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月貳拾柒日,，青木村
鳳梧回到家里,，一時只覺得脫力。她索性抱膝坐到地上，環(huán)顧著屋子發(fā)呆,。自然而然地，她想起哥哥來,，想起今天之前他們在這里生活的痕跡,。
不，別再想了,。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們該到哪兒了，之后又會遇上些什么,?？伤乃季w就像奔竄的野兔，愣是跑遍每一個角落,，才回到原點,。
心亂如麻。她支撐著站起身來,，往房里走去,。不經(jīng)意間抬頭，桌角的一物頓時映入眼簾,。
細長的小包裹,，里頭是林遇的笛子。
她輕輕撫上層疊的方帕,，上面淡淡的桃花香氣險些令她哽咽,。她忍住淚，小心翼翼地翻開,，便現(xiàn)出了那支笛,。
白玉雕金的天工。作為一件樂器,，它實在精巧得過了分,。
鳳梧不敢觸碰，只像圣徒一樣虔誠地注視,。這時一張對折的紙從帕間悠悠飄落下來,，她伸手捏住。
是信嗎,？
打開那一瞬,，她的淚終究決堤了。
“為什么,，是十六歲生日,？”
她朦朧著雙眼，迷迷糊糊地說出了這句一年前的話。記得那時她總纏著林遇,，鬧著要學(xué)《落央》,，他拗不過，便定下了期限,。
“就……到你十六歲生日吧,，那時我一定教你?！被貞浿猩倌曜诓莸厣?，定定地望向面前的女孩。
“為什么,，是十六歲生日,？”女孩窮追不舍。
“因為……那時候,，我還會告訴你一件事,。”
說罷,，他掩眸低下頭去,，耳根微微紅了起來。
啪嗒,，啪嗒,。鳳梧滾珠似的淚接連落下，浸濕了手里的笛譜,。
她今天,，十六了，在一個熱辣的春日,。
轉(zhuǎn)十六歲的鳳梧決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學(xué)會這首《落央》。
笛子她從沒學(xué)過,，初來乍到，很感棘手,。但好在樂理相通,，從最初幾個散漫的音符開始，經(jīng)過許多日的辛苦練習(xí),，一天一天好轉(zhuǎn),。數(shù)到第十九日，女孩終于能流利地吹起這首了,。
她放下笛子,，聽最后一絲余音也融化進空氣里。窗外這時傳來幾聲不祥的鳥啼,，催她心里塵封的憂懼發(fā)了芽,，她忽然顫抖起來,。
短暫的寧靜過去，潮水般的苦痛到底又一次淹沒了她,。
就在這一天晚些時候,，送來了前方的消息。
“節(jié)哀順變,?！?p> 報信的用手指沾了點兒唾沫，往墻上抹抹,，一拍,，走開了。留下單薄的紙張在風(fēng)里搖搖欲墜,。不過還好,，人們很快涌上前去，從五面四方各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摁住,。紙上排列整齊，寫著犧牲士兵的名冊,。
鳳梧搶在最先,，鼻尖幾乎要貼上了紙面。她貪婪的目光在紙上飛快游走,。
好像……沒有,？
不放心，她又讀了一遍,。真的沒有,。心里一塊大石終于落地，她簡直要欣喜若狂了,。
這時有人蹲下,，嗚嗚哭了起來。
鳳梧悄悄轉(zhuǎn)頭,，看她漣漣的淚水順著臉頰流淌,，啪嗒落地。接著通過無形的軌跡來到了每一個人眼里,，在那兒蓄起兩汪水來,，倒映出彼此。
三,、二,、一，情緒就位。一場別開生面的大合唱,，開始了,。
擔(dān)任高聲部的多是婦女同志，為了用力達到共鳴,，她們采取蹲著或跪著的姿勢,，雙手支撐面部，身子雖抖,，聲音居高不晃,。剩下的男同志則憑借先天優(yōu)勢吟唱低聲部。他們的姿勢相比就收斂些,，只是微微駝著背直立,，低頭，有的捂臉,，有的抱胸,，以喉腔發(fā)聲，甚至不用張口,。
他們用最為慘烈的遭遇寫就這一首絕唱,。
鳳梧默默，聽這一場暴雨,，不敢打擾,。在徹骨的悲壯下，她那一點自私的喜悅早已煙消云散了,。她也落下了淚,。
漸漸，人群三三兩兩地離開了,。那一張紙失去依靠,，飄蕩著落到地上。鳳梧撿起來,，拿在手里看,。
一行是七個，統(tǒng)共十一列,，滿滿當當,。不用細看便知，他們都死了,。
他們，都死了,。
鳳梧忽然感到,，伴隨這些名字一同逝去的，還有她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生活忽然變換了面孔,，此時冷眼看她,，那是前所未有的嚴酷與陌生。
前路漫漫……可禍不單行,。第二天,，更壞的消息也來了。
再一次,，征兵,。
除開那兩個，村里的青壯都已在亂葬崗上長眠了,。但還不夠,，這一次，是連能走路的老頭小孩都要征去,。
“天理何在,！”
人群立即爆發(fā)了騷亂，就要動起手來,。
一隊士兵忽然從后面走出,，灰色的。帶頭人亮了亮手里的大刀,，拿眼睛一瞪,，便沒有人敢再上前了。
想逃也逃不掉,。去不去,，都是個死。
深夜,，萬家燈火通明,。
鳳梧也根本沒打算睡。出去逛逛吧,，她這么想著,，闔上窗，走出房,。
第二天要走,，父親的行囊已收拾好放在桌上了。走近,，發(fā)現(xiàn)邊上還有個扁長的小木盒,，不禁令她好奇。
拿起木盒,，沉甸甸的,。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竟是塊墨條。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看到果然如爹所說,，四面都有亮晶晶的雕刻花紋。那上面一只大鳥,，看得出,，應(yīng)該是只鳳凰。
一面,，是懸崖間展翅欲飛的鳳凰,；一面，是立于樹枝上引頸向日的鳳凰,，還有,，在空中肆意翱翔的……
父親的用心，她忽然懂得了,。
她鄭重地放回,，抬頭，看向他,，眼含熱淚,。
第二天，是個天高氣爽的好日子,。在女人們哭哭啼啼的目送下,，他們踏上了征途。
父親本不想她來,，她卻偏偏要來,。于是父親只得苦笑著，朝她揮揮手,。
父親,，大伯，紅石爺爺,，老林大夫,，國文先生……還有鄰居家的小軒小雨，他們可才十二三歲啊,。
看著這只歪歪扭扭的隊伍,，鳳梧知道一切的一切都要走到盡頭了。
她好恨,，好恨這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