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的晉升大典進行得如火如荼,，不時傳出喝彩喧嘩,。

　　僻靜的小院只有搖椅吱呀,。

　　蘇觀寶蹲在裴順身邊,，看著那個坐在院前一個勁摳手指的黝黑少年,，擔憂道：“小師,，元皮皮這是怎么了,？他已經(jīng)成為修士了,，不應(yīng)該高興才是嗎,？”

　　兩人前后成功晉升修士,，本該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小姑娘卻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為什么元皮皮不搭理自己,。

　　裴順抓了一把桃花干放入茶壺，臉上沒了平時的隨意,，更多的是沉思,。聞言只深深看了眼少年背影，說道：“想他爹了,?！?p>　　蘇觀寶哦了一聲，倒是聽鄰里提起過,，說元大郎去了京城,。她想上前安慰幾句，但細細思量還是放棄，只撇了撇嘴,，自顧給小師捶腿,。

　　不多時，忽見坐在院門的元皮皮突然起身,，大步跑回了小院內(nèi)屋,。

　　蘇觀寶正不解，馬上聽見院外傳來了腳步聲,，再就是院長那高瘦的身影,。

　　小姑娘得到小師眼神示意，極為知趣地朝院長施了個禮,，然后小跑回了內(nèi)屋,。

　　陳齊禮坐回上次石凳，開門見山道：“我這一局,，小師看清楚了嗎,？”

　　面對昔日學生的挑釁，裴順自顧煮著桃花茶,，不見情緒地說道：“違背朱?；⒌囊馑迹騺y徐國志的謀劃,，你這個三品大學士,，小小的桃源山主，就不怕沒有好下場,？”

　　陳齊禮笑了笑,，似乎全然不在意，甚至對自己這番瞞天過海的手筆,，感到回味無窮,。

　　瞞天過海,。

　　在陳齊禮眼里,，這個天，便是裴順,。

　　他摸了摸腰間懸掛的鎮(zhèn)印官璽,，頓有靈氣聚攏而來，將自己與裴順隔絕天地,，看來要道破天機,。

　　“這本就是朝廷的意思。小師看來抓住了一些玄機,，卻還沒有完全看透,，弟子斗膽點明一二。”

　　“西涼近年來有抬頭之勢,，直逼中原,，這也導致境內(nèi)一些世家大族、仙府門第有了些不該有的想法,，對此,，身處風口浪尖的西涼王，也很頭疼,?！?p>　　一語道破天機，叫人如夢方醒,。

　　裴順動作僵了片刻,，才將茶壺放上了炭爐：“如此說來，西涼王根本不想布置什么成龍局,，他是故意讓董旻撞進這場壓龍局,。”

　　不對……有個地方不對,。

　　他瞇起眼睛,，話鋒一轉(zhuǎn)點明了關(guān)鍵：“我觀董旻的成仙橋有臥龍盤附，分明是借晉升大典魚躍龍門,，造就了真龍氣運,，這難道會是中原朝廷愿意看見的？”

　　陳齊禮沉默片刻,，卻是說道：“打從一開始,，董西岳這尊山神分身，就是枚無足輕重的棋子,，他的作用,，僅是將小王爺送到此地而已，當然,，他在西涼境那尊本體也許明白,，以兩百年修為造化的這尊分身，卻并不清楚自己的份量,?！?p>　　“至于那位通天劍樓的大劍修，來此目的純粹是為了以麒麟骨架鍛造的本命飛劍,，尚是小王爺聽聞此事,，為了讓這場成龍局不那么兒戲，才私下譴人與他接觸,，這一舉動,，純粹是想把戲做真一點,，叫西涼境那些世家大族挑不出毛病?！?p>　　“昨夜元大郎的一劍,，若是將小王爺殺死了，朝廷難免會惹上一身騷,，元皮皮也將注定活不了,。他敢出這一劍，自是有所憑仗,，他知道床上躺的,，只是小王爺提前準備好的璞玉肉身?！?p>　　“這是計劃中的一部分,，他知道，我知道,，小王爺也知道,，小師你不知道?！?p>　　“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元皮皮死,，他注定要成為斬龍修士的，這是朝廷與西涼王之間的默契,?！?p>　　“當然，如果元皮皮心境決然,，敢將元大郎置之死地,，這是最好不過，他將以純粹心境,，重構(gòu)崩塌的成仙橋,，只可惜他做不到?！?p>　　“所以,，也只能由元大郎自己，將自己置之死地了,，這也導致今日我雖以外力替這孩子重構(gòu)成仙橋,，但他心中難免會留有心結(jié)?！?p>　　“西涼的成龍局，已然在驚險的壓龍局中成功,，小王爺也如愿魚躍龍門,，成就了真龍氣運,。”

　　“朝廷的壓龍局,，并未失敗,，元皮皮如今對小王爺恨之入骨，將來就會對西涼產(chǎn)生莫大敵意,，憑他身上一股爭龍蠻氣,，日后足可坐鎮(zhèn)壺山關(guān)，威懾西涼,?！?p>　　炭爐上，桃花茶已經(jīng)煮開了,，沸騰的水聲持續(xù)響起,，驚得壺蓋不停顫動。

　　裴順仔細回味話中玄機,，良久才冷冷笑道：“好一招三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安撫西涼境諸多仙門世族，也能確保朝廷有鎮(zhèn)壓西涼的能力,，還未曾傷及王室血親之間的所謂感情,。”

　　他意味深長地看向面前的老先生,，絲毫不掩譏諷神色道：“聽你說即將離任,，看來是謀得大功勞，回去京城便是平步青云了,?！?p>　　陳齊禮拿起茶壺，晃動著倒下兩杯熱茶,。

　　他先是搖了搖頭：“不對,。”

　　隨即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開口道：“小師,，你也并非料事如神。這座桃花洞天,，同樣并非堅不可摧,。”

　　裴順握緊茶杯杯盞,，灼熱的水溫傳至杯身,，將他的手指燙得發(fā)紅，可他卻似乎絲毫不覺,，只是平靜道：“看來你這一局還沒有完,?！?p>　　陳齊禮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按耐不住某些隱藏了許久的情緒：“小師,，可知輸在了哪里,？”

　　裴順不假思索道：“眼界。我只注意到這座桃源洞天風起云涌,，卻沒看見洞天之外的局勢,。”

　　陳齊禮微微頷首,，聲音更加發(fā)顫,，認真問道：“小師為什么不去看呢？”

　　“小師明明培養(yǎng)出許多學生,，但不管他們功成名就,、或際遇不良，你都從來不會過于親近,?！?p>　　“你仿佛像是畫了一條分明的界限，只要學生離開了桃源鄉(xiāng),，你就盡量與他們保持距離,，哪怕有學生主動與你書信來往，你也多是寒暄問候,?！?p>　　“你從不會向他們索要什么，也不會再給他們提供什么,，有時候我真的很好奇,，小師，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為什么要疏遠他們……或者說,，你為什么要疏遠外面的世界？”

　　“小師,，你明明可以利用學生們,，大有一番作為，可你沒有,，你選擇隔岸觀火,，你選擇固步自封?！?p>　　裴順看向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聽著他顫抖的語氣，沒有回應(yīng)任何情緒,。

　　陳齊禮,，終歸還是層次太低,，關(guān)于那些學生的事情,，他不了解,。

　　他不知道，不是裴順不愿過于親近,，而是不敢親近,。

　　他不知道，如果裴順不畫一條界線,，不與那些昔日的學生保持距離,，就隨時可能陷入旁人的算計之中。

　　他更不知道,，兵部曾有三位仙人境修士,，來此與裴順大戰(zhàn)一場。

　　不知所有內(nèi)情的陳齊禮,，將手中茶壺放在石桌上,，甩袖間兩手平放膝前，正襟危坐,。

　　他神態(tài)認真,，盡力穩(wěn)住自己語氣中的顫抖，但他看起來還是難掩激動,，與緊張,。

　　這一天，這些話,，他似乎已經(jīng)等了很久,，壓抑了很久。

　　“從答應(yīng)朱大人擔任桃源山主起,，自繼任桃源學院院長,，四十年以來，我都只在布一個局,。西涼成龍局也好,，朝廷壓龍局也罷，不過是我這場局中的局,，絕非我所在意,。”

　　“我的局,，是讓小師入局,，讓小師入世！”

　　“元大郎的死,，對小師的心境已然有了影響,?！?p>　　“元皮皮如今重構(gòu)成仙橋，一身蠻氣縱然渾厚,，卻暗藏狠戾之意,，又有郁結(jié)在心，倘若小師能夠不顧及元大郎的托付,，從容放任這孩子離開,，那我無話可說?！?p>　　“純當這些年的謀劃,，白費功夫?！?p>　　裴順總算明白,。

　　元大郎的目的，是想讓元皮皮活下去,，并且好好活下去,，不是作為什么威懾西涼的棋子、朝廷的傀儡,。

　　所以這個鐵匠選擇犧牲自己,，選擇相信陳齊禮的安排。而陳齊禮與他,，都選擇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以后會照顧元皮皮，能改變元皮皮遭人擺弄的命運,。

　　陳齊禮的目的,，想利用元皮皮的命運為引子，讓自己離開桃源鄉(xiāng),，讓自己入世,，去做所謂改變天下格局的事情。

　　被人如此抬舉,，如此信任,，大概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可恍然明白過來的裴順,，只覺得荒唐,。

　　他內(nèi)心的情緒很復雜，不由自主便鼓起掌來,，無來由笑道：“你這般突然開門見山,，可叫我措手不及。”

　　可話剛說完,，他臉上笑容忽的消失,，斥責道：“舉步維艱四個字，是你活了大半輩子的總結(jié),，但路是你自己選的,，當然就要打爛牙齒往肚子里吞！”

　　“可你陳齊禮什么身份,，你怎敢將這份痛苦再施加在旁人身上,！你把自己當成什么了,？你憑什么讓一個淳樸的鐵匠無端送死,，你憑什么讓一個無辜的孩子在往后人生受盡苦難！”

　　石桌上的茶壺被手掌重重拍打,，連同杯盞盡數(shù)摔在地上,，灑了一地的茶水，彌漫起滿院的桃茶香,，還有一股肅殺意,。

　　場間，半晌的靜謐,，只有小師持續(xù)不停的重重喘息聲,，以及學生噤若寒蟬的輕微呼吸聲。

　　陳齊禮目視前方,，屏息說道：“小師,，你這就有點不講理了?！?p>　　“就算我不做這些事情,，也會有別人來做。元皮皮的命運不會改變的,，要么元大郎死,，要么他死?！?p>　　“元大郎只是成全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他相信我，更相信你,?！?p>　　說著，老先生忽的苦笑：“或許如果我不是小師的學生,，小師大概不會這樣生氣,。”

　　“可正因為是小師的學生，我相信以小師的智慧,，可以補偏救弊,。”

　　這場死局,，裴順何嘗不明白,？可以說，就算元大郎不想死,，也不行,，因為朝廷與西涼已經(jīng)有了共識。

　　這個共識是,，朝廷需要西涼成就董旻的真龍氣運,，西涼需要朝廷成就元皮皮威懾西涼的斬龍修士命格，只要共識不變,，元大郎的死局就解不開,。

　　可裴順不甘心，正如當初三位兵部仙人境修士來逼他離開此處,，他不走,，便要展開激戰(zhàn)。

　　說是激戰(zhàn),，他卻時時刻刻都充滿無力感,，唯恐此地靈氣耗盡，便萬事休矣,。

　　他又能如何呢,。

　　為了元皮皮，再來一場激戰(zhàn)嗎,？不可能的,。

　　正如陳齊禮所說，如果對方不是他的學生,，他興許就沒有這般惱怒,。

　　“小師，這個世界病了,，病根是靈氣衰敗,，可由此引發(fā)的一系列病發(fā)癥結(jié)，才是叫人可怕的東西,?！?p>　　陳齊禮緩緩仰首，滿是皺褶的臉上凝聚出一股堅定的信念,，他直視著裴順悵然若失的眼睛,，緩緩訴苦。

　　“離開桃源鄉(xiāng)后，我受盡磨難,，開始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小師謂我概無出息，謂我愚鈍,，所以我便咬著牙,，堅持下去，勢必要做好給小師看,?！?p>　　“可當我咬著牙完成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之后，當我爬上更高的位置之后,，當我對這個世界更了解之后,，我卻越發(fā)覺得自己渺小無力，甚至有些絕望,?！?p>　　“每到這些時候，我就會想,，如果是小師遇見這件事情，會怎么做,？我找到了竅門,，是的小師，如你所說,，我資質(zhì)愚鈍,，只能用這樣愚蠢的方法，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p>　　“所以,，我始終相信，只要小師愿意入世,，以小師的智慧,，這天下必然會有更好的方向，哪怕只是一點點,?！?p>　　老先生緩緩起身，說完這幾句話,，他并沒有感到痛快,，反是像自己深埋心底的痛處被公開處刑，高挑的身軀竟顯得有些佝僂起來。

　　他不打算等裴順的回答,，自顧已經(jīng)起身,，疲憊地做著最后的勸告。

　　“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善天下,，世間萬事向來如此，有能者居之,，無能者不為,，我不排斥小師想為桃源鄉(xiāng)的鄉(xiāng)民討一份余生得意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再多幾位不甘命運,，力爭上游的人,。”

　　“我想這世間再多些有能者,，以星星之火,，燎起滿目瘡痍的草原，挽救這個正在沉淪的世界,?！?p>　　陳齊禮走出院門，散盡小院遮掩天機的靈氣,，恭恭敬敬朝裴順施了一個大禮：“我布這一局,，還有最后一子。小師,，且看我走得如何,。”

　　裴順看了看一地狼藉,，緩緩闔上眼睛,，躺在搖椅上，只覺渾身疲憊,。

　　靈氣衰竭,，仙門壟斷資源，壓榨修士,。

　　亂局在即,。

　　在這個被敗壞的時代，如果他真是身負通天修為的大修士,，保不齊便被陳齊禮的肺腑之言說動,，勢必要去扭轉(zhuǎn)乾坤。

　　可他不是啊,。

　　他又能如何,？

　　離開這里,，他就只是個普通人，他甚至沒有成仙橋,。

　　可奈何,，可奈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