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游長心湖
魏無厭與徐長生,,在處理完一切事宜之后,,已經(jīng)入夜?;蛟S明日便是舉國哀悼的一天,,亦或是如街旁的老人死了一般,,沒有一絲回響,。
魏無厭沒了先前的好臉色,此時冷著臉,,像是霜降過后的枯葉,,帶著難言的落寞與寒霜。只是臨別之際,,一陣晚風(fēng)吹過,,魏無厭卻是突然道了一聲:“身上的胭脂味,是你夫人的么,?”
徐長生有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聞了聞身上,可卻什么也聞不到,,想著或許是受了涼嗅覺出了問題:“下臣,,今日是抱了我夫人?!?p> 魏無厭張了張口,,最后還是忍住了什么,只道了一句,。
“對夫人還是要好一點,。”
“是,?!?p> 徐長生從那語氣里聽出了少有的溫情。
“盡早回去吧,?!蔽簾o厭上了一旁的馬車,而駕馬的車夫頭發(fā)花白,,此時正瞇著眼打量著徐長生:“家人也該擔憂了,。”
“大人路上平安,?!毙扉L生只覺的那車夫的眼神滲人,當下應(yīng)了聲,,也上了馬車,。
馬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近一個時辰,徐長生才出了死獄門前的那片巷子,,隨后便直直地往徐府而去,。到了徐府,徐長生才剛剛下車,便見那車夫也不等他回聲,,就轉(zhuǎn)道緩緩離去了,。馬車悠悠然地在街道上行走,只留下兩道淺淺的痕跡,,而那痕跡又會在第二天清晨消失不見,。
徐長生借著府內(nèi)燈籠散發(fā)著的略顯黯淡的光芒,慢慢走著,,思緒漸遠,。他在想魏無厭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可思來想去終究縷不清一絲頭緒,,于是索性便不再去想了,。只當是此類上司的良心發(fā)現(xiàn)或是突然關(guān)心,可這關(guān)心難免讓人心悸,,看來以后處事還需多加小心,。他雖然沒親眼見過魏無厭的手段,但還是有所耳聞的,,更何況在涼都內(nèi)魏無厭是出了名的記仇,。
今夜的風(fēng)不似前些日子那么刺骨,寒意也弱了不少,,可卻總有一種說不上的蕭瑟,,似乎將要迎來的不是春天,,而是又一個漫長的寒冬,。徐長生抬頭望著那烏云遮蔽的青天,只露出了半點月色,。
當走到自己的偏房時,,只見屋內(nèi)還亮著燈,而阿福正守在一旁,。
“阿福,?”徐長生有些詫異,輕聲道:“不是讓你照顧汝墨么,?”
“少夫人說,,她有沉香和秋月照顧,讓我在這候著少爺,?!卑⒏S行┲е嵛岬溃骸吧俜蛉苏f今夜有些暗,怕少爺有所不便,?!?p> “那她怎么樣?”
“御醫(yī)說,少夫人只是染了些風(fēng)寒,,因疲憊過度,,才有所嚴重,其實也無大礙,。喝了藥,,睡一覺便好了?!?p> “那先生呢,?”
“老爺都安排好了。先生也看過御醫(yī)了,,御醫(yī)說只需進補和修養(yǎng)幾個月,,便能恢復(fù)如初,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下了,?!?p> “也罷,那你也早點休息吧,,我也累了,。”徐長生伸了伸懶腰,,便進了房間,,隨后又吹滅了油燈。在聽見阿福遠去的聲音后,,他才披上大氅,,溜出了房間。
在他乘馬車出來時,,他聽見了刀劍出鞘的聲音,,想來身后沒少一番廝殺。今天發(fā)生的事過于多了,,加上先前在馬車上也睡了一陣,,現(xiàn)在已然沒了睡意。
“看來這和東廠的錦衣衛(wèi)差不多,,一樣的不好當,,一樣的招人恨?!毙扉L生自我打趣道,,隨后又喚了幾聲“斧鉞”,只是美酒在手也不見一絲回應(yīng),。
“罷了,,你不喝就不喝,,那我……”徐長生故作生氣道,若是以往斧鉞早該出現(xiàn)了,,然后一臉認真地盯著他,,冷冷地說一句‘喝?!傻攘嗽S久,,卻仍舊不見有回應(yīng),徐長生便如泄氣的皮球,,又將酒塞回了懷里,,想來斧鉞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那我也不喝好了?!?p> 晚風(fēng)輕起,,那陰翳的層云終于被吹散開來。皎潔的月光,,肆無忌憚地傾瀉在院子里,,“庭下如積水空明”,徐長生的腦海里便只剩下了這么一句,。
徐長生借著漫天的月光,,順著青石板,一路閑逛著,,他似乎還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夜,。天氣初暖,蟲豸還未大肆繁育,,只有偶爾幾聲鳴叫,,反而襯托出這夜的寂靜。只是繞著繞著,,他卻是繞到了趙汝墨的屋前,。
徐府不似其他府邸,,每入了夜便只點幾個燈籠,,能看清路道便可。屋內(nèi)燈光依舊亮著,,徐長生左思右想還是走到了門口前,,他想或許這是給自己留的燈,若是影響到她休息,,自己心中也過意不去,。
更何況,趙汝墨還病著,。
“睡了么,?”徐長生輕聲問道。
“還沒?!甭曇艉茌p,,卻不似今早那般虛弱:“你沒事了嗎?”
“沒事了,?!毙扉L生輕聲回道,“你好點了沒,?”
“恩,。”
“那你早點睡,,我先走了,。”
“你也早些睡,?!?p> 話罷,燈盞熄了,,屋內(nèi)一片漆黑,。徐長生轉(zhuǎn)身便要離去,卻是聽到一聲輕微的“哎呦”,,他趕忙推開門,,只見月光之下趙汝墨的身段玲瓏有致。他下意識的咽了咽口水,,強忍著收回了自己肆意游弋的目光,,只見趙汝墨正摔倒在地上,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己,。
“我就在外頭,,喊進來幫你熄個燈又能如何?!毙扉L生趕忙將其扶回床上,,或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話里的關(guān)心和急切。趙汝墨也不應(yīng)聲,,只是低著頭掉著眼淚,。晦暗不明的氣氛,,在這曖昧月光籠罩下的房間里緩緩升溫,,他們甚至能聽見彼此的心跳。那心臟跳動的聲音,,是如此有力,,如此急促,。
徐長生想著給趙汝墨掖好被角,可眼睛卻再不敢直視她的雙眼,,以至于摸到了趙汝墨光潔如玉的手背,,而趙汝墨也沒有移開她的手,兩人的手便這樣握著,。月光之下,,似乎沒有再過溫柔的夜色,也沒有再過溫柔的佳人,。徐長生情不自禁地握著她的手,,雙眼望著那張精致到找不出瑕疵的臉,身子漸漸俯下,,而在兩人的嘴唇將要接觸之時,,一陣涼風(fēng)如同當頭一盆冰水平息了他的躁動,他像是落荒而逃,,逃出了房間,。
“對不起?!毙扉L生背對著趙汝墨,,心如亂麻,腦海里全是趙汝墨的臉:“對不起,?!?p> “沒事,你早點睡吧,?!?p> “以后就別給我留燈了?!?p> 徐長生關(guān)好門,,徑直向長心湖走去,他的心卻躁動不止,,再難平復(fù),。他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趙汝墨,,他只知道,,那時他渾不在意的擺放在她梳妝臺上的那些書信,,如今卻像是一根根扎進他心里的針,。他像是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嘆息聲漫長的像是渡過了一個世紀,,那聲音像是他自己的,,又不像是他自己的,。
而當他走后,屋內(nèi)卻傳出陣陣細微的抽泣,,那壓抑著的哭聲像是能透過肌膚與骨骼,,直抵人的心靈深處。她不明白她為什么而哭,,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著,,心里隱隱作痛。
或許有些事,,只有彼此不懂的時候,,才最是傷人。
徐長生一路走著,,終于走到了長心湖畔,。他甩甩腦袋,似乎想將所有的雜念都拋進水里,,可有些念頭卻是緊緊纏著,,怎么也揮之不去。微風(fēng)輕起,,月色漸濃,,湖面波光粼粼,猶如一只只潛藏在湖底的大魚在炫耀著它們整齊的銀色魚鱗,。
而在恍惚之間,,只見一只魚竟是真的躍起,又直直的落入湖中,。轉(zhuǎn)瞬之間,,兩只、三只……多只皆跳躍了起來,。銀色的光芒在湖中閃爍,,漫天星辰似乎也遜色不少,連這月光也文弱了幾分,。
徐長生靜靜地看著湖面,,望著魚躍龍門般的前赴后繼,心思也漸漸平復(fù)了下來,。曾經(jīng)的他,,以為無牽無掛便是最孤獨的,可如今的他卻覺得,,若一個人有了掛念的人,,那樣的孤獨才更加入骨。
一盞茶后,,徐長生忽的呆住了,,在那湖面中央,,只見一具雪白的酮體緩緩浮出水面,而在他眨眼之間,,那具酮體又消失不見了,。
徐長生揉了揉眼睛,在長興湖里望了又望,,卻再不見一絲蹤影,,想來是累出了幻覺??僧斔D(zhuǎn)過身時,,卻瞥見石橋底下半掩著的一套眼熟的黑衣。他像是想起來什么,,神色復(fù)雜地望了望那湖面,。
“走了?!毙扉L生朝著眼前的大樹,,似乎有意提高了聲音。
一刻鐘后,,那具雪白如月的酮體才再度浮出水面,。她穿好黑衣之后,翻身上橋,,只見一件狐裘大氅正掛在石橋的石獅子頭上,,此外邊上還系著一壺酒。
女子想了想,,拿起酒痛飲了一口,,眼神里帶著難掩的悲傷,今夜的刺殺還是失敗了,。
魏無厭自然能夠料到,,林若甫的死也會算在他的頭上。老謀深算的他,,在來時便有所準備,,從宮中抽調(diào)了不少高手。而兩架外觀完全相同的馬車又分散了他們的人數(shù),,以至于他們拼死也沒能傷到魏無厭分毫,,最后又是折損了一批刺客,而跟著徐長生馬車的這一批刺客反而躲過了一劫,。
沿路回去的徐長生,,似乎想開了什么,終究是站在趙汝墨門前嘆了一聲長息,從腰間取下老丈母娘給的紅玉吊墜系在門上,,再沒說些什么,。
回到書房的他,,打開了那個藏在床底的木盒,,一封休書正靜靜地躺在絲綢之上,他望了良久,。
這份休書,,是那日徐長生求來的,他至今還記得那天的趙汝墨一身青衣,,在書房里咬著嘴唇,,久久不能下筆。
徐長生打開休書,,看著上面趙汝墨的名字,,不禁苦笑一聲。他又想起趙汝墨簽完名字之后,,面色迷茫,,忽然又盯著他,有些俏皮地道了一聲“這就是休夫么,?”,。
徐長生點了點頭。
“那休妻也是如此嗎,?”
徐長生想了想,,他沒試過,不過想來也差不多,,于是又點了點頭,。
……
往事如煙,這些事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而如今回想起來,,卻像是眨眼之間。
“既然是自己打算好的,,又何必如此傷心難過,。”徐長生摩挲著略顯粗糙的信封,,像是沉浸在了過往的云煙里,。
他忽然想起圍城里的唐小姐,便是連錢老都覺得方鴻漸配不上她,,舍不得將她許給方鴻漸,。自己不是方鴻漸,不是趙辛楣,,也不是蘇文紈嫁了的曹元朗,,自己又到底是誰呢,?
此后繁忙的三個月里,徐長生便再沒有刻意去見趙汝墨,,反而時常有意避過,。兩人相見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往常需要照拂的地方徐長生也只是全托付阿福去做,,至于自己則埋頭苦干,,一心處理那些堆積如山的卷宗,似乎想借此排遣掉所有的愁思,。
有時工作到深夜,,徐長生就借宿在死獄之中,半夜難眠便起身逛逛死獄,,時間久了,,反而對這個陰森森的地方熟悉了。漸漸的,,徐長生也不再覺得死獄陰森滲人,,反而被那些長夜漫漫燈火不息的人所吸引。
只有入了深夜,,摘去世人畏懼乃至恐懼的面紗,,才能看見伏案下那一雙雙帶著光亮的眼睛。那是那些陰翳的面孔和陰暗的內(nèi)心里所缺少的東西,,亦或許只有在這悄無聲息的深夜里,,他們才能褪去那些陰翳和陰暗。
徐長生望著這個埋在帝國深處的龐然大物,,它像是一棵沙漠深處的駱駝刺,,露出土表的是數(shù)不清的刺和雜亂細小的葉,而它那發(fā)達的根系卻將每一處它所觸及的土壤牢牢攥著,,就這樣直到將整個帝國都籠罩在無盡的觸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