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才能讓百姓有恒產呢,？

　　最現(xiàn)實的問題是古代農業(yè)社會低下的生產效率，吃飽穿暖已經是大部分百姓最高的奢求,，談什么恒產？

　　小農經濟是脆弱的,，是落后的，是不具有先進代表性的,。

　　到仁壽宮給太皇太后請安的時候,，朱祁鎮(zhèn)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請過安,，等朱祁鎮(zhèn)落座之后,，太皇太后示意小宮娥奉上茶水點心，這才試探著問道：“皇上要御駕親征？”

　　朱祁鎮(zhèn)打著哈哈道：“祖母怎么知曉,？”

　　“宮中最大的秘密就是藏不住秘密,。”太皇太后瞪了陳尚儀一眼,，哼道：“皇上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就說有沒有這回事？”

　　“孫兒確實有此想法......”

　　“我不同意,。”太皇太后擺手道：“別跟我一介婦人講什么效仿太祖太宗,，仰慕先皇,。太祖太宗的確能征善戰(zhàn)，武功卓著,。但太祖太宗御駕親征之時,，子嗣頗豐，反觀皇上呢,，若是御駕親征前能給我變出個曾孫來,，我絕不阻攔?！?p>　　“這......”朱祁鎮(zhèn)抓狂,，我要是有那種撒豆成兵的本事，早天下太平了,。

　　太皇太后又問道：“昨晚,，陳尚儀侍寢了？”

　　朱祁鎮(zhèn)趕緊解釋道：“祖母誤會了,?！?p>　　“害羞什么？既已經將人賜給你了,，何時侍寢,，是皇上自己的事?！痹掍h一轉,，太皇太后正色道：“只是皇上要愛惜身體，以國事為重,，暴元殷鑒猶在眼前,，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p>　　朱祁鎮(zhèn)搖頭道：“可古人還說，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p>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大明內有賢臣,，外有良將,，區(qū)區(qū)思氏何足掛齒，無論如何也輪不到皇上御駕親征,，這樣的話,，不必再說。這率兵打仗,，不是兒戲,，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想必是有些道理的,?！?p>　　太皇太后睨了他一眼，見他不松口,，繼續(xù)唏噓道：“前朝張希孟（張養(yǎng)浩,，字希孟）說得好，興,，百姓苦,，亡，亦百姓苦,?！?p>　　朱祁鎮(zhèn)不得不低頭，敷衍道：“孫兒遵旨就是,?！?p>　　太皇太后猶不放心，若有所指道：“君無戲言,，皇上不要欺騙我這個老太太才是,。”

　　“不敢,！”

　　一直充當背景小可憐的陳尚儀滿臉茫然,，萬歲竟然慫了，說好的御駕親征,，說好的揍得思氏屁滾尿流,，然后攜大勝之威大刀闊斧的改革科舉呢？

　　朱祁鎮(zhèn)低頭眨眨眼,，遞過去一個你懂的眼神,，然后找了個借口溜了。

　　毫無疑問，太皇太后是個有手腕的政治女強人,，但還沒有擺脫時代的局限性,，知道重用文官的同時打壓文官，平衡時局,，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她已經對文官有了深深的依賴。

　　太皇太后跳不出這個怪圈,，從三皇五帝到如今,，歷代漢人王朝都跳不出這個怪圈，皇帝和文官始終維持著這種微妙的合作關系,，共治天下,。

　　誠然，皇帝占據(jù)法理和大義上的優(yōu)勢,，擁有對文官的任免權以及肉體毀滅的權力，但文官最可怕之處在于肉體可以滅亡,，思想?yún)s薪火相傳,。

　　從仁壽宮出來，陳尚儀問道：“萬歲,，回宮嗎,？”

　　“回宮？”朱祁鎮(zhèn)呢喃一聲,，皺眉道：“不,，去兵部衙門?！?p>　　隨駕隊伍浩浩蕩蕩的經過仁壽花園,，忽然宮墻另一側傳來刺耳的嘈雜聲，伴著口音明顯的粗鄙之語,。

　　還不等朱祁鎮(zhèn)詢問情況,，陳尚儀已經招手示意小太監(jiān)去打探情況。

　　不想,，小太監(jiān)如泥牛入海,，去而不回。

　　宮墻一側,，吵鬧聲更大了,。

　　“萬歲，先避一避吧,?！?p>　　“隨我去看看！”朱祁鎮(zhèn)攏起衣袖，邁步走在前邊,，陳尚儀無法,，只能吩咐一名小太監(jiān)喚些侍衛(wèi)來以防萬一。

　　穿過拱門,，朱祁鎮(zhèn)也被眼前潮水般的人群驚住了,，烏泱泱的一大群，一眼看不到頭,。

　　盡管朱祁鎮(zhèn)赤黃色的衣服顯眼,，也淹沒在人潮中，分辨不出,。

　　幾名潑辣的小宮娥喊的面紅耳赤,，猶鎮(zhèn)不住場面。

　　陳尚儀眼見朱祁鎮(zhèn)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小心翼翼的試探道：“這些臭丘八,，咆哮宮廷，真該殺頭才行,?！?p>　　“口是心非！”朱祁鎮(zhèn)露出一抹笑意,，佯怒道：“我看應該先打你的板子才是,，敢試探我了?！?p>　　正亂糟糟的時候,，從承天門方向過來一伙人，領頭的是個身形消瘦的老頭,，面白無須,，微微有些駝背，雙鬢染雪卻精神抖擻,，若不是穿著內官的團紋麒麟服,，任是誰都以為這是一名文官。

　　老頭撥開人群,，直接走到隊伍中央,，咳嗦一聲，厲聲質問道：“吵吵鬧鬧,，成何體統(tǒng),？”

　　果然，老頭的質問如同一顆石子砸在水中,，漣漪所到之處,，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朱祁鎮(zhèn)面露驚愕，問陳尚儀：“此何人,？”

　　陳尚儀知道朱祁鎮(zhèn)現(xiàn)在對宦官的感官很差,，是以她解釋的時候耍了個小心眼，只簡單的說：“阮安,?！?p>　　“阮安阮阿留？”朱祁鎮(zhèn)追問的聲音有些急切,。

　　陳尚儀搞不懂朱祁鎮(zhèn)的態(tài)度,，狐疑道：“萬歲也知道此人？”

　　何止是知道,，簡直是大名鼎鼎,，甚至在朱祁鎮(zhèn)這個歷史愛好者眼里，整個大明朝只有兩個足以名留青史的宦官,，七下西洋的鄭和算一個,，成化年間毀譽參半的汪直算半個，眼前這個精通數(shù)學和建筑的阮安算半個,。

　　三月初,，阮安奉命主持重建于永樂年間被大火焚毀的前三殿，并修繕乾清,、坤寧二宮,。

　　見朱祁鎮(zhèn)面露沉思,，陳尚儀默契的走到人群中,，對阮安道：“阮大伴，萬歲在此,?！?p>　　阮安先是怔住，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然后他看見了寵冠兩宮的陳尚儀,，剛想見禮，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到了那道赤黃色的身影,。

　　“奴婢阮安，恭請圣安,?！?p>　　朱祁鎮(zhèn)走過來，目光潑灑在阮安身上,，溫聲道：“阿留起身吧,?！?p>　　阮安不敢起，他不知道皇爺是什么時候來的,，有沒有被這群天殺的兵痞沖撞到,。

　　朱祁鎮(zhèn)只能吩咐小太監(jiān)將阮安攙起來，詢問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才站起來的阮安又要跪下請罪,，朱祁鎮(zhèn)微微有些惱怒，指著阮安身邊最近的一名漢子,，問道：“我問你,，剛才吵鬧所為何事？”

　　漢子被皇上問話,，早沒了剛才的囂張,，這會緊張的上下牙磕打，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撲通一下跪到地上磕頭如搗蒜,。

　　“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咆哮宮廷可是死罪,?！眹樆Ａ艘痪渲螅炱铈?zhèn)又笑道：“可是臨近年關,，思鄉(xiāng)心切,？”

　　漢子猛地抬頭，灰突突的臉上被濁淚沖出兩條印記,，痛哭道：“回陛下的話,，小的自正統(tǒng)元年隨糧船從浙江到了天津衛(wèi)，至今沒有回家侍奉雙親,?！?p>　　“糧船？”朱祁鎮(zhèn)敏銳的察覺到不對勁,，追問道：“什么糧船,？”

　　后知后覺的，他注意到這漢子是福建一帶的口音,。

　　“阮阿留,，朕記得，工部上書說,，此次重建并未驚擾百姓,，動用的工匠皆是京營士兵?！?p>　　阮安面露惶然,，撲通一聲跪倒地上,，渾身抖成篩子，一言不發(fā),。

　　陳尚儀從侍衛(wèi)處借來佩刀,，寒聲道：“阮大伴，你想欺君嘛,？”

　　刀架在脖子上,，阮安仍然一言不發(fā)。

　　阮安不怕死,？朱祁鎮(zhèn)覺得不是,，皇宮大內，遠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回頭,，正瞧見聞訊趕來的王振，后者面色鐵青,，不動聲色的盯著阮安,，朱祁鎮(zhèn)心頭閃過一絲明悟。

　　朱祁鎮(zhèn)吩咐道：“陳尚儀,，傳朕口諭,，命英國公張輔提調三千京營健卒封住此地，此事不查個水落石出,，所有人不得妄動,，違令者，斬,！”

　　陳尚儀遲疑片刻,，不見動作，朱祁鎮(zhèn)含怒道：“你也要抗命不成,？”

　　“女臣不敢,！”陳尚儀領命而去,，幾千人愣在原地,，仿佛石化，大氣都不敢喘,。

　　一刻鐘之后,，宮門方向傳來大部隊行進的腳步聲，仿佛整齊的鼓點砸在心里,。

　　披甲佩刀的英國公張輔龍行虎步,，走到朱祁鎮(zhèn)面前抱拳道：“陛下，老臣來了,?！?p>　　“國公辛苦了,，陳尚儀已經同國公說過了吧？此地所有人,，妄動者殺無赦,。”頓住一下,，朱祁鎮(zhèn)視線好巧不巧的停在王振身上,，再次強調：“朕說的是所有人，國公切不可自誤,?！?p>　　張輔拱手道：“老臣領旨?！?p>　　朱祁鎮(zhèn)這才伸手點向阮安,，又指了指那名漢子，吩咐道：“你們兩個,，隨朕來,。”

　　眼見朱祁鎮(zhèn)走了,，王振躍躍欲試,，扯出笑臉迎上來，寒暄道：“國公,，要不要咱家命人傳點茶水過來,，再傳張椅子，國公暖暖身子,?！?p>　　張輔擺擺手，苦笑道：“止步,，別讓老夫難做,，陛下有旨，妄動者殺無赦,！”

　　王振只能訕訕的摸一把額頭退下,。

　　張輔視線在王振身上稍作停留，掃到殿前廣場上灰頭土臉或麻木或茫然或后怕的人群,，心里慨嘆：這個年只怕過不消停了,，正統(tǒng)五年第一大案就要揭開了。

　　萬歲想做明主英君,，他能看出來,。

　　但明主英君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他雖深居簡出,，不問朝政,，卻也感受到了最近的云譎波詭,。

　　自陛下欲出征麓川之后，朝野多有傳聞,，尤其陛下想御駕親征的傳聞甚囂塵上,，更有甚者有人唯恐天下不亂，言及陛下好大喜功,，欲攜大勝之威削弱藩王,、改革科舉，這兩件都是足以翻天覆地的大事,。

　　轉頭,，視線仿佛凝成實質，穿透層層宮墻,，停在楊府方向,，喃喃自語：“哪些是陛下透露給你的，哪些又是你故意放出來的呢,？”

　　想這些似乎有些遠了,，如果陛下真有勇氣有手段將阮安重建宮殿一事查個水落石出，他陪陛下闖一闖這刀山火海又如何,？

　　大丈夫南征北戰(zhàn),，何惜此身？

　　......

　　乾清宮偏殿,，一間臨時修建好的房間,，朱祁鎮(zhèn)落座之后，拿著長刀的大姐姐陳尚儀怒目直視阮安和那名漢子,，一眾太監(jiān)侍衛(wèi)守在門口戒嚴,。

　　“阿留，朕希望你做本朝的馬三寶,，不要做唐朝的李輔國,。”

　　阮安慌忙跪倒,，長揖道：“奴婢不敢,，皇爺明鑒?！?p>　　朱祁鎮(zhèn)拍案喝道：“之前吵鬧所為何事,，還不如實招來,？”

　　“奴婢懇請皇爺屏退左右,。”

　　“陳尚儀信得過,，但說無妨,?！?p>　　阮安還是堅持道：“奴婢肯請皇爺屏退左右?！?p>　　“阮大伴不要自誤,，朕耐心有限?！敝炱铈?zhèn)看著那名漢子,，開口道：“怎么稱呼？”

　　漢子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謹慎的回道：“回陛下的話,，小的賤姓黎，行二,?！?p>　　朱祁鎮(zhèn)問道：“你可是京營士兵？上官何人,？所說的糧船又是怎么回事,？”

　　黎二看了阮安一眼，硬著頭皮道：“阮大人是好人,?！?p>　　“你這憨貨倒也有趣，朕問你話,，何故為別人解圍,？”朱祁鎮(zhèn)嘆口氣，說道：“起來回話吧,，若是你如實交代,，朕或許饒了他?！?p>　　黎二憨笑一聲,，剛想用手去抓頭皮，對上陳尚儀警告的眼神,，這才知道此舉是君前失儀,，只能挺直身板繼續(xù)道：“小的本是永寧衛(wèi)（屬福建）的勾軍?！?p>　　所謂勾軍,，是指在大明衛(wèi)所制度之下，軍戶家庭中的正軍死亡,，以余丁替代,，如家中無余丁，亦須勾去其族人頂丁，稱為勾軍,。

　　“正統(tǒng)元年時,，永寧衛(wèi)停了建造新船，小的只能跟著上官繼續(xù)墾田,。二年時,，百戶說京城來了一個大官，要把小的們種的糧食運回京師,，給萬歲和太皇太后嘗嘗,，這一趟要走水路，從京杭大運河北上,，在天津衛(wèi)停港,，恰巧小的那會剛成了親，欠了不少債,，于是......”

　　覷著朱祁鎮(zhèn)越來越陰沉的臉色,，黎二聲音越來越小。

　　朱祁鎮(zhèn)強壓著怒氣,，問道：“那你又是怎么成了京營士兵,，被調遣入宮重建宮殿?！?p>　　“小的不是京營士兵,，逃衛(wèi)可是死罪。那次隨著糧船到達天津衛(wèi),，領了錢餉本想隨著回永寧衛(wèi)再也不來了,，不想家里婆娘有了身孕，小的便想著多跑幾趟攢些錢,，哪成想接下來幾次錢餉都被克扣,，總旗官氣不過，想找人分說,，卻沒了音訊,。再加上小的人生地不熟，蹉跎著輾轉在天津衛(wèi)威海衛(wèi)之間,，直到今年初,，被莫名其妙的派到宮中?！?p>　　黎二話音剛落,，阮安臉色灰拜，雙眼無神,，完了,，全完了,，這天要破了。

　　果然,，朱祁鎮(zhèn)氣極反笑,，死死盯著阮安,，咬牙道：“阮大伴,，朕問你，修建宮殿的士兵,，錢餉幾何,？”

　　“是答不出來還是不敢說？朕想來似黎二這等老實憨厚的外地勾軍總要比京營嬌貴的老爺兵便宜些吧,？即便如此,，錢餉可有克扣？”

　　阮安跪地長揖不起,，垂首道：“奴婢死罪,。”

　　黎二幾次欲言又止,，壯著膽子說道：“阮大人是好人,，臨近年關，錢餉遲遲不見著落,，是阮大人......”

　　“你閉嘴,，知情不報，是為欺君,。”朱祁鎮(zhèn)心煩意燥,，起身來回踱步,，吩咐道：“陳尚儀，傳朕旨意,，命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入宮，朕要知道,，糧船是怎么一回事,，京營士兵怎么就變成衛(wèi)所勾軍,，拖欠的錢餉到底進了誰的口袋,，到底誰是狗膽包天，在朕的眼皮底下如此明目張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