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小木飯桌不大,四四方方,,正中央放著一大盆嫩筍燉晴魚,,蘇子葉飄在乳白色的魚湯里,,散發(fā)著香氣,。
嫩筍燉晴魚的左邊是一盤青椒炒肉,,右邊蠔油青菜,,上邊蛋餅做得有些微糊,靠近主座的位置放著一盤夫妻肺片,,拌足了辣子,,順手的點心袋里放了兩張老婆餅。
葉清明看了眼放在自己面前的夫妻肺片,,和老婆餅,,看著廚房里那個忙碌的小小背影,嘴里發(fā)苦,。
廚房的灶臺有些高,,夜明搬來了小木墩子踩在上面,身前系著的圍裙打上了一個結,,不然會拖到地上,。
“啪啪啪“的清脆響聲,嫩黃瓜被刀背拍散,,汁水濺出,,拌上醋,蒜末,。辣子,,白糖,就成了,。
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的汗,,端上最后一道拍黃瓜,,坐到葉清明的對面,,又起身幫父親把米飯乘上,夜明看著葉清明,。
父子二人坐在一張飯桌上沒有說話,。
夜明低頭看著碗,下意識的玩起了手,,身體有些僵硬,,鼓起勇氣抬起頭準備說話。
葉清明說道:“先吃飯,?!?p> 夜明嗯了一聲。把頭埋進碗里扒飯,。葉清明不時拿筷子給他夾菜,。
“爸爸,你回來待幾天?”,。
葉清明是保留地的護林員,,保留地是聯(lián)邦預留下來沒有人類足跡的原生態(tài)地統(tǒng)稱,父親所在的保留地是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一個巨大的生物多樣性的樣本庫,,里面有很多稀有動植物,豐富的資源,,還有許多神秘的歷史遺跡,。
當然對于普通人來說也足夠危險,長期駐守在保留地的護林員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多數(shù)都是尸骨無存的下場,,需要相當?shù)膶I(yè)知識。
“待不了幾天,,伏蟄將過,,冬眠科的物種將會醒來,一些物種的繁殖季節(jié)也到了,,森林里求偶會有很多珍惜物種在爭奪配偶的過程中受傷,,林站里需要人手?!?p> “動物們是要生寶寶當媽媽了嗎,?阿朵也要當媽媽了嗎?”,,夜明睜大眼睛問道,。
阿朵是一只四臂猿,靈長科,,夜明去年放暑假的時候在父親所在的護林站待過,,認識了一只幼齡期的小母猿,她的母親在分娩它的時候死亡了,,是葉清明帶著夜明,,在深夜里趕到叢林深處將阿朵從胞衣里拉出來的,她的母親是一頭成年的四臂猿,,有一輛小轎車那么大,,銅鈴般的大眼睛直到聽到阿朵的哭聲才合上眼睛。
夜明當時心酸流眼淚,,父親讓他把阿朵抱著,,坐在阿朵母親的面前,等待阿朵睜開眼睛看一眼她的母親,,夜明小心翼翼的抱著在他懷里顫顫巍巍的阿朵,,安靜等了半個小時,,直到阿朵睜開眼睛,認識自己的母親,。
后來整個暑假,,都是小夜明在照顧阿朵,阿朵是夜明的兄弟嘞,,他們倆常常坐在護林站附近的樹上,,夜明告訴了阿朵很多悄悄話,很多父親都沒聽過,,阿朵在夜明想念母親偷偷流淚的時候,,舔食過夜明的眼淚。
“沒有,,阿朵是四臂猿,,成年了才能生寶寶,還要等兩年了,?!?p> 夜明哦了一聲,他告訴過阿朵生寶寶要去照顧她的,,他還從學校的資料室里找了很多關于四臂猿育嬰的視頻資料,,他怕阿朵不是被母親帶大的,不會做母親照顧自己的寶寶,,這個暑假他要帶去給阿朵看了,。
阿朵很樂觀很勇敢,帶給了夜明勇氣,。
葉清明夾了一塊肉放入嘴中,,夜明突然說道:“爸爸,石頭里蹦不出小孩的是吧,?”,。
葉清明混身一僵,使勁扒拉了一口飯咽下去,,嗯了一聲,,他沒有抬起頭,,他能感覺到孩子的眼睛看著他,,那目光太干凈。
夜明的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接著說道:“我問過人權局,,市里的棄嬰都在孤兒院,里面沒我,,我也不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是吧,?”,。
葉清明嗯了一聲。碗里剩下的飯泡著魚湯,,他呼嚕呼嚕的大口吃著,,仿佛沒有力氣。
“我是試管嬰兒,?”,。
“不是?!?。
“我是陌生女人為了生計代孕的?”,。
“不是,。”
“我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p> “不是?!?p> “你有妻子,?”
“我有?!?p> “你的妻子是我的母親,?”。
“是你的母親,?!?p> 夜明深呼一口氣,盡量平靜的說道:“哪你能告訴我,,我的母親是誰,?我的母親在哪?我的母親叫什么,?我的母親長什么樣,?她漂亮嗎?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愛我嗎,?”。
......
長久的沉默,,葉清明看著碗里魚湯喝盡剩下的魚刺,,仿佛它卡在自己的喉嚨里。讓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夜明安靜的等待...
夜明握起了手,,又松開...
夜明的指節(jié)發(fā)白,。
夜明的眼里充滿了憤怒。
四歲時看著別人的母親牽孩子的手逛街,,夜明抬頭看向父親,,父親不看他,他就悶在心里,。
五歲的時候,,夜明問過一次,父親拿出一張醫(yī)院的化驗表,,喉嚨化朧不能說話,,夜明話到嘴邊咽下去。
六歲的時候,,夜明敢自己睡覺,,能自己做飯了,他去當了大山里的護林員,,夜明是個聰明孩子,,很聰明,他都沒有追問,,他愛自己的父親,,每次提到母親,他就感到父親很為難,,很委屈,,夜明想也許大人的世界很復雜,可能是不堪的經歷再讓他難以啟齒,,夜明這時候明明受了委屈,,偏偏還在照顧著父親。
今天他不想照顧了,,夜明覺得他比父親更委屈,。
“我的母親是妓女嗎?是一個十惡不設的懷人,?讓你不愿意提起,?還是她很丑?很壞,,她拋棄了我,,她一點也不愛我?”,。
“她一點也不愛我對不對,?”,。
葉清明混身一震,,眼眶突然通紅,,嘴巴動了動,又緊緊咬上,,握拳的手,,指甲挖進了手心。孩子的質問,,仿佛有一把刀割在他身上,,捅進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夜明能感受到父親掙扎的內心,,但是他狠狠的咬住牙,?他怕他這次問不出來便,再也沒有勇氣問了,。
“我的母親還活著嗎,?”。
葉清明不說話,。
“她死了嗎,?”。
葉清明還是不說話,,夜明從凳子上嘭的站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沖著他的父親吶喊道,。
“你說話呀,?你說話呀?你怎么不說話,?你就是在欺負我,,連你也欺負我,你欺負我沒娘,,你欺負我沒人告狀,。”
夜明哭著跑進自己的小屋子里,,背上書包,,準備離家出走,跨過大院門口的時候,,葉清明吐出了一個地名,。
“西郊墓園”。
夜明眼神一暗,,母親死了嗎,?帶著疑惑他撒開丫子跑進深深的夜色里。
說完這句話葉清明仿佛用盡了力氣,,癱軟在座位上,,看著夜色,,披上外套,來到大街上,,朝著這條街上的一處酒鋪走去,,酒鋪這么晚早就歇業(yè)了。
葉清明使勁敲了敲酒鋪的木板,。
一個陌生中年男人,,穿著睡衣來開門,看著眼前的葉清明,,把它迎接了進來,,陽臺上,三壇子酒,,兩只碗,,葉清明一個人一碗接著一碗的喝。
陌生中年男人的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樣子,,他看著葉清明問道:“孩子又問他母親了?”,。
葉清明只顧著一碗接一碗的喝酒,,不理會他。陌生男子自顧自的說道:
“前年和孩子逛完街,,你來過一次,,沒喝酒發(fā)了半天呆?!?p> “去年你又來過一次,,只喝了三碗”。
“今年你又來了,,好像這三壇子酒都不夠你喝,。”
葉清明放下碗,,眼神反而異常清醒,,看著陰暗里的男子。
“孩子跑出去了,,去墓園了,。”
陌生男子眼中出現(xiàn)了光亮,,問道:“你準備告訴孩子了,?”。
葉清明說道:“按他娘的意思,是不準備告訴他的,。讓他平凡平安的過一生,。”
陌生男子嘿嘿笑:“你老婆你不了解,?有些時候哪怕背對整個世界她能頂天立地,,有些時候孩子欲言又止,,流下眼淚,,她就能反悔,她要是知道你這么欺負她兒子,,她會咬你,。”
葉清明一碗飲盡,,難得自嘲一笑:“她會”,。
接著又說:“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太干凈,,他說她不僅是我的妻子,,也是他的媽媽?他說我欺負她沒娘,,欺負他沒人告狀,?他還說阿朵也看了一眼媽媽,他就不行,,孩子說的很對,。”
陌生男子點點頭,,“該告訴他”,。
葉清明看著天空,月亮的旁邊仿佛還有一顆月亮,,是他的眼底泛起了淚,。
“不告訴他,他活的不開心,,告訴他又注定把他推向直面背叛和黑暗的人生,,我張不開口,那是我的孩子,?!?p> “所以你讓孩子去墓園,又不告訴他他媽媽是否還活著,,讓孩子自己決定,。”
陌生男子,也拿起了一碗酒,,一飲而盡,,平靜說道:“捍衛(wèi)真相我不在乎,她的理想我也不是很在乎,,唯獨孩子該去知道她的母親,,然后捍衛(wèi)她的母親,你的妻子,,我的妹妹,。”
陌生男子笑道:“我很期待以后和小家伙并肩作戰(zhàn)了”,。
葉清明飲盡最后一滴酒倒在桌子上,,睡去。
陌生男子,,盯著葉清明腳上穿著的,,帶兔耳朵的襪子,有些好笑,,有些羨慕,,踹了空氣一腳,又拍了拍空氣,,笑罵道:“小兔崽子,,也不知道給舅舅也買一雙,還挺好看的,?!?p> ......
鎮(zhèn)撫街在西元市西邊,離西郊有五里地,,西郊地荒,,無人居住,廢舊的工廠,,墓園野墳隔三差五的散落在野地里,。
夜明在奔跑,撒開腳丫子的拼命跑,,臉蛋漲的紅彤彤的,,大口喘著氣,直到看到眼前的西郊墓園大門,。
大鐵門銹了,,關不緊,風吹著嗚嗚響,,野地里都是土墳,,思麻草像大地的汗毛瘋長,,夜梟在叫,巨大的貓頭鷹在墳頭上低空飛舞,,野地里耗子肥碩,,夜明絲毫不怕。
他從大鐵門里鉆進去,,從背包里拿起燈源,,挨個墓碑找去,一個都不肯漏,,他的眼睛里有神,,還有幸福,很少有人在墓地里尋找親人的時候眼神中閃爍著幸福的目光,。
但他現(xiàn)在真的很幸福,,夜明四歲懂事起,,就想念母親,,孩子想像過很多很多樣子的母親,但是現(xiàn)實的阻撓,,父親的不言語,,讓他懷疑,讓他不自覺的放低期待,,現(xiàn)在那怕僅僅只是知道自己有過母親,,也足以讓他開心,開心到笑出來,。
月上西頭,,再至中天,烏云散去,,皓月當空,,夜明在一塊白石碑前停下,之所以在這里停下是因為這塊碑上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水泥碑體,,碑文小楷,入碑很深,。從上至下,,寫著夜明之母之墓,此外別無姓甚名誰,。
夜明呆呆的站在石碑前,,抬手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汗,泥土和枯草葉子這么一擦,,讓他變成了個小花貓,,小花貓開心的笑了。
他蹲下來,右手輕輕的摸了摸,,又擦了擦石碑,,撥掉爬上石碑的牽牛花藤蔓,。夜明看著墓碑認真的張了張嘴,,叫了聲:“媽媽”。
然后抱著石碑,,哭了起來,,開始聲音小小的,越哭越傷心,,最后嚎啕大哭,。
小小的夜明,有大大委屈,。
“媽,,上學路上的大鵝每次都追著我的屁股咬,我都沒招惹它,?!?p> “黃狗也是,還有一只鴕鳥,,它家的院子低,,我從巷子走,它就把腦袋伸出來從上面琢我,?!?p> “學校的老師偏心,我和胖虎打架,,她媽媽來了,,老師就只說我。明明是胖虎欺負女同學還插隊的,?!?p> “語文老師也討厭,每年都要布置一次作文寫我的母親,,其實我每次也寫了,,但我沒交。我藏著哩,。我下次讀給你聽,。”
“最討厭的是爸爸,,就是爸爸,,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說,欺負我最多的就是爸爸,,我問媽媽的事情爸爸都不說,,我問媽媽叫什么爸爸不說,我想知道媽媽長什么樣子爸爸不說,,最討厭的是我問我有沒有媽媽,,爸爸也不說。我問你還活著嗎,?爸爸也不說”
“以后他就不敢了,,他再這樣我就跟你告狀,跟你告狀,?!?p> 夜明的哭聲慢慢停下來,想著飯桌上和父親的對話,,突然夜明想到了什么,,抬起頭愣愣的看著墓碑后的小土墳,一個大膽的想法出現(xiàn)在夜明的腦海中,。
夜明看著墓碑看著小小的土墳,,愣愣的小聲自問道:“媽媽你真的去世了嗎,?爸爸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絕了我的念頭呢?”,。
夜明站起來,,看著眼前的矮小墳包,突入其來的念頭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但如野草般無法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