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樊籠之虎-貳-云夢雪火
又是一個天光乍現(xiàn)的早上。
徐知行帶著一身熱氣自水池中爬出,但這一次,,沒有丫鬟給他遞衣服。
半月之前,,朝中有人參父親貪墨軍餉,,接著,,驃騎軍押司,一個叫做刁三的人登堂作證,,還拿出了許多賬簿……
陛下大怒,,將父親革職下獄,雖然沒幾天就放了出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冠軍侯這一次,怕是命懸一線了,。
僅僅半月,,徐知行的生活變化很大,但也可以說沒什么變化,。
沒有變的是他依舊每日天不亮便早起練功,,用膳后去給父母請安。
這小半個秋天,,他雖然日日在城中馳騁嬉戲,,但課業(yè)卻從未落下,喜好玩樂那是少年心性,,可生在冠軍侯的宅子里,,他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要成為怎樣的人,。
自幼父母鞭策得嚴(yán)厲,,徐知行不敢倦怠,也知不該倦怠,。
變的是,,自那之后,每日侯府門前,,便沒有騎高頭大馬的公子哥了,。
起初還有幾位舊友差仆役問徐知行好,,后來便漸漸少了,再后來,,父親下了獄,,家中的仆役也開始請辭,不過本來就沒幾個人,,父親勤儉,,在府上做事的大多是他的舊將,真正的仆役,,像是徐知行原來那個丫鬟,,少之又少。
接著父親從牢里出來,,終于又有人開始差人上門問候,,可還是沒人再邀他出去——當(dāng)然,這個時候,,他本來也沒有出門玩樂的心思,。
這段時間里,去向母親問安時,,她常會調(diào)笑自己:“喲,,小侯爺今兒怎么不出門了,沒人找你了吧,?”
徐知行也只是訕訕一笑,。
自小父親只管他練武,為人處世,,一向是母親教導(dǎo),,他知曉母親為何調(diào)笑自己,無非是……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徐知行喜歡與那班貴胄自己玩樂,是因?yàn)樗荒芘c這些人打交道,,府上倒也有些驃騎軍家眷的子弟,,可他不能和那些人走得太近,即便他愿意放下身段,,也只會讓人惶恐,,父親可以與兵士同吃同住,但冠軍侯的兒子不能和他們的兒子交往過密,,母親說,,這,是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若也想像你父親那樣,等你領(lǐng)兵再說,。
那班王侯子弟出手闊綽,,愿意為自己取樂分憂,但這并不意味著徐知行心里不知道他們?yōu)楹芜@么做,。
母親告訴他,,你們之間的交情自然是有的,但你也要記住,,你是冠軍侯府的小侯爺,,他們自然不敢怠慢你。
所以徐知行這些天來倒也無喜無憂,,出生在武勛之家,,他本該就是這樣的人,自他記事起,,每次父親出征,,他都知道,父親,,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眼下無非是朋友不愿上門了,,父親遭奸人陷害難前途未卜了——我爹還沒死,,我還沒死,我若傷春悲秋哭哭啼啼,,像個什么樣子,?
世上沒有常勝的將軍,冠軍侯也不是沒有吃過敗仗,,太祖當(dāng)年還被圣帝流放過呢,,怕個什么?
我讀我的書,,練我的功便是,。
這些天來,徐知行依舊保持著景山的生活習(xí)慣,,讀書練武,,有空了就去母親院里幫幫忙,府上的丫鬟都辭了個干凈,,母親有六月身孕,,那些驃騎軍里的大老粗實(shí)在不適合伺候她,每日幫母親干干活,,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猜那里面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倒也怡然自得。
三司還在審那空餉案,,徐知行不知結(jié)果會如何,,但他相信清者自清,退一萬步,,就算是個糟糕的結(jié)果,,只要人活著……我如今是武科首席,再讀上幾年可直接入軍中做個校尉,,只要人活著,,冠軍侯,不是繼承來的,,是打來的,。
如此,直到昨日,,會審的結(jié)果出來了,。
革職除爵,貶為平民,,不入賤籍,,抄家,收回宅邸,,勒令還鄉(xiāng),。
不公正,但也不算最糟,。
父親昨日遣散了家將,,今天,這一家人便要啟程,,回龍城故地,。
…………
徐知行帶著一身熱氣自水池中爬出,這一次,,沒有丫鬟給他遞衣服,。
遞上衣服的,是伍行,。
“小侯爺,,我們這便走了?!彼f,。
“去哪里?”徐知行問,。
“不知道,,”伍行似是有些悲傷,,“我也未曾想到,有一日,,竟要離開侯府,。”
“別走太遠(yuǎn)了,,”徐知行接過衣服,,“我有一日還要召你們回來呢?!?p> 伍行哈哈大笑,,拱手鞠躬:“我便等著小侯爺來找我!”
這是最后一波家將了,,他們走后,,我們一家,也該啟程了,,徐知行知道鎮(zhèn)撫司的人此刻就在府外,,等著徐家的人一出門,這里,,便會被抄沒一空,。
他目送伍行等人離開,然后穿上衣服,,朝著祠堂走去,。
祠堂里,香燭明亮,,神臺上供奉著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自最上首的徐良策而下,,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樁,乃至于數(shù)樁數(shù)十樁不朽武勛,,他們中有大半人戰(zhàn)死沙場,,不得善終。
徐開在牌位前三跪九叩,,徐知行也在其后行了禮,,這便想要上前把這些靈牌收起來。
但徐開止住了他:“這些靈牌都是皇家御賜,,不能帶走——你去把老王爺請走吧,,那是太祖立在這里的?!?p> 他說的,,是祠堂里另一處靈龕,,龕中只有一個牌位,上書「岳忠武王之位」幾個大字,。
太祖心慕岳王爺,,便在自家祠堂里立了這武穆牌位,讓后世子孫為標(biāo)榜,。
徐知行收起了牌位,,行至祠堂門口時,又駐足看了看,,心有有幾分悲愴,,但他卻是笑了笑,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突逢大變,家道中落,,心中無悲是不可能的,,但他還真沒有多少怨氣與絕望。
天高地闊,,猛虎何懼群狼之伺,?
武勛之家,冠軍豈怕風(fēng)云驟變,?
他更擔(dān)心的,,反倒是舟車路遠(yuǎn),母親有孕在身,,可千萬別動了胎氣,。
這一日,徐氏五房三十三口人天剛亮便出了門,,鎮(zhèn)撫司一番抄沒,,在冠軍侯徐開的房里只找到了玉板一只、蟒袍一套,、金烏甲一具,,以及少許夏冬常服,反倒是那位小侯爺?shù)奈堇镉腥A服許多,,美酒無數(shù),,兵器珍玩不少……
冠軍侯低調(diào)出城,沒有一名命官貴胄相送,,倒是有不少應(yīng)天的百姓得了消息,,在城門等候,一身布衣的徐開出現(xiàn)時,他們高呼侯爺慢走,,徐知行在其中見到了那日要賞錢的老丈,,便稍微停了停,上前笑道:
“老丈這是要還我錢,?”
那老丈一聽,,紅了眼眶,作勢又要跪下,,徐知行連忙扶?。?p> “誒,老丈,,你這是做什么,?”
“小侯爺,你是好人吶,!”他哽咽道,,“老朽我日夜操勞,就是想在年內(nèi)把錢給您還上,,可沒想到您……老朽向您保證,,兩年之內(nèi),一定把錢送到龍城府上,!”
徐知行心中啞然,,是真的有幾分想笑,但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也知道自己不該笑,。
“好了好了,老丈,,你那孫兒情況如何,?”
“唉……”老人嘆了口氣,“得小侯爺相助,,已好了不少,,可沉珂已久,寒癥難愈,,大夫說,怕是還要上百銀元……”
徐知行哈哈一笑:“今兒我身上可是沒錢了,,但是這個……”
他取下腰間佩劍,,遞給老人:“這是龍泉寶劍,雖還未開鋒,,但怎么也值個銀元五百,,你且拿去,換了錢給你孫兒治病,!”
“這怎么能行,,小侯爺,我不能收……”
“唉~~~”
徐知行把劍塞進(jìn)老人手中:“今日您既來送我,,這劍,,便算我贈你的!至于那三十銀元么,,你孫兒要是病好了,,讓他自己來龍城謝我!”
…………
大明伏波三年三月十九-西元1644年4月25日
這是個有些特別的日子,。
這一日,,蘭登街頭雨霧迷蒙,有一七歲的白夷男童自泥濘的街道上醒來,,驚訝,,而迷茫的看著這個世界。
這一日,,應(yīng)天府的大街上鑼鼓喧天,,四歲的開陽長公主朱君漩在萬人簇?fù)硐碌巧狭饲巴闹莸凝埓鞘窍然手附o她的封地,,她,,也該去了。
這一日,,冠軍徐氏的車隊(duì)行至云夢山腳下,,雖已是三月,但天氣寒冷,,大雪如鵝毛,。
馬車中,徐知行貼在母親的肚子上細(xì)心聆聽,。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他歡喜的大叫,,“這一定是個妹妹,!”
母親一拍他腦袋,嗔笑道:“你怎知道是個妹妹,?”
“她踢得很輕,,一定是個溫柔可人的妹妹?!?p> “我看是你自己想要個妹妹吧,。”
徐知行嘿嘿一笑,他的確想要個妹妹,,因?yàn)榈锕芙痰脟?yán),,要是個弟弟,自己挨過的打他豈不是還要挨一遍,?
妹妹好啊,,誰敢欺負(fù)她我就揍誰,老爹揍我她還能幫襯幫襯,。
“我倒希望是個男孩,,”母親說,“你二叔三叔都有傷,,未有子嗣,,若是個男孩,我們徐家也能興旺些,?!?p> 徐知行癟了癟嘴,徐家哪有興旺的時候,?父親原有四個兄弟兩個姐妹,,如今就剩下四人,僅剩的倆叔叔一個癱瘓一個不育,,還有倆成了寡婦的姑姑,,自己要是再有幾個弟弟,是他們送我還是我送他們啊……還是妹妹好啊,,至少肯定能在父母膝前盡孝,。
時近黃昏,車隊(duì)停了下來,,徐知行聽一位長輩說是要在此歇息片刻,。
“既要歇息,為何不在前面那村子,?時間也不早了,。”徐知行問道,。
“到云夢山了,,你父親是想今夜趕到皇覺寺?!蹦赣H淡淡道,。
“為何一定要那么早到皇覺寺?”
云夢山和龍城在兩個方向,,出了應(yīng)天三日后,父親便突然改了道,說是要去山上的皇覺寺訪一位舊友,。
徐知行頗感疑惑,,這拖家?guī)Э诘娜ヒ粋€寺廟訪友?
“那寺里的陽明居士出生瑯琊王家,,與我們徐氏乃是舊識,,多年未見,此番你父親卸了官職,,難得有機(jī)會來看看,。”
“陽明居士,?可我從未聽您二老提過,。”
“以后你慢慢會知道的,,你這名字,,便是他給取的?!?p> 徐知行有了幾分好奇,,自己的名字竟然是一個寺里的居士起的?
這皇覺寺他略有耳聞,,是當(dāng)年太祖皇帝龍興之地,,本不在云夢山,可后來圣帝年間被一場大火燒毀,,圣帝將它重建在了云夢山上,,晚年便在那里清修,這看似只是一間寺廟,,可地位超然,,據(jù)說寺中有個講武堂,是前輩高人研習(xí)武學(xué)之處,,天下武功,,大半出自皇覺寺。
這時,,有人敲了敲馬車的窗戶:“小侯爺,,老爺讓你過去幫忙?!?p> 這幾日來,,徐知行的任務(wù)就是在車?yán)锱阒赣H,他向母親遞過一個問詢的眼神,,后者點(diǎn)點(diǎn)頭:
“去吧,?!?p> 徐知行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便下車——他未曾想到,,這一點(diǎn)頭,,便是永別。
……
父親是召他一同去拾柴,,說是要燒些熱水,。
這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干柴不易尋找,,父子兩人便越走越遠(yuǎn),直到走進(jìn)了雪林深處,,這才找夠了足夠的柴火,,父親在一塊大石邊坐下,朝他招了招手,。
這一刻,,徐知行猛然發(fā)覺,父親不是叫自己拾柴這么簡單,。
兩人走得有些太遠(yuǎn),,而這趟父親的背上,一直背著一個黃銅匣子,。
徐知行走了過去:“何事,?父親?!?p> 徐開打量他片刻,,緩緩開口:“去年秋天,你武科大校奪了魁,,我卻沒有表揚(yáng)你,,知道為什么嗎?”
“孩兒不知,?!?p> “因?yàn)槟惚驹搳Z魁,我徐家虎嘯功已傳七代,,是這天下一等一的功法,,你七歲便入七品,區(qū)區(qū)一場書院大校,,你不勝,,誰勝?”
徐知行點(diǎn)頭,,知道是這么個理,,他是先天武士,,自幼便有數(shù)不清的火丹與靈藥,修的又是虎嘯功,,他與那些書院子弟不在一個起點(diǎn),。
但心中卻仍舊難免失落,這番要求實(shí)在嚴(yán)苛,,第一名都得不到一聲稱贊么?
“冬假你回了應(yīng)天,,有一事做得極好,,今日我要夸上你一夸?!?p> 徐知行立馬兩眼放光:“何事?。俊?p> “那日在翠華樓,,你把一月的例錢給了那老丈,,你且說說,為何給他,?”
“我只覺得他可憐,,”徐知行說,“我也不信有人當(dāng)街叩首,,就是為了邀個賞,,那老丈一把年紀(jì),做出此番行徑,,想必是走投無路了,。”
“那他為何可憐呢,?”
徐知行想了想,,記起了老丈那日說過的話:“是雪災(zāi)所致?!?p> 徐開笑了笑,,搖頭道:“不是,你再想想,?!?p> 徐知行又想了想,可還是想不出來,。
“孩兒不知,。”
“是因?yàn)槟??!?p> “為何是我,?”徐知行疑惑了。
徐開的笑意漸漸冷卻,,眼底有一抹厲色閃過:“那日在翠華樓里,,定襄侯的王公子給你上的那魚凍,好吃么,?”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伏波初年,遼東雪災(zāi),,流民南下,,伏波三年,冠軍侯府的小侯爺卻仍舊能在應(yīng)天府吃到遼東的魚凍,,不怪你,,怪誰?”
“我……”
徐知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的確未曾想到,,自己那日吃的魚凍所用的魚,正是那老丈撈上來的,。
他漸漸低下頭:“孩兒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開竟然笑了起來,,笑得非常爽朗,徐知行極少見到他這樣笑,,他伸手摸了摸徐知行的腦袋:
“知錯就好,,說來你不知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我的狐朋狗友,可不比你少吶,,你那點(diǎn)小排場算什么,,為父當(dāng)年……”
“您當(dāng)年怎么了?”徐知行兩眼放光,。
“咳咳,,沒怎么?!?p> 徐開的臉色突然一正:“今日我有話要跟你說,,孩子?!?p> 他取下身后的銅匣,,平放于膝上。
“這些事情,,本該等你成人再告訴你,,但今日,,我想你應(yīng)該提前知道:當(dāng)年圣帝與太祖雖是君臣,但也是至交好友,,太祖三起三落,,最后一次被貶昆侖,其實(shí)不是被貶,,而是肩負(fù)一項(xiàng)特殊的使命,,自那之后,圣帝把一件東西,,交給了我們徐家,,便是這個匣子,其名為「劍雨」,。”
“劍雨,?”
“對,,這個匣子,事關(guān)真龍……”
就在這時,,遠(yuǎn)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有無數(shù)翼形火光自天而降,落在了山谷之中,。
一時間地動山搖,,整座山巒都在顫抖。
徐知行被震翻在地,,爬起身來時,,山谷里已是烈火熊熊,他雙目圓瞪,,喃喃道:
“飛火神鴉……母親,,母親!??!”
他整個人肝膽俱碎,他太清楚飛火神鴉是什么東西了,,作勢就要往山谷里跑去,,父親卻一把抓住了他,把劍雨銅匣塞進(jìn)他懷里:
“上山,!去皇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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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鯉魚:兩更一萬,一半是昨天的,,這一段間章本該插在大概兩萬字后的一段劇情中間,,但昨天開始構(gòu)思之后我滿腦子都是這一段……故先寫了,,明天還會有一段,然后才是正篇,,之后全部這一階段劇情寫完后,,我可能會調(diào)整章節(jié)順序,把它們放在恰當(dāng)?shù)牡胤?,嗯,,先說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