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縣城落雪,,李哲和王曉珂來了酒吧,,兩人推門而入的時候,韓超正愁眉苦臉地趴在吧臺上,。
“咋了超哥,,一個月沒來,想我了,?”
李哲笑著走過去,,順手敲了敲吧臺。
“???”
韓超懵瞪地抬起頭來。
“你還笑得出來,?!?p>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揉了揉自己的臉,,勉強坐了起來,。
李哲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對他來說今天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如果說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那就是今天下雪了,,這一年的初雪。
“你不喜歡下雪,?”
李哲隨口問了一句,。
韓超聞言瞪大了眼睛,他掏出手機拍在了李哲的面前,。
“股災(zāi),!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股災(zāi)!”
李哲愣了片刻,。
“你竟然炒股,?”
“你竟然不炒股?”
兩人都很驚訝,。
“我不賭博,。”李哲擺了擺手,,“有些東西只是長得像投資,,別人也叫它投資,實際上就是賭桌,?!?p> 期貨、股票,、基金,。
這三樣?xùn)|西李哲從來不碰。
“那你的錢都留著吃利息,?”韓超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皮,,年底的這一波股災(zāi)讓他損失慘重,過年期間的開銷又得縮減了,。
過年吶,,是個掙面子的事兒。
手頭的錢沒了,,這年怎么著也過不舒服,。
“我沒什么理財知識,,就是覺得往該投資的地方投就行了?!崩钫茑止玖艘痪?,“有時候賠了也就賠了?!?p> 李哲的話讓韓超眼睛一亮,。
“有什么比較好的項目?”
“呃……”
李哲看著他,,然后緩慢地拍了拍身邊的王曉珂,。
“不過這個你不許投?!?p> 韓超瞪圓了眼睛看著他,,說:“你今天喝啤的吧,我沒心情,?!彼麣夂艉舻貙⒆约荷眢w塞回到椅子里。明明股票已經(jīng)賠得很慘了,,偏偏還遇見李哲這么肆無忌憚地炫耀自己的幸福,。
他很生氣。
李哲拍了拍身邊的王曉珂,,讓他先去角落那邊坐下,,然后他踮了踮腳,身體探過吧臺,。
“還能周轉(zhuǎn)嗎,?”
韓超扭頭看了看他。
“那倒是沒問題,,只是飛來橫禍,,讓人不爽,再加上剛貸款買了車……不過一切還好,,還能生活下去,。”他嘟囔著站起身來,,股票是股票的事,,生意還是要做的。
“凡事別碰運氣,,碰運氣的事就是賭,。逢賭必輸。”
李哲拍了拍他,,他剛一抬腳,,又退了回來。
“當然,,我這個人運氣不太好,,這是個人經(jīng)驗?!?p> 韓超撇了撇嘴,,嘟囔道:“我認識你之后運氣就開始不好了?!?p> “那是你的問題,。”
“我的問題,?”
“反正怪不到我的頭上,?!?p> 李哲笑著走到角落那邊,,坐了下來。
“渴了,,超哥,。”他嚷著,。
韓超朝哪個方向瞪了一眼,。
“你還說你運氣不好,你沒挨過打已經(jīng)是幸運中的幸運了,?!?p> 他聲音不大,李哲自然是沒聽見,。此刻,,他正專注地看著王曉珂,最近一個月,,兩人都很疲憊:李哲的小說要收尾了,,最后的情節(jié)和整體的修改、潤色耗光了他的精神,,他沒再寫那些天馬行空的東西,,而是把最近一年在酒吧里的聽聞和經(jīng)歷原原本本地記錄了下來。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體里的狂想和癲亂在消失,,這個陪伴他最為長久的伙伴——寫作,,終于像李哲一樣俯下身體,開始尊重眼前的現(xiàn)實生活。
王曉珂最近也不輕松,,疫情反復(fù),,大部分學(xué)校都縮短了學(xué)期,這也就意味著考試周的安排會更密集,,日期也會大幅提前,。上次李哲說過之后,她換了個兼職,,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整理圖書,,這個不累,但是報酬相對也少了很多,。明年就要畢業(yè)了,,她還要考慮論文和答辯以及疫情下如何找工作的問題。
錢不會主動來到你的錢包,,但煩惱一定會,。
“快畢業(yè)了,要不兼職先停一停,?”
王曉珂有些出神,,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稍微有點忙,,但還能顧得過來,,而且那邊的老師人不錯,我還挺喜歡的,?!彼哿宿垲^發(fā),本來柔順光亮的長發(fā)有了肉眼可見的分叉和毛糙,。
“對了,,你那幾個朋友的事……”王曉珂突然問了起來。
李哲頓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
“你不說我都快把他們忘了?!?p> “大家都挺忙的,,有時候就別勉強自己?!?p> 他們是李哲很認真對待的那些人,,但有時候認真是一種風(fēng)險,它會讓人格外在意任何一點的瑕疵和裂痕,。
許昊宇,,李明倫,,趙坤……
他們是很好的人,也曾是很好的朋友,,不是因為怨恨而敵視,,只是到了某個時間點,人們應(yīng)當默契地走向遠離的路,。
“你放下的時候真的很快,。”
“猶豫應(yīng)該是在伸出手的時候,?!?p> “塞林格?”
“塞林格,?!?p> 這是塞林格寫在《破碎故事之心》中的句子,原文翻譯過來是“愛是想要觸碰,,卻又收回手,。”
“不管怎么說,,一年都要過去了,。”
王曉珂嘆了口氣,,目光直視著李哲,。
生活不會輕易放過誰,但好在他們有所收獲,。
“所以大家會慶祝?!崩钫茑止局?。
磕磕絆絆是生活的常態(tài),每個人都有喝酒時要說的故事,,每個人都有在深夜要宣泄的情緒,,但只有那個短暫的時間里,人們才會放松下來,。
“上次的那件事呢,?”
她說的是趙秋艷的事,李哲沒對她隱藏絲毫,。
“我應(yīng)該說對了,,不過她沒來找我?!?p> “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人,。
“你不用想到,你如果能想得到,那未必是一件好事,?!?p> “這么說也對?!?p> 兩個人正說著,,韓超調(diào)好了酒,端了過來,。他一直耷拉著臉,,看來股災(zāi)對他的影響很大。
“坐下聊會,?”
“可以嗎,?”韓超看向了王曉珂。
“我們不差這一次,?!?p> 王曉珂笑著起身,在李哲的身邊坐了下來,。
“陷入愛河的人可真叫人討厭,。”韓超說著坐下身子,,一臉無奈地看著眼前恩愛有加的兩人,,他們的狀態(tài)像新婚的夫婦,就是那段蜜月期持續(xù)得也太久了,。
“你也喝點吧,,下雪了,路不好走,,未必還有人來,。”
“胡說八道,,肯定還有大批的客人要來,。”
“這會兒是下午,?!?p> “下午也需要喝酒?!?p> 韓超嘴上反駁著,,但還是起身拿了兩瓶啤酒。股災(zāi)讓他損失慘重,,他現(xiàn)在只想找個地方睡覺,。
“你們剛才聊什么呢,。”
他開了酒,,裹挾著泡沫的冰涼液體緩解了他的難過,。
“趙秋艷,上次那個女生,?!?p> “哦?這事你都知道,?!?p> 他有些驚訝,他可不覺得這是應(yīng)該跟戀人說的事,。
“又不是什么不能說的事情,。”
李哲嘀咕了一句,。
“說起這個,,后來那個趙……趙秋艷是吧?她后面還來過一次,,她說你猜對了,,那個男的辦不了事?!?p> 韓超的神情有些興奮,,李哲只是聳了聳肩。
男人一生在尋找兩樣?xùn)|西,。
一樣是讓他下跪的,,一樣是為他下跪的。
他們骨子里有征服和破壞的基因,,又時常將痛苦視作崇高和虔誠的一部分,。
他們很矛盾,是很容易被別人看穿的矛盾,。
“你不會真的是猜到的吧?”
“真是猜到的,?!崩钫苊蛄丝诰疲^續(xù)跟韓超解釋,,“那種既要表現(xiàn)得很強勢,,但自己卻無法提供支撐的時候,我也經(jīng)歷過,?!?p> 韓超和王曉珂向他投來了關(guān)心的目光,。
“我不是那種事不可以?!彼s緊為自己解釋,,順手還拍了拍王曉珂,“你應(yīng)該知道的,?!?p> 王曉珂一撇嘴,說:“我不知道,?!?p> 李哲笑了笑,他們在性這方面很處得來,,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要求對方來取悅自己的那種程度,。這件事沒那么容易,因為有時會深深地觸痛對方,。
她真的像木槿一樣,。
她不驚艷,也有倦怠和疲憊的時候,,但她執(zhí)著地盛開著,。
李哲心里想著,把王曉珂摟得更緊了一些,。
韓超看著兩人,,大口地喝著啤酒,喉頭發(fā)出的聲音很像是他的內(nèi)心獨白,,是“孤獨孤獨……”
“今天要不要換個位置,?”
不知不覺間窗外又下起了雪,王曉珂悄聲問了一句,。
李哲看了看窗外,,點了點頭。
“或許早該換了,?!?p>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喜歡這種昏暗的角落,,即便是在家,,他也要時刻拉上遮光窗簾,只給自己留一個小小的縫隙,。
或許早該換了,。
“反正今天也沒客人,看看雪景也不錯,?!?p> “那就去看看,。”
他們起身,,換了一張靠近門口的桌子,。屋外是一場太陽雪,遠處的陽光明媚多情,,近處的白雪柔婉動人,。
“喝茶嗎?”
“要不要煮一壺茶喝,?”
韓超問道,,李哲和王曉珂都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崩钫艿穆曇艉茌p,“我們好像不太需要酒精了……至少,,至少不那么急迫了,。”
“嗯,?!?p> 他們十指相扣,看著窗外閃閃發(fā)光的雪花不斷落下,。
好像一起走過了很長的路,。
很長很長。
韓超看著兩人,,端著茶壺走過來的時候都是輕手輕腳,。能兩個人一起走神,一起在安靜中交流,,這是很多人一生都找不到的契合,。
“我一般很少羨慕我的客人,真的,?!?p> “他們有心事重重的,有出來放縱一把的,,也有來打發(fā)時間的……你知道,,形形色色的人會來這里?!?p> “但你們來,好像是來展示崇高的,?!?p> “是其他人生活中很罕有的那些東西,,而且必須是你們兩個才有的東西?!?p> 韓超說著給兩人倒了一杯熱茶,。
“超哥,股票賠了會讓人思考人生嗎,?”王曉珂笑著接過熱茶,,普普通通的日照綠,和今天的空氣一樣有清新的氣息,。
“沒有,,他只是在說我自己的時候很卑鄙?!?p> 李哲接過話來,。
韓超瞪了一眼兩人,默默喝茶,。
李哲剛要伸手去拿起茶杯,,手機卻響了,是尹凡的電話,。
“忙碌的BJ人,。”
他嘀咕了一句,,接起了電話,。
是趙坤的事,之前李哲去青島的時候,,和趙坤以及另一個學(xué)妹吃了頓飯,。然后,理所當然地,,趙坤開始追求那個學(xué)妹——那幾乎不可能順利,。
李哲本不想聽,他已經(jīng)和趙坤斷了聯(lián)系,,但是尹凡堅持要說,。
事情也很簡單,趙坤想要引薦學(xué)妹到自己導(dǎo)師的公司工作,,那里遠離一線,,更傾向于理論和研發(fā),工作更輕松,,待遇也更好,。
“他是想得到愛情,還是想得到女人,?”
李哲聽完之后說了一句讓尹凡沉默的話,。
“而且我覺得,,這事似乎不是他能辦到的?!?p> “他如果提了這件事,,就只會失去,不會得到任何東西,?!崩钫芾^續(xù)說。
人們常常對自己擁有什么產(chǎn)生誤判,。
這會讓他們的內(nèi)心充滿子虛烏有的失落,。
“我知道了?!币材沁厙@了口氣,。“對了,,你確定不和他們聯(lián)系了,?”
李哲松散地躺在沙發(fā)里,笑了起來,。
“怎么樣,,是不是知道我以前的活兒不太好干?!?p> “確實不好干,。”
從尹凡的視角看,,李哲是那種在社交中讓人格外信賴的人,,當然,他也擔(dān)得起這份信賴,。只是,,這樣的信賴會讓他的生活格外忙碌,每個人都有心事,,好的,、壞的、能解決的,、不能解決的,,這些事情會匯集到他的眼前,他們不僅需要他的傾聽,,還需要他的建議,。
或許也正是因為他完整地接受了這些,李哲才不能接受那些關(guān)系上的瑕疵。
李哲離開之后,,這些事很自然地到了尹凡那兒,,他很溫和,但并不擅長化解別人的情緒,。所以這段時間他實在不輕松。
兩人聊了幾句后便掛斷了電話,。
“你對你那些朋友真的很有耐心,。”
李哲嘆了口氣,,說:“有太多不必要的麻煩,,他們看不到。這讓我一直很驚訝,?!?p> “你對所有人都這樣?”
“差不多吧,。不過這不是我人多么好,。”李哲坐起身來,?!皼]人會記得那些一切順利時湊到身邊的朋友,但有意愿去幫助別人的人很少,,更何況還需要耐心和能力去幫人緩解情緒,、規(guī)避麻煩?!?p> “確實如此,。”
“我需要友誼,,我就會為友誼支付代價,。”李哲大口喝茶,,溫?zé)岬囊后w竄進他的腸胃,,讓他的身體放松下來。
“那要獲得你的友誼呢,?”韓超問道,。
“那很簡單,以后給我免單就行了,?!?p> 李哲笑得格外放肆。
輕松沒持續(xù)太久,有人推門而入,,三個人的目光看過去,,是崔蓓。她身上落了些雪,,看起來是繞了一段路,。
“又是來找我的?”
李哲瞪大了眼睛,,一旁的王曉珂已經(jīng)起身去接她了,。
“對?!?p> 崔蓓點了點頭,,從背包里拿出兩條煙。是紅包的雪蓮,,一條三百塊左右,。這個煙在這里確實買不到。
“托朋友給你買的,,我和楊偉的事,,謝謝你了?!?p> 她應(yīng)著前來的王曉珂,,在酒桌旁坐了下來。
李哲把煙推了回去,,說:“可千萬別這么說,,好像我做了什么一樣?!?p> “你們搞寫作的就是毛病多,,收了吧,不收以后可沒機會了,?!贝掭戆褵熗屏诉^來,和往日不同,,她今天看起來很輕松,。
三人看著她,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你們真靈,。”
“楊偉要是也這么靈就好了,?!?p> 她的意思是敏感,,李哲是這么理解的。
“年后我要去南昌了,。我大學(xué)時候的戀人在那里,。說來有趣,本來沒有楊偉什么事的,,只是他實在不喜歡這個小縣城,。”
她甩了甩頭發(fā),,看起來充滿了成熟女性的魅力,,而不是那些焦慮和煩躁。
“是不是有點突然了,。”李哲瞇了瞇眼,,“你這么一走,,以后打麻將就成了三缺一了,你——你這是給我們出難題啊,?!?p> “說什么呢你?!蓖鯐早媾牧伺睦钫?。
“這么說輕松點?!?p> 崔蓓笑著抓起了王曉珂的手,,目光卻撇向了窗外。
“雖然很破,,也是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她嘆著氣,,一旁的韓超趕緊給她倒了杯茶,。
“喝酒吧?!崩钫芮贸鰺焷?,給崔蓓遞了一支?!坝袝r候感情越深,,離開的腳步就越堅決?!?p> “你總是很明白一些大道理,?!?p> “沒明白其實更好?!?p> 兩人都笑了,,這也是成年后的必修課,叫做體面,。
屋外起了風(fēng),,雪也一直下著,屋內(nèi)四人酒茶交替,,說話的聲音一直很低,,偶爾會有長長的嘆氣,像是疲憊過后格外用力地喘息,。
這一天直到黃昏時分都沒有其他客人來,,他們很幸運,安靜地享受了這個城市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