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六其實在成為馬奴之前,他叫的是鄉(xiāng)下那種狗蛋,、貓蛋,、馬蛋等等各種蛋反正就是聽起來好養(yǎng)活的名字。
后來主家覺得他那名字實在辱耳,,隨意扒拉了個李姓,,又因為年齡在同一批奴仆小子中排第六,所以大家就叫他李六,。
但眾所不周知,,他其實還有個名字,叫李陽,。
是阿容姑娘取的,。
她那時剛來岐州,又瘦又弱,府中恃強凌弱的風氣算是姑臧自帶特產(chǎn),,阿容卻沒受到欺負,。
所有人都覺得她好弱,但又覺得她好可憐,。
父親替小叔服勞役死了,,生母在婆家活得跟牲口一樣,直接私奔跑路,。
她被叔嫂壓迫著從小洗衣做飯,磕磕絆絆活到八歲,,還沒抽條呢,,又要被拉去送人。
扯個遮羞布叫童養(yǎng)媳,,男方都二十七八,,兒子都還沒出生,養(yǎng)個屁的童養(yǎng)媳,。
她就這么孤零零地找上縣里的牙婆,,拿出私藏的繡活,給自己找了條生路,,來到萬里之遙的岐州,。
這世道,活得慘的人比她多了去,。
但阿容會裝,,什么柔弱清純小白花,自強不息小野草,,貼心溫柔小棉襖,,那都是信手拈來。
雖然李六看不出來,,當然絕大部分人都看不出來,。
所以比起常年挨揍吃餿飯剩菜的李六,阿容的小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她見他混得太慘,,偶爾也會指點他。
怎么使陰招,,怎么借力打力,,怎么挖坑哄人。
主意一個比一個歪,,李六愣是沒上道,,阿容也是服氣了,朽木難雕也。
好在李六人雖蠢,,心眼也不怎么敞亮,,唯一見過阿容陰暗面的他還是義無反顧聽著她的話。
她給他取的名字,,他也很珍視,,李陽。
他時常會想起阿容給他取名時的神態(tài),,那時春暖花開,,姑臧城中人早脫了裘衣,只有阿容裹得嚴嚴實實,。
她伸出手接著陽光,,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他無法理解的孤涼。
“暖陽,,世間易得,,又求不得?!?p> 從那時候起,,他隱約明白,阿容是與眾不同的,。
后來有大夫告訴他,,這種癥狀叫體寒。
李六:……
李六覺得大夫不懂仙女下凡的落寞,。
他心里想著事,,阿容推門的時候,沒注意動靜,。
還是阿容先喊他:“沒人給你帶口信嗎,?”
李六扭頭,見是阿容,,便抱著木盒站起來,。
他擦了擦木盒上濺到的雨水,啞聲道:“顏料都找了十幾種,,油脂也有,,還有珍珠金粉水晶?!?p> 阿容在嫌棄名單上又加了一條,。
公鴨嗓好難聽。
“你風寒還沒好嗎,?”分手之前,,她先懷柔一波,。
李六道:“好了,但嗓子不太舒服,?!?p> 那就是說永久性傷寒后遺癥了。
阿容接過木箱,,道:“采買的銀錢夠嗎,?”
“還有些?!崩盍庀洛X袋子,,倒出所有碎銀,又掏出懷里的小冊子:“這是賬本,?!?p> 李六不識字,但阿容教過他記賬,,還是高端先進阿拉伯數(shù)字那種。
阿容接了賬本,,不拿碎銀,。
“留著吧,是差遣費,?!?p> 李六很想傲氣地推辭,他做事才不是為銀子,。
但想到養(yǎng)家糊口的艱難,,他還是揣入懷中。
他的就是她的,,她的還是她的,,他分的有條有理。
好了,,小事交代完了,,阿容要開始醞釀大招了。
她望了一眼外邊,,風雨如磐,,氛圍還算到位。
“李陽,,你戶籍的事辦完了,?”阿容問。
“辦好了,?!泵撆畬λ麄冞@種奴仆來說猶如新生,李六常年木楞的臉上也浮現(xiàn)一絲笑意。
“脫了籍想干什么,,還在王家養(yǎng)馬嗎,?”
李六思考片刻后,道:“不想養(yǎng)了,?!?p> 阿容倒是有些詫異:“你想好以后的營生了?”
“嗯,,想好了,,我想在郊外買地,然后置辦一輛馬車,,農(nóng)忙時就種地,,農(nóng)閑就拉貨?!闭f到未來,,他眼中難得有了光亮。
“也很好,?!卑⑷蔹c點頭,道:“你既有了歸處,,我就安心了,。”
李六是有點愣,,但直覺敏銳,。
他嗅到阿容語氣里的疏離,慢慢不安起來,。
他抬頭,,一雙漆黑的圓眼清晰倒映著阿容:“怎么了?”
“我不出府了,?!卑⑷莸馈?p> “為什么,?”
他有些沒反應過來,,隨后又問:“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阿容解決不了的事情,,李六自覺自己也大概沒辦法解決,,于是又道:“我可以等?!?p> 等,,堅持,,默守,就是眼前這個瘦小男人身上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點,。
阿容知道,,這些品質(zhì)其實很難得。他是扎根在石縫里的野草,,全靠一股韌性活著,。
但阿容想要的不是這些。
“沒有麻煩,?!?p> 李六懂了,懂的那瞬間腦子有點空,。
他默了片刻,,才很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我知道了?!?p> 再怎么壓抑,,聲音都帶著一絲酸悲。
阿容默默注視,,卻不像以往,,會假模假樣安慰幾句。
這樣也很傷人,。
李六有很多不甘,他好不容易從縫隙里擠點陽光和水,,但這個曾經(jīng)給他陽光和水的人一把把他薅斷了,。
他想說點什么,卻怎么也找不出缺口宣泄,。
或者,,他其實都不舍得質(zhì)問她。
阿容于他而言,,才是妄想,。
只不過以前她給的敷衍足夠,讓他誤以為,,仙女也會真稀罕他體內(nèi)僅存一點兒真善美,。
這是世間最賤的東西,實際上他就是個不值錢還倒貼的賠錢貨,。
李六走了,,沖進雨里前,阿容拉住他,,想給他遞傘,。
但他沒要,,大概是想淋一場大雨,讓悲痛來得更轟轟烈烈,。
阿容還要勸說:“你才好,,別又染上風寒?!?p> 染一次就成了公鴨嗓,,染兩次基本可以加入鬼哭狼嚎全新套餐。
然后天空就放晴了,。
阿容默默收回了手,,李六則大步向前。
姑臧的雨啊,,就是這般來去匆匆,。
三日后,阿容待在住處繼續(xù)不務正業(yè),,還拉著老實勤快的云慧跟她一起開小差,。
她用馬毛制成的小刷子細細往云慧指甲上涂甲油,一個指頭一個顏色,,非常炫彩夢幻,。
“真好看,像是會發(fā)光一樣,?!?p> 云慧是粗使婢女,月例不多,,還要扶哥扶弟扶姐扶妹扶她爹娘爺奶三叔四舅八大姑,,很少拿錢買胭脂水粉,所以她真心實意夸贊阿容的炫彩甲油,。
盡管有些死亡熒光粉襯得她暗黃的手背又黑了一度,,但沒關系,阿容說過黑暗里才能更好地尋找星星,。
“你在火盆那邊烤一烤,,很快就干了,我再瞧瞧光澤,?!卑⑷莘夂靡恍┢科抗薰蓿R擺放在匣子里,。
她規(guī)整好東西,,對云慧囑咐道:“我要去外邊買些東西,這月的繡品我整理好了,,要是青娘托人來問,,你就把東西給她,,要是沒人來,我等會回來自己交,?!?p> 云慧點點頭,非常熱情想送她出府,。
阿容拿上斗篷和包袱,,笑道:“別了,外面冷,,小心刮壞指甲,。”
“也是,,還沒干呢,。”云慧打消去外頭炫一圈的想法,,老老實實蹲火盆旁邊,。
阿容出了王府便直奔東門大街的金銀鋪。
姑臧建筑風格雖粗獷了點,,但城市布局與中原差不了太多,。
民坊街市整齊劃一,街面寬闊,,鋪子繁多,,往來不絕的除了本地居民還有草原人,各地商人,,以及更遠處大公國的異族人,。
與此同時,因為種族林立,,宗教信仰也十分流行。
西域的佛教,,草原上的圖騰文化,,還有其他古國神神秘秘的神庭。
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加上朝廷開明的貿(mào)易政策,,讓姑臧形成了獨有的多種族融合的民俗風貌。
大街小巷除開鋪子攤販,,最多的就是吟唱之類的文娛活動,。
阿容一路走來都能聽見各式各樣的聲音,唱故事的,,攻鼓樂舞的,,密密麻麻說經(jīng)的,,豐富得很。
她擠進街上常去的金銀鋪,,將攢了大半年的發(fā)釵,、簪子、絹花等等一系列手工制品全交由郝掌柜相看,。
一共得了兩百兩,,不算人工費,只除材料費,,大約賺了八十兩,,再加上這些年的月例賞賜和其他積攢,阿容手上得有兩百五十多兩的活錢,。
算是小有積蓄的富婆,。
賺完錢,自然是要買買買了,。
郝掌柜納罕道:“阿容姑娘也看得上咱店里的東西啊,。”
這話說的,,好似她天天鑲金戴玉不差錢,。
店里東西死貴,阿容一兩賣出的珠花,,郝掌柜能十兩賣出去,,她才不當冤大頭。
當然郝掌柜不是說她富貴的意思,,而是覺得阿容眼界高,。
他倒出一堆大小不一的各色寶石,緊張兮兮道:
“都是草原那頭的高檔貨,,也就是在這姑臧,,老夫給個成本價,這些東西到了湘州那邊,,可不得值個千八百兩的,。”
所謂成本價最低的也高達一百兩,,阿容默默捏了一下錢袋,。
她本來想買店里的暢銷貨,就是尋常百姓能買得起的,,但那堆寶石中有顆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格外耀眼,。
郝掌柜精明,一眼瞧出了阿容意動,,趕緊推銷,,阿容實在沒忍住,,花了兩百兩拿下。
她知道這價格不貴,,但架不住她窮啊,。
郝掌柜還想推銷別的,阿容微笑說下次一定,,轉(zhuǎn)而拿了些材料,。
走出金銀鋪的那一刻,阿容看著外面的藍天白云,,有一瞬間怔忪,。
錢賺了也花完了,這就是人生嗎,?
唉,,她還是不要思考這么深奧的問題了,眼淚會掉,。
好在路邊的美食稍稍撫慰了一下阿容的辛酸,,她吃了一碗漿水面,又帶了兩個肉夾饃,,準備回去給云慧,。
喝了一碗酸辣的湯水,阿容整個胃都是暖的,,也覺得外面的寒風沒那么刮人了,。
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拿著打包的小吃,,阿容行色匆匆往回趕,。
約莫是到了民坊附近,一伙裹著雜毛裘衣的漢子突兀冒了出來,。
“哎呦,,小美人,這大冷天的提著這么多東西不重嗎,?來,,哥哥們送你回家?!?p> 為首的絡腮胡油膩膩笑著,,伸手要去接阿容手中的東西,。
他身邊的狐朋狗友配合著嘿嘿嘿發(fā)笑,。
阿容側身,藏好了包裹,,將手中小吃遞給男子,。
她微微福身道:“多謝郎君,,我家主人住武威巷,哦,,那整條街都是我們王府的,。”
絡腮胡:……
鳥蛋,,踢到硬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