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月色
長孫順離開后,堆云才敢拿著涼水泡過的帕子出來,,兩眼淚汪汪地看著頹唐不已的二人,安靜地給長孫畏敷上止痛,。
長孫畏按住冰涼的帕子使其更加貼合自己的臉,絲絲涼意安撫住被抽過的火辣辣的臉頰,,半晌才說道:“你不應(yīng)該出來的,。”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才一巴掌而已,,算不得什么。
“太遲了,?!毙煸角渖形葱藿ㄟ^有些長的指甲刻意地戳刺著柔嫩的掌心,似要克制什么卻只感覺得到麻木的疼痛,,像是被凌遲快要接近尾聲的混沌,。
堆云含著眼淚,,聲音有些發(fā)抖:“大人,姑娘,?!?p> 徐越卿回過神來,輕撩眼皮,,不耐地蹙眉,。
長孫畏叫堆云先去收拾二人床鋪,單留她們姑侄二人細說,。
堆云不明所以卻不得不從命,,待她走后,,徐越卿不適地搖晃著腦袋,,她素有易怒的毛病,只不過今日惹怒自己之人乃是朝廷官員,、皇親貴胄不可隨意動之,,實在煩惱,腦子像是被人用小刀從中間撬開一般撕裂地疼痛,,自下山始這還是第一次,。
長孫畏捂著臉慢慢靠近她,見她沒有傷人的意思才敢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溫暖又堅定地握?。骸扒淝洌俊?p> 徐越卿一掌拍向自己的腦門,,這才從方才的情形中解脫出來:“長孫大人,?”
“你沒事吧?”
“我沒事,,”徐越卿用力地闔上雙眼,,過了幾瞬才掙開,又說了一遍,,“我沒事,。”
長孫畏坐到她身旁,,柔聲問道:“卿卿,,你是真的沒事?”
徐越卿不答反問:“你呢,,有事嗎,?”
“已經(jīng)習(xí)慣了,”長孫畏恬然一笑,,眉眼彎彎,,傾城絕色之間不失可愛,,紅腫的臉頰更叫人心生憐愛,“自從十多歲起我要和李籌退婚起,,父親便總是這個樣子,,我進執(zhí)明府后才好些?!?p> 太子李籌與中書令之孫長孫畏二人雖是指腹為婚,,也并非話本子里常寫的指腹為婚卻各自有心儀之人,二人雖差幾歲可卻是是青梅竹馬之誼,,只不過長孫畏稍大些便不止想做李籌的太子妃而已,。
本是約定長孫畏及笄便婚娶,可她不肯嫁,,李籌便不娶,,長孫畏十六歲考入執(zhí)明府不肯辭官,婚期一再拖延,,與李籌的婚約也就此作罷,。
縱使徐巍再不可理喻卻從未打罵過自己,可長孫順卻是如此對待女兒的,,徐越卿不免有些心寒,,以往長孫氏在外一派和睦竟全然都是假的。
長孫畏見她不掩臉上厭惡,,笑道:“長孫家不過是被蟲子啃食得只剩一層表皮的樹木,,外人一碰就碎了一地木屑,又臟又臭,。和你一樣,,好似離開了家,可我時時刻刻都困在那團蟲子嚙咬過后的碎屑當(dāng)中,?!?p> 那種如骨附蛆的感覺叫徐越卿惡寒,顫抖著握緊雙拳,。
長孫氏并未外人看起來那么風(fēng)光,,陽光一照也是虱子滿地。長孫畏雖是長孫順的嫡女,,卻總是格格不入得好似一個外人,,李籌也是孤孤單單一個,母親不在了,、父親也不親近,,他們二人像是天生如此的一對般契合。
長孫畏也曾想過若是自己再愚笨一些,、再豁達一些,,她和李籌百年之后是否也會成為一段佳話,,可每每想來卻像極了一個笑話。
“我想你到我身邊來,,不是為了李籌而是為了我自己,,”長孫畏眼中好似有無盡的流光,不住地蠱惑徐越卿到她身邊去,,“你父親這幾年講學(xué)深受士子擁戴,,拉攏徐家為自己所用無論是對太子還是對其他皇子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墒俏蚁胍闹挥心?,卿卿,我們是一樣的,,我想你留在我身邊,,叫我不害怕、叫我不孤單,?!?p> 徐越卿遲疑了,,長孫畏臉上腫脹的巴掌痕與吳凝的臉一點點重合,,自己當(dāng)真能夠置身事外嗎?周頤周世子與自己和吳凝關(guān)系淡漠卻也能伸出援手,,縱使沒能救成卻也因此困頓了好些年,,自己難道真的可以置之不理?
長孫畏察覺到了她的動搖,,放開了她微涼的指尖:“小姑姑不會為難你,。”釣卿卿有如釣魚,,收放自如才是最優(yōu),。
徐越卿松快地嘆了一口氣,如蒙大赦地起身:“我出門走走,,不必為我留門,。”自從下山之后,,過了就寢時間翻墻入戶已然成了她的習(xí)慣,。
無所目的地進入一家酒家,為小二引上二樓,,徐越卿臨窗而坐,,只要了一壺酒,自入京以來,,愁苦困頓一日勝過一日,,她也并非不厭,,只不過想起吳凝總會一再地責(zé)怪自己,所以今日長孫畏受辱她才有些難以自控,。
若是當(dāng)真留下,,日后勢必會碰到徐家人,屆時她是否也可以鎮(zhèn)定自若,?顧慮太多,,徐越卿再三比較還是想回山上。青微山上又師父,、師姐,,還有一些雖然不親近卻也湊活的師兄弟們,山上的風(fēng)比京城的爽快,、山上的樹木比京城的青翠,、山上的......
“徐姑娘?”
正想著,,徐越卿為一人打斷,,茫然地轉(zhuǎn)頭看向那人。
周復(fù)見她失神,,不禁有些呆愣,,隨后醒過神來:“徐姑娘不記得我了?”他今日依舊是陪自己這些友朋們一同出來吃酒,,本都打算散了,,不知是誰一眼見到了窗邊的徐越卿指著便贊美人與月同輝。
眾人皆抬眼過去,,彭思當(dāng)即認出:“這不是那日的徐姑娘嗎,?”
“徐姑娘,那個揍了孫老五的,?”眾人驚異,,她的名號這幾日是傳遍了,據(jù)聞是個模樣好,、身手好就是脾性不大好的仙子一般的人物,,雖都想結(jié)識一番可孫明鏡的前車之鑒都叫眾人望而卻步了。
彭思卻是吵嚷著推出周復(fù),,直擺手叫他過去打聲招呼,,雖有些為難,周復(fù)卻也是硬著頭皮過來,,帶著三分生硬的笑意:“徐姑娘,?”
“周小公子,我方才在想事情?!币蛑茴U的緣故,,徐越卿對周復(fù)還算客氣。
周復(fù)有些不好意思,,面頰上為酒沾染的三分酡色越加深切:“我與彭思他們一同出來吃酒,,見側(cè)臉好似是姑娘遂來打聲招呼?!?p> 徐越卿聽聞周復(fù)與朋友一起來,,抬頭便見一旁五六個都是二十歲上下的男子夠著腦袋望向這邊:“他們好似在等你?”
幾人整肅一番,,皆是人模人樣地到徐越卿面前,,拱手拜會:“見過徐姑娘?!?p> 彭思絲毫不見外:“徐姑娘許是不認得我們,,雖有過一面之緣但當(dāng)日實在混亂,不過姑娘之風(fēng)采我們幾人可是見得真切,?!?p> “那日是慶賀彭思快要成婚了,我們放去硯渠上租了一條船,?!敝軓?fù)解釋道。
“當(dāng)日我們幾人也是在的,,不過是在船里喝酒就沒見到姑娘,,實在有些可惜。姑娘既是徐夫子家的女公子又有超群武藝,,本想過些時日待夫子入京后再去拜訪?!?p> 那幾人中一個呵呵笑道:“他們兩個喝酒喝的好好的背著我們出去看月亮,,看的何止是月亮,美人也見了,、熱鬧也湊了,,倒剩我們幾人后知后覺?!?p> 徐越卿雖知幾人說的是當(dāng)夜與孫明鏡的事情,,只笑笑便當(dāng)做聽不見,周復(fù)趕緊打圓場:“說這個做什么,?別平添徐姑娘不高興了,。”
“我倒是忘了?!蹦侨诉B忙閉嘴,。
彭思見徐越卿依舊是不說話便有些無趣,又思及當(dāng)日她那副樣子又有些發(fā)憷,,干笑兩聲:“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膘`地朝著幾人使顏色,。
周復(fù)站在他對面,這些小動作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失笑地擺手:“你們現(xiàn)行一步,,天色太黑了,我送徐姑娘回去吧,?!?p> 徐越卿晃晃手里絲毫未動的酒:“我才到,你先走吧,?!?p> 周復(fù)回望那幾位欲走卻還不住回頭的兄弟,擺擺手叫他們放心離開,,坐在了徐越卿對面:“等你喝完了,,送你回去,天愈來愈冷,,夜間也越來越黑了,。”縱使徐越卿武功再高強也是個講道理的人,,自己又不會無端惹她生氣,,兄長對她多有照顧,自己也斷然不會看著一個弱女子夜色如此漆黑之下一個人回家,。
徐越卿倒也沒趕他,,只是伸手招來小二又拿了個杯子,抬手給周復(fù)斟了一杯:“算還你那日贈酒之情,?!?p> “徐姑娘忘了?那日的酒錢吳小公子還了,?!?p> “他那日還的是周小公子的酒錢,我還的是那日公子借酒寬慰我的情誼,?!?p> 徐越卿都如此說了,周復(fù)必然要接過這杯酒一飲而盡的:“那日也是因緣際會偶遇姑娘,姑娘又實在愁苦,,舉手之勞而已,。”
徐越卿身子倚著窗戶,,身子微微側(cè)著抬眸去看天上的缺月,,聞言轉(zhuǎn)過頭來點頭淡然一笑:“周小公子與世子一般廣結(jié)善緣,再次謝過,?!?p> “無妨?!?p> 彭思幾人出了酒家,,特意走到窗下嬉笑著喊周復(fù)的名字,周復(fù)與徐越卿微微探頭,,這二人皆是如玉一般的人物,,月色之下賞看更是動人。
周復(fù)嫌幾人聒噪連連擺手,,示意他們快些離開,,徐越卿依舊是不做聲響,周復(fù)為免輕待她也是轉(zhuǎn)回身子:“他們放誕慣了,,有些吵鬧,,還請姑娘莫怪?!?p> 徐越卿詢問過周復(fù)意見之后又給他斟上一杯,,又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窗外明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周復(fù)同她一般一飲而盡過后,,問道:“徐姑娘好似又有心事?”雖知她性格本就有些沉悶,,如此愁眉不展也是少見,,況且她對京城不甚熟悉若只是縱酒娛情又何須一個人來?身邊不是陪著長孫大人就是吳家那個小少爺,。
被點透心思,徐越卿愣怔過后緩緩放下酒杯:“你們周氏兄弟是否可以洞察人心,?”好似真想知道是否確有其事,。
周復(fù)失笑:“徐姑娘心思好懂,都在臉上了,?!?p> 徐越卿只是點點頭沒說話,算是承認了自己心情并不暢快。方才長孫順,、長孫畏之間的事情叫她發(fā)了一通火,,現(xiàn)下不知為何身子冷了大半,杯中的酒意下肚也難有熱意,。
“姑娘雖是玩笑卻也不妨同我說一說,,若周某有能耐給你排解了這些煩憂豈不也是好事一樁?”
徐越卿的眼眸散著微微的寒光,,周復(fù)迎上去只覺得她的眼睛太過清透,,轉(zhuǎn)過頭去同看天上缺月:“如果姑娘覺得對我說來不合適,問月傾訴,,也許你的話會隨著月色銀輝一直流到嫦娥的耳中,。”
同徐越卿才相識幾日便要問她愁苦,,太過親近,、太過不妥,周復(fù)心里暗自按捺好奇,,只當(dāng)周頤那平白關(guān)心人的毛病傳到了自己身上,。
與月傾訴這般天真的胡話都得徐越卿有些好笑,拿過周復(fù)空蕩的酒杯在空中一晃,,直直擺到他面前:“那我給周小公子盛了一杯寒夜月光酒,,周小公子可要謝我?”
周復(fù)倒也頑皮,,端起空空如也的酒杯昂起頭顱,,滿懷笑意地飲下“寒夜月光酒”,還作勢傾倒酒杯叫徐越卿見證:“徐姑娘的好意,,周某自然不敢推拒,。”
徐越卿忍不住笑意地盯著逗笑自己的周復(fù)看,,他與周頤雖有所不同卻都是溫潤如玉的公子,,思及此處也只是點頭應(yīng)和他的幼稚:“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寒夜月光酒’就當(dāng)還了你連日奔走的辛勞了?!?p> “好,,”周復(fù)并未多想,他唯有一次代兄長傳信而已,,酒杯空空如也沒什么,,心意在就好,“只要姑娘稍稍開顏便好,?!?p> 徐越卿當(dāng)即臉色又沉下去,,周復(fù)立馬察覺自己失言,自己可真是哪壺不提提哪壺,,只好收起方才那副嬉笑的樣子詢問:“姑娘有什么煩心事且信得過我,,我自會盡所能替你排解排解,也好叫姑娘寬心才是,?!?p> 雖說他是周頤的弟弟,先前也幫自己不少,,可徐越卿還是忍不住想質(zhì)問他到底可信與否,,可他因自己又是來回奔走毫無所求,掙扎半日徐越卿才緩緩道:“我不知道去哪,?!?p> 徐越卿同徐家之間如何,周復(fù)是心知肚明,,可她如今住在長孫府上又不是無錢可以置辦房產(chǎn),,怎么如此一問?
“長孫大人叫我留下來,,可我想回山上,,師父和師姐還在等我回去?!?p> 縱使糾結(jié),,徐越卿依舊是冷著一副面孔,周復(fù)替她斟滿空酒杯,,直直看著她:“可此前徐姑娘不是說不信徐大人也不想留下來嗎,?”
徐越卿手執(zhí)酒杯,輕嘆一聲,,事到如今她仍舊不信長孫畏,,長孫畏與自己并不相同,她先要的未必是自己想要的,,向自己揭露吳凝這些年經(jīng)歷這一事便是最好的證明,,可她受的苦卻是真切的、吳凝受過的苦也是真的,,自己又有什么資格苛責(zé)過切實受過那般苦痛的人,?
今夜雖是十七,月色并不十分清朗,,可依舊能辨物識人,。
夜月如此,徐越卿亦是如此,。
她久久不語,,周復(fù)道:“那日我兄長問姑娘事畢之后回不回山門,姑娘回的雖是‘也許’卻并未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