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喘息
入春后,,京中宴飲比冬日更多,,鶯飛草長、明媚盎然,,接連有幾戶人家辦起了馬球會,,貓?jiān)谡T里一整個冬日的姑娘小子們皆出門來赴宴,自然,,贏了馬球,、摘了彩頭的也博得了好名。
執(zhí)明府中的大人們閑時也會參加這樣的集會,,不過也有其他方式消遣游戲,。
郊外有一處草場,本屬先帝所出,、圣上親姊慶陽長公主,,公主薨后,其子王牧繼承,,王牧性閑散,、嗜射獵,尋常人進(jìn)來不得,,即便是王孫也需遞過帖子,、征得同意方可進(jìn)入,不過王牧早年受過執(zhí)明府恩情,,對府中人很是敬服,,對府中人多有優(yōu)待,提前知會一聲便可入內(nèi),。
今歲伊始就忙得不可開交,,自潯西回京之后嵇霰方才有時間去郊外草場跑馬,、放風(fēng),自然不只是她,,長孫畏,、陸非同、曹桑桑,、林祎也在,。
曹桑桑入府之前只坐過牛車、驢車,,從未騎過馬,,入府之后因公務(wù)所需,在馬上也能自然而處了,,不過并不似嵇霰那樣馬術(shù)精湛罷了,。
又過一處洼地,積水被飛奔的馬蹄濺起,。馬背上窄袖短衫的女子手拽韁繩,,不住催促身下馬兒疾馳:“快些,!咱們可是說好的,,只要我贏了,今日就請尊首大人請我們吃酒,!”
起初緊緊跟在嵇霰后面的幾人漸漸落后,,明知比試不過,卻是陪著嵇霰胡鬧了一通,,陸續(xù)到終點(diǎn)后,,落在最后的陸非同下馬,舒緩著過快的心跳,,喘著粗氣,,笑罵:“好你個嵇霰,瘋掉了不成,?”
嵇霰也自江湖中來,,雖不比徐越卿乖張,也是野性難馴,,跑馬也是不顧生死,,一味撒歡:“許久不曾這樣過了,快活得很,?!比敫暗膹垞P(yáng)性情并未改變半分。
“怎么,,感情你是走到潯西又一路走回來的,?”陸非同絲毫不給好友情面,,撫著心口,“從前也瘋,,現(xiàn)如今更不得了了,。”
誠如陸非同所言,,嵇霰并非心思敏感,,多年府中生活也將她搓磨得幾近麻木,因而潯西之行伊始她不曾有過感慨,,回來后如往常設(shè)壇祭奠而已,,孫家遺孤進(jìn)京之后反倒一反常態(tài):“尊首,你說孫明鏡的那個孩子會如何,?”
潯西的長官派人日夜兼程將孫家遺孤送入京城,,圣上感念他可憐,遂讓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兒襲了他祖父的爵位,,現(xiàn)如今正養(yǎng)在太后宮中,。
幼童無辜,本不該受這樣的苦楚,,誰人見了,、聽了不道一聲可憐,就算是嵇霰也生出許多本不該的嘆惜來,。
“至少,,太后在一日,那孩子就能活一日,?!狈烂裰冢瑒儆诜来?,現(xiàn)如今民間流言蜚語,,紛紛揣測孫家滅門慘案并不簡單,為撫人心,、為太后安心,,孫家那小孩仍有些許活頭,只看圣上留他到幾時了,。
曹桑桑道:“若那孩子從來不知自己的身世,,也無除太后的勢利可依仗,自始便是個無足輕重之人呢,?”
“圣上眼里,,他終究是一根刺。”陸非同氣是緩過來了,,可心上如墜巨石,,片刻不得喘息。
嵇霰親眼所見孫諼殺妻后自裁,,分毫不曾抵抗,,她實(shí)在難以想象這樣血性的人會對圣上不利。
再惋惜也無濟(jì)于事,,長孫畏不想見幾人愁云慘淡,,遂另起話題,問起下月的科考擢選事宜,。
與男子科考相似,,女子考執(zhí)明府也是每三年一次,科考二月春闈,、四月放榜,,而入府擢選需第二年五月上旬才開始。長孫畏近年放權(quán),,擢選這類事務(wù)一應(yīng)又陸非同等處理,,所以并不知曉進(jìn)度如何。
“禮部的題我們商討過,,未免泄露,,并不在那些題目當(dāng)中抽取,由老師定題,,隨后批閱事宜一如往年即可,。不過有件事情仍需與尊首稟明,,今年的人數(shù)比之往年大大減少,。”
“每年參與擢選的人數(shù)往往不定,,無甚,。”
“尊首,,這些我還是知道的,,上次參加會試的足有兩千人,可今年卻是不足一千,,其間還包括各地富商以及府中資助的棄嬰,。”女子參與會試之者少之又少,,往年計(jì)算數(shù)目是不足男子五一,,今年春闈九千余人,對比下來實(shí)在慘淡,“二十年間的閏年圖我翻過,,有所記錄的男女相差太多,,再加上棄嬰塔里的才堪堪六四而分?!?p> 世道艱難,,連托生都是有講究的,其中總是女兒更苦些,,若是投身在富庶之家尚有可能平安長大,,若是貧些的,父母疼愛,、養(yǎng)在身邊最是幸福,,不然或像梁溢被賣,再不濟(jì)便是父母在女孩還小之際便扔進(jìn)棄嬰塔里聽天由命,,最可恨的是父母無能且心狠,,直接溺死、掐死的也不在少數(shù),。
“前些年,,老師執(zhí)掌府中時曾向圣上進(jìn)言,欲將棄,、殘,、殺嬰童列入律法之內(nèi),又不了了之,?!标懛峭又溃敖蠋准腋粦舫鲥X出人修繕棄嬰塔,,結(jié)果將孩子扔在那處的更多了,,多數(shù)還是女嬰?!?p> “這些年來?xiàng)墜肟倲?shù)連番增加,,連帶男嬰也是如此?!?p> 癥結(jié)所在,,幾人心照不宣,苛捐雜稅猛于虎,,當(dāng)今圣上又不比高祖行無為而治,,這十年賦稅頻加,就算是歲歲大穰,,賣兒鬻女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更何況老百姓多是靠天吃飯,。
草場視野開闊,目之所及草披萬頃,,遠(yuǎn)處天幕碧如水洗,,長孫畏卻唯有喟嘆而已。當(dāng)今圣上生性多疑,,即便是身邊近侍,、枕邊妃嬪都難以進(jìn)言,生恐卷進(jìn)黨爭以及受奪嫡波折,,因長孫畏與李籌之間,,執(zhí)明府也并未幸免。
為履諾,,長孫畏請自己幾位僚屬隨自己一道去張愚平日所在的酒館里飲酒,,誰知竟未碰見,問了店小二才知她如今時常去什么學(xué)堂:“張先生不最厭惡哭哭啼啼,、呆頭呆腦的小孩兒了嗎,,怎么做先生去了?”也不追問,,讓幾人隨意坐,,自己先去招呼客人隨后就到。
長孫畏幾人倒是知曉張愚如今常去府中設(shè)立的女子學(xué)堂講授,,皆以為是一時興起,,想來學(xué)堂中正有幾個八九歲的孩子,心中了然,,喝酒暢談一番后請小二告知張愚她們曾來過即可,。
酒肆里笑談聲漸遠(yuǎn),朗朗書聲入耳又模糊,,坐在書塾最后一排旁聽的張愚從夢中驚醒,,朦朧中抬眼,眼前毫無人影,,已西斜的日光透過窗子射進(jìn)來,,鋪在袖上,,生出幾分溫意,。
“老師醒了?”身后的門被打開,,飯菜香味撲面而來,,女人側(cè)身進(jìn)來,矮身將茶盞放在張愚面前,,“正好留下用飯吧,。”直起身子是,略有些粗壯的身子擋住張愚面前的日光,。
茶水晾得溫度正適宜,,張愚潤喉過后,嗓子才好些,,扶著書桌起身,,還未站定,頭暈眼花得幾欲倒下,,幸而女人又扶了一把,。
“年紀(jì)大了,不太中用了,?!睆堄薨粗X袋自嘲。
“老師平日里少喝些酒,、將養(yǎng)將養(yǎng)身子,,這才是長久之道,這樣糟踐,,老了可是要遭罪的,,”待張愚站定,女子摸索著大拇指指腹以及中指側(cè)端的老繭,,忍不住勸了兩句,,嘴上一邊說,腳下也閑不住地在屋內(nèi)來回,,說話的功夫就將屋內(nèi)四面的窗戶都闔上了,,“我曉得老師不愛聽這些,但您也將就著聽吧,?!?p> 張愚聞言,笑道:“你不過三十出頭,,老成得很,。”
女子端起茶杯,,領(lǐng)著張愚一道去吃飯,,頭上泛白的頭巾裹著斑斑白發(fā),日光填不滿兩頰,、眼尾的褶皺,,釵荊裙布,太過樸素,,誰還能看得見當(dāng)年風(fēng)光,?
飯后,,女子簡單收拾好碗筷后回到前廳,張愚并未如前幾日一般用完晚飯就走,,而是在廊下逗弄著自己十歲的兒子,,四十來歲的人捏著小孩兒的長生辮:“你母親實(shí)在辛勞,你膽敢一絲不孝敬她,,我肯定把你屁股打爛,。”
小男孩兒時刻謹(jǐn)記母親的告誡,,這位張大人是最有學(xué)問的,,她又是母親的老師,不敢不尊重,,不過被揪住小辮子總有些脾氣,,赤紅著臉反駁:“我最愛母親,肯定不會惹她生氣,,你放開我,!母親!”
女子旋即笑開了,,眼角細(xì)紋也更深,,走近了將兒子從老師手里解救出來:“虎兒,你先去讀書吧,?!?p> 張愚朝著小兒揮揮手,直到他拐彎進(jìn)房才停:“原來小孩兒也這般有意思,?!?p> 女子不愿對此說再多:“老師喜歡清閑,這幾日天天來學(xué)堂教授是好事,,不過若有一日不來了只怕那些小孩兒會念之思之,,那樣也太過可憐了些?!彼萌菀椎昧藥啄昵屐o,,總不想與府中、朝中牽扯太多,。
“你這話也太過拐彎抹角了些,,”張愚被點(diǎn)破也只是笑笑,挽著雙臂道:“曲紓,,這些年我因自己的緣故總不能時時看顧你們,,出府后你先有了這個孩子又一個人操持著義學(xué),總歸是辛苦的,?!?p> 曲紓不言,張愚的話不過是客套而已,,且不說朝中命令禁止辭官的執(zhí)明府女官間有所往來,,更何況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自己過得如何與老師并無關(guān)系,,也無需張愚的扶助,。
月上枝頭,春夜里的風(fēng)吹拂著小院里的竹枝,,竹葉搖曳婆娑,,鄰里夜間用飯的歡笑聲繞過圍墻,這便是尋常人家的喜樂生活,。
即便曲紓連場面話也不肯說,,張愚也并未展現(xiàn)出不悅,倚著欄桿細(xì)細(xì)體味著一墻之隔的天倫之樂,,母親笑罵孩子挑食的言語都透著幾分無奈的縱容,,心中隱隱生出幾分悵然,不加掩飾,,愁態(tài)竟也爬上眉頭,。
雖是同長孫畏、陸非同等人一樣喚自己為“老師”,,曲紓卻算不得張愚在職時看重的學(xué)生,,與機(jī)敏聰慧的陸非同和符蘭、家事顯赫的長孫畏相比,,曲紓在府中那些年太過平庸,,公事處理與人情往來上都說不上多么卓越,以至于張愚對她也不過平平,,甚至得知曲紓因有孕而辭官時都有些震驚,,卻也未有太多苛責(zé)便放了人去。
不過也正是如此平平之人在出府后卻叫人另眼相待,。
曲紓開口打破老師不合時宜胡亂紛飛的思緒:“猶記得進(jìn)府的第一日,,老師站在慧思閣前對我們的囑咐,現(xiàn)在想來不僅是我們這些當(dāng)學(xué)生的,,即便是老師都并未恪守當(dāng)初的誓言,。”
張愚日日沉溺酒肆,,往事早就拋諸腦后,,今夜被又一被勾起,頗有些恍如隔日之感,,失笑道:“的確是,?!?p> “所以,恕我不能如老師所愿,?!痹捯阎链耍傄褜⒆约盒嫩E表明清楚,。
張愚無言走后,,曲紓將乘著待洗碗筷的木盆端到水井旁,舀起桶里的涼水,,刺骨的寒浸潤著碗筷和在她粗糙的手,。
從始至終,曲紓的頭都低低伏著,,從書房出來的小虎看著母親像是要將木盆盯穿的決然目光,,根本無法察覺到她的異樣,點(diǎn)滴的水落在被水稀釋過的米粒里泛起陣陣漣漪,,這是她在清貧且庸碌生活中唯一能夠回避,、喘息的機(jī)會。
自周筠從徐家雙生子處得知徐越卿進(jìn)徐府拜見過母親但始終不親切后,,她總想著如何才能促使徐家姐妹親近些,。
周頤并非有意奚落自家妹妹,不過也表明徐越卿與徐家這般已是難得,,再多便是苛求:“我雖不知徐越卿為何突然與徐家走那么近,,但絕非是因他們之間矛盾冰消瓦解?!?p> “這般豈不是更好,?”
周頤驟然失笑,周筠只想著她與徐家姐姐妹妹的同為好友卻為甚想徐越卿突然轉(zhuǎn)性是什么緣故,,思索來去無非是一個“利”字,,至于這里頭除了徐越卿本人外還與誰便不得而知了:“你真是光長年紀(jì)不長記性,上元節(jié)的事情是全然忘記了,?”
憶起上元情形,,周筠也不覺著怕,當(dāng)日她倉促被推上馬車,,連同追殺自己一行人的模樣都沒有看清楚,,其他也有意隱瞞后事,她大概也能猜測個七八分:“可孫家不是全都......”
周頤不再言他,,書冊瞧瞧桌面,,眼神難得凌厲幾分,示意周筠此事不可再議論。坐在一旁的周復(fù)始終一言不發(fā),,周筠為兄長的話疑惑不已,,眼角瞟著她四哥。
周復(fù)捧著書也只是搖頭,,妹妹與徐姑娘是閨中密友,,自然不必為這些陰謀陽謀所累,,長兄不阻攔也該是成全幼妹的一份赤誠,,自己也該成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