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尹凡畢業(yè),,距離入職還有一段時間,因此回到縣城暫住,。
“工作談妥了,?”
夏日黃昏,伴隨著緩緩溢出口鼻的白煙,,李哲拋出了今天在酒桌上第一句話,。
“妥了,。”尹凡盤起腿,,給自己也點了支煙,,“行業(yè)內前五,總包四十萬,?!?p> 志得意滿的年輕人。
真是令人討厭,。
“不過這年頭,,競爭真的是越來越激烈了?!币矅@了口氣,,唇邊冒出一個優(yōu)美的煙圈?!耙惠喒P試,,五輪面試,全部熬下來頭發(fā)都掉了不少,?!彼謷咂痤~前的頭發(fā),露出逃兵般的發(fā)際線,。
“你一直很跟得上趟,。”李哲笑道,。
以前做傳媒的時候,,他寫過不少關于青年的脫發(fā)的稿子,說實話,,寫那些東西的時候他其實并不關心同齡人的頭發(fā),,他關心的是能不能把品牌方的洗發(fā)水賣出去,雖然他也知道那玩意兒對于脫發(fā)基本毫無作用,。
“你還是這樣?!币矒u了搖頭,,“說話總是連帶點什么?!?p> “你是標準的當代青年,。”李哲沒接尹凡的話,,“你生活在最密集的話語里,?!彼行┦洌^續(xù)說道:“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們正在丟失被討論的意義,。”
這個“我們”很小,,即李哲,,李明倫和趙坤這樣的人。
這個“我們”也很大,,不管是什么年頭,,不順利的青年總是那么多。
“老板,!”
尹凡有些不自在,,抬手叫來了韓超。
“需要點什么,?”
“酒,。”尹凡折磨著自己的頭發(fā),,“烈一點的,。”他被李哲的那些話說得有些不舒服,,需要酒精的安慰,,或者說,需要的是酒精的刺激,。
烈酒是青年的護城河,。
保護著他們的固執(zhí)和脆弱。
“李哲呢,?”韓超看向李哲,。
“我隨便來點,要淡一些的,,酸甜口,。”李哲慵懶地說道,。
等酒上桌,,兩個人之間的空間似乎變得不那么擁擠了。
“你呢,,最近在忙些什么,?”尹凡開口,說了句正常點的話,。
“沒什么,?!崩钫苷归_自己的身子,“你知道的,,看了些沒用的書,,寫了些沒用的東西?!?p> “正常的積累,,怎么能說沒用呢?”
尹凡抿了口酒,,是教父,。
“賣不掉,所以沒用,?!?p> 他說著,抿了一口自己的大都會,。
“你太功利了,。”
“你看起來可不像個放棄了功利的人,?!?p> 沉默,恰到好處的沉默,,兩個人把玩著手里的酒杯,,目光在液體里打撈著什么。
我不是針對他,。
只是他的話剛好放在了我的對立面,。
李哲心里嘀咕著。
“哎呦,,還是你洋氣,!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呢!”
沉默之間,,酒吧里迎來了新客人,,是兩個花枝招展的阿姨,兩人的目光掃過去,,仿佛看見兩株移動的盆栽,。
大紅大綠,造型別致,。
縣城中老年女性富有和地位的象征。
“好福氣啊你,?!?p> 兩人在酒吧最大的桌前坐下,,放開了嗓門,“服務員,!”
韓超耳朵刺痛,,扭頭看了看李哲和尹凡,兩人正滿是同情地看著他,。
“兩位,。”
他快步走了過去,,“這里有一千元的低消,,兩位看看喝點什么,?”
“低消,?”
“什么低消?”
兩盆盆栽橫眉豎眼,,抖擻精神,,仿佛向日葵在夜晚看見了太陽。
“是這一桌的最低消費,?!表n超表情有些不太自然,“這是店里的規(guī)矩,?!?p> “也就是說,在這里喝酒,,必須要花一千,?”
“你這兒有什么酒夠賣一千啊,?”
兩人起身,,望向這里的李哲和尹凡直皺眉頭。
“你這個規(guī)定符合消費者保護法嗎,?”
那個“洋氣”的阿姨中氣十足,,仿佛韓超是她兒子。
“就是就是,。小伙子啊,,沒有你這么做買賣的,強買強賣可不行啊,,做生意,,是要講究薄利多銷的嘛?!?p> 另一位阿姨說話南方口音,。
韓超的目光掃過兩位,,深深地吸了口氣,“兩位要不去吧臺,?吧臺沒有低消,。”
“哎呦喂我說你這個小伙子,,我們兩個這么大年紀了,,不坐沙發(fā)坐那個高腳椅啊,你這人沒良心啊,?!?p> “長得這么有佛緣,沒想到心腸壞得很哦,?!?p> 兩對兒碎嘴皮子開開合合,聽得李哲和尹凡脊背發(fā)寒,。
“你這么大一張桌子放在這兒,,沒人坐也是浪費啊是不是?!?p> “我們就坐這兒了,。”
兩位阿姨說著又要坐下,。
“兩位?!表n超清了清嗓,,“這樣的話我只能請你們出去?!?p> “店有店規(guī),,再小的買賣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壞了規(guī)矩的生意我韓超不干,,你們出去吧,。”
他指了指門口,。
“哎,你這個年輕人油鹽不進吶是不是,,你信不信我一個電話,,你這個店就開不下去了?”
這個阿姨不僅洋氣,還很硬氣,。
“嘿誒,,來瞅瞅,這是我店的營業(yè)執(zhí)照,,全的?!表n超一拍胸脯,,臉上橫肉跳了起來。
“衛(wèi)生檢查,、防火檢查、食品安全檢查,、餐廚垃圾歸類檢查,,稅務檢查,進口商品檢查,,酒類經營檢查,,裝修質量檢查,,無一例外全部通過,。”
“您盡管打電話,?!?p> 他深吸了一口氣,饒是他這個體型,,說完那一堆檢查也累個夠嗆。
“你罵人,!”
“你罵人是不是,!”
阿姨拍案而起,一手哆嗦著指著韓超,,一手捂著自己起伏的胸口,。
“有監(jiān)控?!?p> 韓超指了指自己腦袋上方,。
“帶錄音的?!彼D了頓,,又補了一句,“還是彩色的?!?p> 時間停滯片刻,,光線沉落,灰塵浮游,,屏幕上的黑白默片還在繼續(xù),,兩位彩色的阿姨是從默片中逃出的一幕滑稽。
“怎么了,?”
“是在回想自己浪漫的一生嗎,?”
李哲搖著酒杯走了過來,他面帶微笑,,雙眼鼓脹,。
“我,我,,我這就去打電話,!”
“你等著!”
洋氣阿姨氣勢洶洶,,拉著另一位,,跑了。
“早下班啦,!”
“人家可是四點半就下班,!”
韓超的聲音跟在兩人的屁股后面。
“總算走了,?!?p> 李哲嘆了口氣,抬手把酒倒了,,“換杯新的,,那杯沒法喝,?!彼f著拍了拍韓超,額前已經有了涔涔細汗,。
“小哲,,我還是第一次見你把眼睜那么大?!表n超笑著在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一下,。
李哲是單眼皮小眼睛,常被人笑談“一線天”,。
“少來,?!?p> 李哲笑著彈了彈自己的空杯子。
眼小并不能看得更少,,所以痛苦還是一樣,。
這是個純粹的缺陷,身體上的,。
“知道了,。”韓超甩著一身贅肉,,搖晃著走回吧臺,,送走了這兩位阿姨,他明顯也輕松了不少,。
“什么時候這么愛管閑事了?!?p> 回到座位上,,迎面而來的是尹凡那張好奇的臉。
“放棄了之后,?!崩钫苷f著舔了舔嘴唇,只是一會兒離開了酒精,,他就感覺自己的嘴唇要皴皺干裂,。
“放棄什么?”
“放棄成為一個標準的當代青年,?!?p> 兩個人之間的空氣快速凝結成塊,硬生生地砸在桌面上,。
“大都會,。”
韓超端上了李哲的酒,,目光謹慎地掃過兩人的臉,。李哲看著他,又看了看尹凡,。
我沒有惡意,。
但他一定感受到惡意。
尹凡轉著手里的杯子,,目光重復著抻拉和收縮,,他搞不懂自己的這個同桌,高中的時候就搞不懂,。
沉默半晌,,他還是開了口。
“你說的標準,,是什么,?”
李哲抬頭,杯中鮮紅的酒液只剩下了一般,,“話語,,最密集的那種?!?p> “既被話語塑造,,又時刻渴望著對話語進行補充?!?p> “就是我所說的標準化青年,。”
我是個喜歡下定義的人,。
這不是個好習慣,,事關野心和權欲。
“你好像在說高中時的事,,只是換了一套說法,。”尹凡躺下身子,,他感覺自己已經看穿了李哲的陰謀,。
李哲頓了頓,點了點頭,。
他和韓超一樣,,不是那種按部就班長大的孩子。他喜歡寫點什么,,這耽誤了他的學業(yè)和事業(yè),,至少在父母眼中是這樣。
“我的厭惡,,從來都沒有變過,。”他說著一歪頭,,意識溺入過往的學生時代,。
那是縣城里唯一一所重點高中。一所令人驚訝的重點高中,。
我從沒見過那么多整齊劃一的同齡人,。
穿著,舉止,,言談,,以及他們面朝的方向,。
“可生活就這樣?!币矅@氣,,他垂下頭,好像在確認自己的身體依舊存在,。
他穿著總是入時,,這也是李哲討厭的一部分。
時間沒給他留下什么,,只是不間斷地把新鮮玩意兒塞給他,。
對了,至少教會了他嘆氣,。
“生活的確就是這樣,。”李哲重復道,。
話音未落,,剛才出門的那兩位阿姨又回來了,看她們的樣子,,似乎其它酒吧并不怎么客氣。
“服務員,!兩瓶啤酒,!”
她們利落地往吧臺一坐,對韓超嚷道,。
“啤酒您自取就可以,。”韓超指了指一旁的冰柜,,各國進口的精釀啤酒一一陳列其中,。
“我!”
她還要說,,可隨即又閉上了嘴,。
韓超點了支煙,給兩人拿來了冰桶和小食,。
“她們呢,,標準化中年?”尹凡撇了撇嘴,,聲音小了一些,。
“不必侮辱中年人?!?p> 他說,,然后喝完杯底兒殘余的鮮紅酒汁,。
“長島冰茶!”
他對著韓超的方向喊,。
“你說話語,。”尹凡扶了扶自己的眼鏡,,擺出一副要深入探索的樣子,。“到底什么是話語,?怎么定義,?”
“所有承載信息的載體都是?!崩钫苷f道,,“文字,圖片,,視頻,,只要有信息在傳播,那就會有話語,?!?p> “所以你說的標準化是指?”
“被話語塑造,,不自覺向話語靠攏,,從話語中尋求認同?!崩钫苷f著,,目光看向了吧臺,他有些口渴,,“簡單來說,,就是一片樹葉瘋狂地尋找和自己相同的一片樹葉,或是從其它樹葉上尋找相似的部分,?!?p> “融入集體嘛?!币参丝跉?,他知道李哲不太喜歡集體生活。
“集體,?!崩钫芎吡艘宦暎拔疫€以為集體應該是包容的呢,?!彼?,他的長島冰茶也終于上了桌。
“沒必要和生活計較得這么細,?!?p> “也對?!?p> 兩人碰了碰杯,,密集的言語暫時停歇下來。
像沒有摩擦力的小木塊,,只管向前勻速滑動,。
這就是生活,只是我一直不愿接受,。
李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有飛蚊癥,平時眼壓也比較高,,喝酒時常常流眼淚,,也經常被人誤會。
這些眼淚和情緒無關,。和生理有關,。
他心里嘀咕一句。
“所以,?!币沧虧櫫撕韲担抗庠俣染墼诶钫艿纳砩?。“你沒了工作之后,,就是在思考這些嗎,?”
李哲搓了搓鼻子,他不舒服,,“不是,,我是因為思考到這些,所以才沒工作,?!?p> “其實?!?p> 兩人異口同聲,,有些怪異地看著對方。
“生活沒必要想得太明白,?!?p> 他們相視而笑,,然后一起安靜下來,這是高中三年留給他們的默契,,既是這個動作,,也是這句話。
“哎呦,!”
方才坐下的那兩位阿姨嗓門大了起來,。
“你不知道,我兒子在游戲行業(yè)工作,。一個月就有兩萬多塊呢,。”是那位很洋氣的阿姨,?!霸偌由溪劷穑@裁吹?,一年就有幾十萬塊呢,。”
“做游戲工資這么高??!”南方口音的那位阿姨很驚訝,不過很快,,她的面色黯淡下來“說起游戲,,哎,我家那個老二,,喜歡玩游戲得很,,成績都跟不上了?!?p> 李哲和尹凡看了過去,,游戲是世界上的“第九藝術”,對他們這些年輕人而言是重要的精神食糧,。但是對于這些中老年來說,,它毫無疑問是一株毒草,格外卑劣的那種,。
“這可不行,!”洋氣阿姨一臉嚴肅,“玩游戲可不行,,要我說,,國家就不該允許小孩子玩游戲。”
“你家小孩不玩游戲???”
“哪里能哦,從小就不讓他玩的,?!?p> “那蠻厲害哦,能到游戲公司上班,?!?p> “學習好就行了嘛,這年頭,,游戲公司也是看學歷的,。”
幾瓶啤酒打開了她們的話匣子,,那位洋氣的阿姨說得滿面紅光,,她身旁那位也是頻頻點頭,一副受教的樣子,。
李哲的眼皮跳了跳,,眉心有股刺痛。
這就是我們的游戲產業(yè),。
做游戲的人從不玩游戲,。
“做出來游戲給別人家孩子玩就好了嘛?!毖髿獍⒁汤^續(xù)說著,,“現(xiàn)在大公司競爭那么激烈,各種考試也不容易,。人那么多,,不如都去玩游戲呢?!?p> 她笑得花枝招展,,坐在李哲對面的尹凡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這是什么,?”
他挑眼看著李哲,。
“這是人,?!崩钫芾^續(xù)說:“比我想得還標準?!?p> 他拿起手機,,要了兩杯冷飲,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