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18-21日
陳自力死后,,這房子里還從來沒這么熱鬧過,,連呼吸都變得悶熱起來。
幾個平日話多的人東一嘴,,西一嘴地吵嚷著,,話語中數(shù)落著秦源的不是,,大有恨不得讓秦源的化工廠立刻從鎮(zhèn)上消失之勢。唾液與唾液隔空對射,,煙霧與煙霧纏繞交織,,沒有人在意彼此臉上沾上了什么,他們沉浸在同仇敵愾的狂歡中,。
幾個不說話的人則坐在沙發(fā)邊嗑瓜子,,喝著沏過幾輪早已沒什么顏色的茶水,饒有興致地聽著那些激憤之辭,,并不時地點(diǎn)頭示意表示贊同,。
翁紅月從未想過真的能召集到這么多人來這里。在座的這些人和陳自力一樣,,都是對秦源有敵意的人,。有的人和陳自力一樣,在化工廠招聘之初,,就直接被拒絕了,,有的人則是上到一半時,因工作態(tài)度懶散,,或者業(yè)務(wù)能力有問題,,而被秦源開除——不過,在這些人自己的表述中,,顯然不是這樣的說法,,他們會說秦源一個外來人根本不懂得做人,經(jīng)常雞蛋里挑骨頭,,故意找茬,,克扣那本來就不多的時薪,倒閉是早晚的事情——完全的無辜者姿態(tài),。
這場夜間會議已經(jīng)過了三個多小時,。
翁紅月聽得有點(diǎn)倦了,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她捂住嘴低頭打了個哈欠,。大多人只是將自己的觀點(diǎn)翻來覆去宣講,,很難不令她感到疲倦乏味。翁紅月平日里和這些鎮(zhèn)上人沒什么交集,,但他認(rèn)得有幾個人過去經(jīng)常和陳自力在一起喝酒,。
此刻,其中一個經(jīng)常和陳自力一起喝酒的人,,躲在墻角的電視柜前接了個電話后,,就清清煙嗓,說道:“咳,,咳,,咳,大家注意嘍,!今天,,咱們就到這里吧,這么晚了,,別影響人家紅月休息,。我最后總結(jié)一下,我覺得這個會特別有意義,,特別重要,。我們要謝謝紅月把咱們聚到了一起,讓大家弄明白誰才是咱們共同的敵人,。這個會是個意向會,。接下來,咱們就讓那個秦源知道,,這里他媽的到底誰說了算,。”
大家附和著說好,,人群中甚至有人鼓起掌來,,會議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結(jié)束。人群開始從翁紅月家散去,。翁紅月無意間瞥見,,有個女人在臨走前還將桌上的一大把瓜子偷偷抓了一把進(jìn)兜里。她佯裝沒看見,,笑臉相送,,還客套地對那個女人說以后要常來家里坐才好。送走最后一個人,,母親打來電話,,問她是否想回老家去,“陳自力一死,,你在這里也沒什么親人了,?!彼f自己還有朋友,辭去學(xué)校的工作后,,自己還能做好多事情,,讓母親放心,暫時不會回去,。
母親果然不再勸說下去——她覺得母親并不是真的想讓她回老家,她并沒有離婚,,她是個年輕的寡婦,。即便回去,也免不了一陣閑言碎語,。
她回到客廳,,周銳此時已經(jīng)從臥室里出來了。他打開客廳的窗戶,,讓彌漫在客廳的煙味散盡,。看到她進(jìn)來,,他將厚厚的棉睡衣披在翁紅月的身上,,并指給她看飄散在空中的煙霧:“你看這么嗆人的濃煙,起碼要散一刻鐘,,才能散干凈,,多穿點(diǎn)?!彼o她的棉睡衣,,她看著他,含情脈脈,,靠在他的肩上,。他順勢摟住她。
“你說大家要是知道了,,會怎么想,?”她問。
“我現(xiàn)在不是被你金屋藏嬌了嘛,,你說誰會知道,?”
“他們一定會說,我們早在陳自力死前就私通在一起了,,他們會說我是個蕩婦,。”
“那你是嗎,?”他的手下滑,,摟緊她的腰身,。
“要讓我證明給你看嗎?”她是在宣布,,自己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想象中的角色,。
他把她抱起來,用腳踢開關(guān)的并不緊密的臥室門,,把她扔到了床上……
臥室的梳妝臺正對著床,,原來,那梳妝臺上方的墻上還擺放著她和陳自力的結(jié)婚照,,照片中的陳自力會盯著她不住地看,。她將相冊扔到了床下。她會下意識地在內(nèi)心比對著陳自力和周銳:陳自力是那種完全不會顧忌她的個人感受的人,,尤其是在他喝醉酒以后,,兇狠、執(zhí)拗,、傲慢且自以為是,。
“我們真要那么做嗎?”一刻鐘后,,她靠近他,,手指在他的胸膛上彈鋼琴似地敲擊。
他回過頭來,,撫摸著她的下巴,,說:“你決定,我不會強(qiáng)迫你做什么,。你只需要明白,,你不用有什么后顧之憂,出現(xiàn)什么問題,,我都會幫你,。你還得知道,你不是在奪取什么東西,,你要的這些,,是你本該拿到手的?!?p> 翁紅月看著周銳的眼睛,,他的目光中充斥著熱誠的渴望,盡管他給了她充分的伸縮余地,,但她怎能這么無情地澆滅他內(nèi)心燃起的那團(tuán)火,?況且他是為了她才這么做??伤皇菦]有顧忌,,她一想到要對付秦源,,就會不可避免想到余嵐,她向他說起擔(dān)心余嵐的反應(yīng),。周銳將雙臂交叉枕在后腦勺上,,對著天花板,思考一陣后說:“余老師的事情,,我覺得你也不用那么擔(dān)心,。她是一個拎得清的人,應(yīng)該明白你不是刻意針對她,?!彼龁枺灰M快約余嵐出來見個面,,把情況和她說一聲,免得日后難以相見,。他夸她考慮周全細(xì)膩,。
她的出現(xiàn)在學(xué)校辦公區(qū)引發(fā)了一陣騷動。盡管戴著墨鏡,,眼角上的傷痕也早就淡去,。但她總覺得在路過走廊時,那些夾著三角尺教案,,端著茶杯的中年男人都在看她,。她變了,她自己也知道,。
她輕輕推開辦公室的門,,辦公室里只有于澄海。于澄海寒暄一番后,,告訴她余嵐去了樓下樹林間,。說完,他透過窗戶指給她看,。她來到樹林,。余嵐的手里有一只筆記本,她埋頭坐在樹林間的休息長椅上記錄著什么,,見翁紅月過來,,把本子合上,讓翁紅月也坐到長椅的一邊,。
“你最近怎么樣了,,看你氣色還不錯?”
翁紅月摘下墨鏡,,說自己好多了,。余嵐幫她把貼在額頭前的一束頭發(fā)攏到后頭,,“真的決定不回來了嗎?”
“嗯,。其實(shí)自力還活著的時候,,我就想過了。最初的時候,,我一直喜歡教書,,結(jié)婚后有一次,陳自力說他希望我永遠(yuǎn)在學(xué)校上班,,他感覺很有面子,,我當(dāng)時聽了很不舒服,就像我上班是為了給他掙面子一樣,。但我沒有說什么,,他死了以后,我突然就覺得像是卸下了一個包袱,,我再也不想教書了,,可能是我心里有很強(qiáng)的逆反心理吧?!蔽碳t月拉過余嵐的手,,“謝謝你之前和楊老師去醫(yī)院看我,我知道你們倆是真關(guān)心我的人,。學(xué)校里很多老師都是看我的笑話,。”
“你跟我客氣什么,。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的事情還沒想清楚,但其實(shí),,今天過來,,我是想跟你坦白一件事。希望你聽了以后,,不要記恨我,,我不是故意針對你的?!蔽碳t月此時緊緊抓住余嵐的手,,她擔(dān)心接下來的話,仿佛接下來的話,,會讓余嵐直接起身走開似的,,“我打算向秦源的化工廠提出索賠,為了陳自力。余嵐,,我不是沒想過,,我這么做,會讓你在中間左右為難,。但是他死了,,遺書上又寫明是因?yàn)槟羌拢倚枰o她討回個公道,,我不奢求你的理解,。”
“你是因?yàn)橐鹪V化工廠,,才打算從學(xué)校辭職嗎,?”余嵐問,“如果是這樣,,我不希望你這么做,。”
翁紅月?lián)u頭說不是,,她只是不想失去余嵐這個朋友,。“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需要特地前來告訴我?!彼X得此時余嵐的臉色還是變得灰暗起來,。翁紅月又一再解釋,她知道這么做會讓余嵐很難做人,。余嵐并不看向她,,下課鈴此時響了起來?!跋乱惶梦乙险n,。”余嵐撥開翁紅月的手,,準(zhǔn)備離開,,在走出樹林出口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已經(jīng)有下課的學(xué)生瘋跑追逐著穿進(jìn)樹林,。“做你自己想做的吧,,不用介意我,,紅月,我說真的,?!?p> “那我們還能是朋友嗎,?”翁紅月幾乎要哭了。
“一直都是,?!彼軋远ā?p> 真的有必要為了陳自力這樣做嗎,?她無數(shù)次回想起他喝醉時他的拳頭揮向她的臉的時刻,,厚重的麻木感讓她的臉失去知覺好久,她試圖反抗,,只會勾起他更大的怒火,。陳自力每一次清醒后,都會朝她笑笑,,仿佛前一晚的暴力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她若是沒有胸懷去包容,反倒是她的不對了一樣,。而如今呢,,她竟要為陳自力去“伸張正義”,她要為一個侮辱她的男人去伸張正義,。她真的不是在侮辱自己嗎,?
當(dāng)天晚上,周銳坐在畫架前,,給她畫素描,。這是他們前一晚聊天時,翁紅月得知的他的又一個技能,。畫到一半,,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周銳畫畫時很專注,,說等會再聊這個問題,。她繼續(xù)正襟端坐,履行好自己的“模特”職責(zé),。
他將她的眉骨的部分修了又修,,總覺得不太滿意,連續(xù)涂抹了四次后,,才將畫作展示給他看,。
“覺得怎么樣,畫得像你嗎,?”周銳瞇起眼睛欣賞著,。
“我真有你畫得這么溫柔嗎?”她長久地盯著畫中的自己,一臉不可置信,。
“你從畫上看到了什么,,你的身上就有什么?!敝茕J說,,“你說,替陳自力討回公道是在侮辱自己,,我覺得不是,,你其實(shí)是在侮辱他。表面上,,你是在通過起訴化工廠去為陳自力討回一個公道,。可實(shí)際上,,公道對于一個死人有什么意義,?他現(xiàn)在只是你手上的一顆棋子,是供你擺布的一個玩偶,,你可以隨意塑造他,,永遠(yuǎn)不要忘了你的目的,你要為自己贏得補(bǔ)償,,你是為了自己,。你只要始終想著你的目的。他生前怎么對你,,都過去了,,永遠(yuǎn)過去了,你卻根本沒來得及復(fù)仇,,現(xiàn)在,,就是你最好的復(fù)仇機(jī)會,?!?p> 她聽著他說出這些話,眉飛色舞,,激情四溢,。他總是能輕易說服她,她不禁自問,,如果這些話換成別人來說,,她會覺得剛才的話是至理名言還是胡言亂語?但她思考的邊界沒有走向更遠(yuǎn),,就被她及時收了回來,。
“我們接下來要怎么辦?”她問,“我們需要律師幫忙嗎,?”
“我們不需要律師,。昨晚那場會,可不是白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