢子,不笑時一臉淳樸,,笑起來更是憨得很:“找人,,現(xiàn)落腳于此的原青微弟子徐越卿?!?p> 青微山弟子雖穿著不一,,卻都佩戴一枚刻著“青微”二字的木符,伙計打量男子一眼,,未能看出他何門何派,,只是一笑:“您為什么緣由的,我替您告知一聲,?”
“那就勞煩您轉(zhuǎn)告徐姑娘,,我自京都長孫府來?!蹦腥顺噬蠒?,“還請代為呈上書信?!?p> 文思一聽“長孫”二字,,眉頭一皺,擺手讓伙計將書信呈遞上去,,笑臉相迎,請男人稍坐休息:“我們在青微山腳下迎來送往,,極少見過京城來的人,,果然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小哥瞧著氣度就不一般,?!?p> 京城離這兒十萬八千里,徐越卿被青微山除名,,長孫府派人千里迢迢來這兒做什么,?
男子但笑不語,只端方坐著,。
樓上那位倒是爽快,,聽了是京城長孫府來人,,打開房門詢問:“有什么事?”
伙計見她披著長發(fā),、面色沉白無血色,,恰如失血過多且無人殮容的女尸,連忙遞上書信,,退后幾步:“徐姑娘,,有人從京城來,說是長孫府的,,還叫我將這個給你,。”
徐越卿疑惑,,自己已離京多年,,也無長孫府無甚瓜葛,為何派人來尋,?拆開書信一看心中了然,,道,“叫他稍等片刻,,我隨即下來,。”
伙計連忙應(yīng)和一聲,,轉(zhuǎn)身下樓傳口信去了,。
徐越卿進房,束發(fā)戴冠,、整頓一番衣裳方才下樓,。
等候已久的男子起身躬身拱手:“在下長孫大人門下呂青代大人接引徐姑娘回京?!边@姑娘面相不善,,眉眼炯炯,不怒自威,,男子少不得面色微凜,、端起幾分莊重來。
徐越卿虛扶起男子:“你先修整一夜,,我們明日就回京,。”
京中命令需盡快將這位徐姑娘帶回京中,,男子道:“馬已備好,,長孫大人團圓心切,若徐姑娘不介意現(xiàn)在便啟程?!?p> 今日出發(fā),,只白日趕路,只需三十日便能返回京都,,完全能夠趕上行刑日,。
徐越卿點頭應(yīng)下,回房拿上刀劍,,剛下樓便聽見客棧外越來越近的嘈雜腳步聲,,她放下些碎銀:“這些時日給您添麻煩了?!?p> 老板娘賠笑:“沒事,,再說你也把銀子賠我了,這些實在用不著,?!?p> “無妨?!?p> 男子跟在徐越卿身后,,只聽門外步履聲愈加清晰靠近,道:“徐姑娘不妨多坐片刻,,我先出去清路,。”來人步履交錯,,每一步都又沉又重,,不是功夫不到家便是無暇掩人耳目。
徐越卿顯然也聽到了由遠至近的腳步聲,,并無半點怯色:“不必,。”將行李放置一旁,,空手出了客棧應(yīng)敵,。
來人亦是青微山弟子,只不過與徐越卿是宿敵,。自傳聞徐越卿被趕出師門后,,他們常下山來找麻煩。
云來客棧一眾全都不堪其擾,,奈何徐越卿賠償?shù)你y子超過損壞之物的三倍,,他們也就聽之任之了,。再說,,山上時常傳出徐越卿掌罰手段之毒辣非常人能想象之類的話,他們也不敢有所叛逆。
徐越卿自拜在路明州座下,,已逾十四年,,替因病臥床的長老執(zhí)掌刑堂也有五年之久。青微山門規(guī)乃是建派伊始立下,,名目多且手段狠,,違背宵禁便是鞭刑十五,因太過苛責(zé)已廢弛多年,??伤琅f是按照章程辦事,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這幾人便是她曾“關(guān)照”過的幾位,。
來者共八人,身上皆著青微山一致的湖綠,、荼白相間的服飾,,看著著實有幾分飄逸姿態(tài)。
念在同門之誼,,徐越卿并不想為難之人,,提醒道:“依照門規(guī),無故鬧事者鞭刑三十,?!?p> 為首者與徐越卿過節(jié)比別人更甚,他今日下山唯有一個目的,,那便是叫徐越卿葬身于此,,門中有規(guī)殘害同門者在青微山除名,可如今徐越卿已不在山中,,殺了她也不算違反門規(guī),。
呂青背著二人的行李,十分小心地拿著徐越卿的一刀一劍在不遠處觀戰(zhàn),,一雙不大的眼睛在那八人身上探看一番便放下心來,。
方才徐越卿下樓時,呂青仔細觀察過,,因青微山地形天氣緣故,,雖日日灑掃地上也難免有些積灰,普通人動靜之間極易揚起塵土,,而徐越卿穿著青微山素求飄逸的青白衣裳,,衣擺長近拖地,可走動之間是半點灰塵全無,,且她并非刻意,,可見輕功實在不弱,,如此對上連自己腳步聲都掩藏不住的那幾人就算打不過也能自保。
事情恰如呂青猜測,,徐越卿不費吹灰之力便制服幾人,,輕而易舉地奪下幾人所佩武器后便翩然上馬。
徐越卿性情和靜少言,,回京路上,,她一切聽從呂青安排。二十日日夜兼程,,二人比原定時間快了一旬到達京都,,未等呂青通知,二人進城門不出五步便有人接引,。
京中非一定品階的官員以及圣上特許之外不得當街縱馬,,徐越卿只好將馬交給呂青,自己坐上長孫府備下的馬車,。
“徐姑娘在外多年,,街巷變化不說翻天覆地,卻還是與十多年前相去甚遠,。日后有時間,,在下可陪著姑娘多逛逛?!?p> 這番的接引之人是個能言善道的親切之人,,縱使與徐越卿初相見卻也是笑談京中十幾年變化,曾經(jīng)的點心鋪子如今變成了布莊這等小事也記得清楚,。
徐越卿原本也是京城人士,,拜入山門后從未下過山,甚至于徐家為人構(gòu)陷落罪后也未回京,,在她印象中,,京城好似一直都是那樣喧鬧,掀起車內(nèi)布簾張望兩眼又放下,,毫無興致:“不必,,我不會留太久?!?p> 男子輕笑兩聲:“快到長孫大人的府宅了,。”馬車里的這位到底是沒下過山不知人心險惡,,長孫大人盛情邀她回京豈能放任自流,?
徐越卿再次掀開簾子:“這不是去長孫府的路?!?p> “徐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大人為避嫌已搬出大宅,,老大人、大人也無異議,。”
長孫氏先祖自開朝便是國之重臣,,后又與皇室多次結(jié)親,,地位日益穩(wěn)固,如今更是一門豪杰,,多有在朝為官者,,尚書令長孫恒更是與其子長孫順、其孫長孫畏三代同朝為官,。
其中長孫畏少年英才,,如今方才二十有五已官至五品,升無再升,。
而徐越卿要見的便是這位最為年輕的長孫大人長孫畏,。
長孫畏早已成年,與父母不大親近,,故早早另辟府邸,,一人獨居。
同接引之人共進長孫府中,,徐越卿便隱隱聽到絲竹之聲,,接引之人詢問得知長孫畏正在水榭中,便一路去了,。
徐越卿幼時也曾去過長孫府大宅,,長孫畏現(xiàn)如今的居所雖比不上大宅闊綽寬敞卻生在清幽雅致,假山,、流水,、花木、回廊交錯,,當真是移步異景,、一步一景。
繞過郁郁森森植株所掩蓋下的曲折回廊,,清泠悅耳的絲竹管弦之聲更加清晰,,水邊小亭也展現(xiàn)在眼前了。
水榭之中伶人皆著蘇芳一色演奏著各類樂器,,若是不知如今已是霜月還叫人意味尚在春芳尚未歇之時,,而眾伶人之中站著一人,身穿紫衫,,背影挺拔頎長,,格外不同,。
引路之人站在水榭外躬身行禮:“大人,徐姑娘已帶到,?!毙煸角渲混o靜立在他身后。
有女子輕笑一聲,,絲竹之聲戛然而止,。
“卿卿,上前來讓我瞧瞧,?!北娦枪霸掳惚粐@著的紫衫莞爾轉(zhuǎn)身,纖手遙遙一招,,伶人魚貫而出,。
徐越卿上前低首,行晚輩的禮數(shù):“徐越卿見過長孫大人,?!逼鹕碇畷r,目光自身前之人所蹬云錦靴的天足一路往上直至長孫畏的面龐,。
長孫畏略揚起腦袋,,含笑伸出手拉住她:“許久不見,卿卿仍舊是知禮守節(jié),,只不過拘謹過甚,,連小姑姑也不會叫了?!?p> 大寅民風(fēng)開放,,部分女子除卻進宮做女官之外亦可科考入仕,可路徑之狹唯在直隸圣上的執(zhí)明府一部,,而如今長孫畏入執(zhí)明府七年早已成執(zhí)明府之首,。
徐越卿為長孫畏牽引,坐在離她幾掌遠的蒲團之上,,眼皮輕撩,,迅速將長孫畏面容審視一遍,又垂下眼簾,。
長孫畏身著一身黛紫衣袍,,袖口、衿上以銀線勾勒出或竹葉,、或竹枝之態(tài),,盤腿而坐,面色靜恬卻難叫人親近,。
徐越卿突然想起路明州曾養(yǎng)過的一株紫菊,,名為秋官,,其色艷而不嬌、其態(tài)美而不靡,,長孫畏飛眉入鬢,、霜眸含笑,雖薄施粉黛,、淡抹朱唇,,恰如那株紫菊,顏色冶艷,、傲然驕矜。
“長孫大人言笑,?!毙煸角涞氐溃缃窬┲惺裁葱蝿菟⒉磺宄?,可是十年前的種種她可是一清二楚,。
當年,朝中朋黨之爭愈演愈烈,,其中一派乃是廢皇后宗族華溪張氏,,徐父身處官場卻無心參與黨爭,不過私下與張氏一族旁支親近,,因此被安個罪名導(dǎo)致革職,,徐父一支被遣回原籍淇東郡。
徐越卿那時尚不能參透其中緣由,,華溪張氏氣焰極盛,,落敗之后,與之為敵的周氏一時風(fēng)頭無兩,,不幾年也是秋風(fēng)掃落葉似的沒了,。
如今想來,當是圣上暗中催化張,、周二族之間的矛盾,,刻意掀動朝堂動蕩,以朋黨之故打擊張,、周二族,,順意警示各世家。
徐父雖是世家子卻實在清白,,歸根結(jié)底徐父連同其余幾個被罷的朝臣不過是受牽連,,所以才沒落到身死的地步。
回京路上,,呂青已將徐父等幾位被罷翻案一事來龍去脈告知,,其中還特意強調(diào)幾番是長孫畏協(xié)助太子日夜苦勞,。
徐越卿進京有自己的目的并不想留在京都為人利用,長孫畏美則美矣,,可深淺難測,,不宜太過親近。
長孫畏被搪塞也不動氣,,只是笑:“你返京路上,,圣上已下旨命你父親一支回京都重新安置,看陛下的意思,,你父親許是要回朝堂了,。”
徐越卿神色如常:“此事仰仗長孫大人,,徐大人應(yīng)當十分感激,。”舊案重翻,,長孫畏必有所圖,。
“你我叔侄何必再謝來謝去的,”長孫畏親自替徐越卿斟茶,,“小姑姑還是擔(dān)心你近些年來的狀況,,你在青微山上可有人欺負你?路明州又為何將你逐出師門,?”
徐越卿六歲上山,,拜在路明州座下學(xué)藝,他雖是掌門,,可門下諸事各有管轄之人,,詩書、武藝等皆是他親自教授,。
因男子不方便撫養(yǎng)女弟子,,所以徐越卿十五歲之前一直被同門師姐付蔚照料。付蔚成婚后,,徐越卿才一人獨居,,無人欺辱卻也無甚人敢親近。
徐越卿性子乃是得其師路明州一脈真?zhèn)?,冷硬生刻且?zhí)拗頑固,,二人因武道產(chǎn)生諸多分歧。徐越卿向來好強,,近幾年更加鉆研如何能夠精進武學(xué),,而路明州總說徐越卿道心不穩(wěn)。多番爭執(zhí)之下,徐越卿想要下山證道,,路明州擔(dān)心小徒弟不知江湖險惡而為人構(gòu)害,。幾番爭執(zhí),二人言語激烈,,徐越卿才憤憤下了山,。
被趕出山門一說,實乃無稽之談,。
長孫畏聽罷:“既然如此,,卿卿對日后有何打算?”
若是有打算,,也不會躺在客棧里一月有余,。徐越卿自不會與長孫畏言明:“觀完刑,越卿就離開,?!?p> “那時你父母等應(yīng)該并未到京,何不多等幾日見上一見,,屆時你再游歷四方,?”父女分離多年,,縱使再有嫌隙,,這些年也該擱置一旁了,不至于生死不見,。
京中人情復(fù)雜,,多留一日便多有一分風(fēng)險,徐越卿雖不知去路,,但也不想置自身于風(fēng)險之中:“越卿不熟悉京中人事,,就不久留了?!敝蛔治刺崞涓改?。
“也好,”長孫畏又問徐越卿有無暫住的居所,,得知徐越卿要找一家客棧下榻,,當即叫人收拾客房,“客棧人來人往,、喧鬧不已,,倒不如住在我這兒,鮮少會有人打擾到你,?!?p> 京中客棧不比青微山人煙稀少、清凈安生,徐越卿思索過后,,應(yīng)承下來:“那就麻煩長孫大人了,。”
長孫畏點頭:“我今日休沐,,要在此招待太子等人,,你不自在便不邀你一起了?!?p> “好,。”
徐越卿為人領(lǐng)到一所獨院兒的住處,,屬實清凈,,沐浴過后安然睡了一覺,醒時只聽絲絲縷縷的琴音,,換上衣物之后,,一美婢推門而入:“徐姑娘,大人未免姑娘無趣,,找了幾本書給您消磨時間,。”說著便將書本呈上,。
“有勞你替我多謝長孫大人,。”徐越卿接過,,放在桌上,,走到窗前。
所幸無事,,徐越卿坐著看了會兒書,,覺得困又在榻上小憩片刻。再次醒后,,徐越卿在院中稍微走動走動,,抻抻腰身,院子小卻收拾地雅致,,花葉相映,、淡香悠悠,心情也好得多了,。
既要留在京中多日,,倒不如安心玩一陣,徐越卿問堆云,,也就是方才拿書給自己消磨時間的婢子,,京中何地值得一游。
“京城三絕,雨中云岳,、醉里硯渠,、影下降霜,每一個都美不勝收,。卿卿,,你想先見識哪種絕色?”男子由遠及近,約莫二十七八的樣子,,冠發(fā)整肅華貴,,身著靛青繡祥云樣式的錦衣常服,端是神豐俊朗,。
徐越卿待人走近方才認出來人,,拱手請安:“見過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