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所謂蕓蕓
因周頤、江敏先行,,未免叫二人等太久,,周復、徐越卿并未拾級上山,,坐著馬車行了另一條較平緩的道路,。
周頤、江敏夫婦剛到山上安頓好車馬便見另一輛馬車遙遙駛來,。
馬車剛停穩(wěn),,周復便從馬車中跳下:“大哥,大嫂,?!被仡櫺煸角湟炎孕邢铝笋R車便幾步走到二人面前。
“到底是我有了身子受不了顛簸,,你大哥叫車夫慢了些,。原以為你們會要上許久,想不到如此之快,,還打算去明曇大師那兒討杯茶喝,,看來是不能了?!苯粲猩碜右殉?,雖還有些孕癥卻也能忍,上山路上仔細又小心,,所以并未有所不適,,到了寺里,幽寧厚重的鐘磬之音倒是叫她更加安定,,不由輕撫微微隆起的腹部,。
“世子,世子妃,?!毙煸角渚彶竭^來。
周頤擁著懷中的夫人輕輕點頭:“徐姑娘?!?p> 江敏親切地叫她過來,,姐妹似的牽過她的手:“這些年只聽傳聞卻并不知道你過得如何,他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不曾想真有重逢的一日,倒叫我也圓了一份心愿,。”
周復也曾懷疑過周頤對徐越卿如此不同是因生了不該有的情愫,,可大嫂江敏是外柔內(nèi)剛的性情自然是不允的,,如今看來徐姑娘與大哥真沒什么,更加放心,。
江敏自出閣之后再未上過云因山,,此番前來除卻祈福之外更有故地重覽之意。請招待香客的小沙彌通告明曇?guī)兹艘讶簧仙街?,江敏便說去老銀杏處看一看,。
那處老銀杏幾與幾年前所見并無差別,只不過心境不同而已,,江敏與周頤低聲感嘆一番年歲輪轉(zhuǎn)變壞之快,,周頤也有此感,附著愛妻耳旁說了幾句話,,二人皆柔柔一笑,,執(zhí)手低語。
還有幾日便入良月,,前些日子又是風雨大作,,所以銀杏葉子掉個格外快,昨晚夜風一吹今晨又掉落不少,,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一人一掃帚站在樹下清理樹葉,。
長兄與長嫂如膠似漆,周復與徐越卿站得略遠些:“京中人人都說云岳寺雨日煙雨朦朧中最顯莊重,,可我總覺得還是風清日和的才最有這般古剎的意境,。”
這老銀杏雖說是云岳寺標志卻離正殿遠,,上山之人也未必有那么多閑情逸致的人來特意賞看一番,,所以這處更是清凈,正殿處悠悠地傳些人聲來,,可見是香火極盛的,。
千年古剎若是香火凋零稀落便也不能維持如今這般的體面,廟中每年給菩薩們鍍金身也許用上好些銀兩,。
徐越卿所見倒是另一番景象:“青微山如今還不足二百余年,,山上房屋磚瓦還不如千年古剎來得結(jié)實,,時不時要修葺?!鼻也徽劦紫碌茏铀铀P環(huán)境如何,,單她自己的屋子前些年還總是漏水。
周復只是笑笑,,雖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曾了解過這些教派之事,,可路明州此人還是聽聞過的,天下皆稱之為“玉心掌門”,,雖有贊其貌美之意可更是諷他不知世情,、木石心腸。
兩對正說著話,,樹下兩個小僧卻是拿著掃帚充起達摩棍比試起來,,哼哼哈嘿地一通亂打,倒是有幾分少年天真了,。
“徐姑娘十幾歲的時候也是這樣天性爛漫,?”周復不過比那兩個孩子大三四歲左右,說話卻是一派老成,。
徐越卿環(huán)臂回道:“我十五歲的時候已經(jīng)能同我?guī)煾高^上五十招了,。”像只逮到鴿子的貓兒一般驕矜地抬起下巴,。
“五十招,?”
“應(yīng)風客顧叢云習武三十余年在我?guī)煾甘种胁贿^接了六十五招便落敗了?!?p> 路明州教導她一向嚴苛,,雖說她有些習武天賦在,可卻仍是比不過師父在武學上的聰慧,,她十幾歲時又偏執(zhí)得很,,一旦敗給了師父便又苦練勤學月余再找路明州討教,這才一日日在路明州手中成長為現(xiàn)在這副模樣,。
“那徐姑娘肯定是很厲害,。”
雖未回答,,可徐越卿那又揚起幾分的腦袋叫周復越發(fā)好笑,。
“說起這個我倒是有些好奇了,就這幾日五妹妹一直同我說要見見你口中的女俠,,你說的可是徐姑娘,?”江敏問道。
周頤笑而不語,周復身邊結(jié)交唯有徐越卿一人符合江湖俠客的身份,,不是她又能是誰,。
“大嫂不說我倒是忘了,那日正巧談到便說了一嘴,,”周復倒也是落落大方,,轉(zhuǎn)頭便對徐越卿道,“姑娘不曾見過我們家小妹,,行五,,成日里奇思幻想的,若有機會該叫你們見上一見才是,?!?p> 徐越卿微微點頭應(yīng)下,若日后留在京中,,以她與周頤的交情和周家勢必是要有些往來。
周頤是常上山來的貴客,,一到廟里便有人來報,,明曇雖是一院之長卻也親自來迎,又見路明州徒弟,,心中倒有些怪奇,,路明州小徒弟那秉性似與她師父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不像是爭名奪利之人,,京中人多是非自然更多,,可不是久留之地。
明曇換上一臉慈和笑意接近幾人:“施主,?!?p> 幾人聽聞他蒼老卻又渾厚的聲音之后紛紛轉(zhuǎn)頭,各自行禮:“明曇法師,?!?p> 明曇笑呵呵地領(lǐng)著眾人去樹下:“叫幾位貴客見笑了,這些孩子自小在寺中長大,,叫我們慣得不知禮數(shù)了,。”
周頤卻道:“哪里,,小孩兒便要有小孩兒氣才好,,會打會鬧、會哭會笑才是個孩子,?!?p> “了塵、了凡?!?p> 兩個孩子打鬧地正開心,,被明曇一喚當即停下,抱著手中掃帚站在一旁,,糯糯喚到:“方丈,。”
“叫你們二人清掃這些樹葉,,你們倒是玩起來了,,晚課再多頌半個時辰?!?p> 兩個小沙彌聽聞若若應(yīng)下,,心下不免覺得委屈,為體現(xiàn)寺廟莊重森嚴,,院中不可有一葉飄零,,所以自入秋起他們便一直負責清掃銀杏樹下堆積的葉片,可日日清掃,、日日堆積,,已經(jīng)十數(shù)日,他們不過是覺得無趣便玩耍了幾下,。
這兩個孩子都是被丟棄在寺廟門前,、一直在廟里生活的,明曇看著他們長大,,眉宇里寫的什么自然最清楚,,只是拿過其中一人的掃帚輕輕拂過地上落葉便有一聲類似輕微的破風的聲響。
聲音不大,,可徐越卿聽得很是真切,,又盯著老和尚手上的動作不眨眼,明曇拿握掃帚的姿勢并無什么不同,,速度也不見得奇快,,掃帚為何有此異動?
那日因同吳朝有些不快所以明曇接近時,,她并未察覺,,可她今日分明是全然沒有聽到他接近的聲音,如此看來面前這老和尚還是個高人,。
“法師是一直在云岳寺,,還是半途出家?”云岳寺內(nèi)沒有武僧,,明曇清掃樹葉只幾下也看不出什么路數(shù),,徐越卿才有此一問,。
“剃度出家之前的事情對老衲來說已然是前塵往事,不提也罷,?!?p> 徐越卿也不好再追問,但凡不是自小在佛門中長大的出家必有什么難言之隱,,若是觸及他此前的傷心事也是罪過,。
“我進寺里已有二十五年之久了,十幾年前同你師父較量倒也分不出高下,,如今不行了,,也不知在他手下能不能討到好處?!?p> 明曇握著掃帚將面前樹葉掃成一小堆:“這些葉子要拿到柴房生火,,莫要忘了?!比徊恢煸角渎犕攴讲诺脑捄笱劬σ幌伦用髁疗饋?。
“那法師能同我較量較量嗎?”
周復連忙阻攔:“徐姑娘,,法師已六十有七了,。”雖說男女有別,,可與一位快到古稀之年的老者動手多少有些不成體統(tǒng)。
江敏聞之捂嘴一笑,,周頤想勸也是連連搖頭,。
明曇也是一愣,隨之朗笑,,果然,,路明州的徒弟跟他一樣,也不知是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不知人情世故的武癡子,,自己這般年紀了,,她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徐越卿并未在意周復的言辭,,嘴角噙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習武之人是不講求這些的,。”
平素溫文的周復抑制不住想罵她“呆子”,,同明曇陪笑:“法師無需介意,,徐姑娘玩笑罷了?!?p> 徐越卿又要辯解,,周復微微搖頭示意她莫要再說了,,反倒是一旁明曇笑呵呵的:“不妨事,和她那個師父一個心性而已,。要比也是可以的,,先說好點到為止?!?p> “自然,!”徐越卿眼中涌出一股驚喜來,唇角勾起,,向一旁小和尚討來掃帚,,一腳踩下,只留光禿禿一個桿兒,。雖說這東西不大趁手,,可比試的機會就在眼前,再取其他武器反而掃了興致,。
明曇也如她一般,,兩個小沙彌本有些委屈,可現(xiàn)下倒是精神地很,,隨著周氏兄弟,、江敏三人退到一邊去,盡可能為二人騰出地方,。
徐越卿退后幾步,,鄭重其事地行禮,盡了晚輩求教的禮數(shù):“得罪了,?!?p> 明曇捋捋花白的胡子,鎮(zhèn)定自若,,點頭叫她攻來,。
徐越卿是嘴上有禮有節(jié),可手上并未體諒明曇年紀,,一個箭步便沖到明曇身邊,,兩手握著空心竹節(jié)便朝他劈去。
在場幾人并不懂武,,但見二人皆是拿著笨重的竹竿有來有回,,一紅一碧衣袂紛飛,打得不可開交,,本是輕松應(yīng)對的明曇躲過徐越卿一次次揮斬之后顯然力有不足,,接連舉著竹竿抵擋。
徐越卿以竹為器,,刀劍二法摻雜使用,,故而有時輕盈有時沉重,,其旁金黃樹葉因她揮舞動作連連飛起,一時間竟有如金蝶起舞,,似真似幻,。
可此時的明曇卻欣賞不來這樣妙的風景,咬著牙躲過徐越卿刁鉆的劍式,,連連撤退,,心中不免大驚,面前這個女子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可劍力老到不輸自己,,只怕自己鼎盛之時也只是險勝,,不過明曇最為擔憂的并非自己落敗而是徐越卿的劍式。
青微山創(chuàng)立門派伊始便是重心法勝于身法,,趙黎也曾受過正一派教導,,自然曉得“清心”之重要,故此回雪劍法強調(diào)心法,,心靜之后追求體態(tài)輕盈猶如回溯之飄雪,。
可這女娃娃一招一式都兇得很似要將人逼到絕處就地斬殺一般,無千鈞之力卻有千鈞之勢,,若不是竹竿代替了刀劍,,只怕這五六十招下來她就能取自己性命了。
明曇心中嘆息,,手中竹竿被徐越卿挑走后連連搖頭:“老了,,老了?!甭杂行┐执?,都被繳械了,如何不服,?
徐越卿面色如常、呼吸不錯半點:“承讓,?!倍硕嘉词钩鋈Γ扇绱嗣鲿乙脖壬缴夏切┸浤_蝦強多了,,她滿步走過去拾起掉落的竹竿還給兩個小和尚,,輕聲道謝。
周復走到她面前低聲問到:“贏得如此輕松,?”
“并不,。”方才比試之中,,她雖有意收斂,,可明曇也是如此,,所以二人之間并不似看起來那般輕松,切磋是真切磋,,卻也不至于逼得老人家奮力一戰(zhàn),,實在有失體面。
明曇叫兩個小僧繼續(xù)灑掃,,走到幾人面前:“果真是雛鳳清于老鳳聲,,你師父這個年紀時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哪有你這般好,?!?p> “多謝法師手下留情?!?p> 此時大殿香客頗多,,江敏又懷有身孕,只好等過些時候人散了再去禮拜佛祖,,本就打算在山中多住幾日,,周頤便與妻子先去備下的廂房休憩片刻。
明曇便領(lǐng)著徐越卿,、周復二人前去大殿,。周復為祈求江敏腹中胎兒順利降生、母子平安,,甚是鄭重地跪在佛前叩首,。
徐越卿無所求,里頭菩薩寶相莊嚴,,半闔的眼眸居高臨下俯視眾生,,既憐憫又鎮(zhèn)呵,叫她不舒服,,只是站在殿外百無聊賴地看著香客進出,。
明曇與在殿中打點的住持說了幾句話后也出門來,見徐越卿獨自一旁便慢步過去,。他雖在凡俗外,,可身處京中還是有所耳聞的,她遲遲不肯離開怕也是有了打算,。
“施主以為云岳寺是雨中美還是現(xiàn)在這般美,?”老人家渾厚的聲音在嘈雜之中依舊清晰。
徐越卿并無甚感覺,,雨日也好,、晴天也罷,云岳寺不過只是一間寺廟而已,。
“京中三絕之一的雨中云岳,,縹緲朦朧之中矗立在山頂?shù)囊蛔旯潘碌拇_很是縹緲,。達官富貴為了親眼目睹這絕色常雨日來,山路兩邊那些貨郎挑夫雨日卻無法在那樣的天氣里做買賣,,世人就是如此,,天下之人為生計而奔走之時卻總有人無需再為明日米糧而憂愁,可無需為飯食擔憂的人心中就無所憂慮嗎,?只能說眾生皆苦罷了,。這座山、這座廟不過都是佛的依托,,祂愛的是蕓蕓眾生,,自然也包括施主?!?p> 徐越卿似懂非懂地低頭聆聽,,比之生活富足、內(nèi)心憂懼之者,,佛是否會先渡連溫飽都上難以解決的蕓蕓,,心中有所疑問卻也并未開口。
“世上恩怨是非來往不斷,,既有人便有是非,,可再多也危險不過江湖、官場兩個,,得意失意還是其次,,丟了性命、連累家人才是最難的,。施主既要進去,,便要時刻帶著刀劍,不躲明槍也要防暗箭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