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一個躺在她們附近的一個頭上帶藏青色毛巾的中年女人,,但子琴和小娟只是厭惡地斜眼撇了一下她,,仍然自顧說笑,。
“姐姐,,你就是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奶奶故作隨意地問。
“嗯,?!弊忧冱c了點頭,。
奶奶便感覺身后發(fā)出了一聲不屑的“切”的一聲,,肯定是那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奶奶雖然背對著她,,但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她撇了嘴扭過頭去的嫌棄的模樣,。
子琴也不在意,接著說:“我和小娟以前都是這里的學(xué)生,,只是我們都畢業(yè)了,,不再是學(xué)生,都工作了,,我們這歲數(shù),,也不像學(xué)生了?!?p> 剛說到這里,,沒想到奶奶背后那個中年女人竟低聲嘟囔道:“婊子?!彼崖曇艨刂频眉缺硎舅⒉幌胱屓酥?,而且又能剛好讓她們聽到。
只見子琴本來翹起的眼角連同一雙細(xì)眉突然豎了起,,騰地一聲站了起來,,沖著那個中年女人說:“大姐,這院子里足有好幾千人,,哪個不是受了天大的罪到這里來的,,哪個是容易的?你不可憐就老實呆著,,干嘛傷口上撒鹽,,還捅上一刀子呢?”
中年女人嘴里仍獨自嘟囔:“我又沒說你,?!?p> “那你到底是說誰,你到是指出來,,”子琴覺得得了理,,嘴上自然是不肯停的,“您是不是要把別人都罵成婊子,,下次日本人來,,就能把別人獻(xiàn)出去,好留著自己一條命是不是?”
奶奶有點驚訝地看了看子琴,,她雖然歲數(shù)不大,,但也覺得子琴也許為得罵得痛快,言語有些過重了,。周圍的人也覺得這樣下去定有不可收拾的局面,,便紛紛上來勸解,或者說:“姑娘,,別和她一般見識,。”或者說:“大姐,,哪有這樣說女孩子的,,算了,你別說話,,就算道歉了,。”
那個中年女人果然低著頭并沒有立即做答,,但當(dāng)她轉(zhuǎn)過頭來時,,臉上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她嘴帶哭腔說:“姑娘,,我還要什么命,,我就不該來這里,我一家九口啊,,九口啊,,一個炸彈過來,全沒了,,全沒了,,我的小兒子下身被房梁壓著,上身著著火,,可是我是個女人,,沒那么大力氣,我的手燒壞了,,可是我救不了他,,救不了他啊?!闭f著不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手打著自己的臉,臉上馬上出了紅印,,嘴里還不住地說著:“我沒用啊,,我救不了他,,他才五歲啊?!薄拔疫€要什么命,,要什么命,我不該活著,,隨他們一起去了倒清靜了,。”眾人忙抓住她打自己的手,,她又用另一手打自己,,大家好不容易才把她按住,,不住勸解,,還有幾個婦女一起陪著落下淚來。
眼前的情境讓子琴一陣錯愕,,早就沒有了吵架的勝利感,,如自己做錯了事般不知所措,便有人說:“姑娘要不先到外面呆一會,?!弊忧俦爿p聲說:“走?!崩棠毯托【甑皖^向門外走去,。也許冷處理才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但大家誰也沒想到一場沖突會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了,。
但她們還沒有走到大廳門口,,就聽得院子里一片喧嘩。隨著一聲清脆的槍響,,只見院子里的人們像潮水般散開,,接著便聽到有人叫喊:“日本人,日本人,?!蔽輧?nèi)的人群也開始慌亂,叫喊聲,,孩子的哭聲連成了一片,。子琴拉著奶奶和小娟扒到窗口向外看,在人們逃離的南墻中心,,一個日本兵正捉著一名掙扎喊叫的婦女,,地上還躺著一個人,大概是想阻攔日本兵才被槍打倒的,,另一個日本兵正在墻頭上往下跳,,還有一個奔去開院子的大門,。反插的大門很快被打開,那個墻頭的日本兵也跳了下來,,兩個人抬起扭動哭喊的婦女走出門外,,絲毫沒有理會驚愕而恐懼的人們。
一切發(fā)生的如此突然,,讓沒個人都沒有思考應(yīng)對的時間,,屋內(nèi)已經(jīng)有許多人因為害怕而痛哭,還有人為了搞明白怎么回事湊到門口來看,。
剛才的事讓本來想去院里的子琴嚇得不敢再往外走,,似乎每個人都產(chǎn)生極度的不安全感,日本人抓走一個人就像在自家的羊圈里抓走一只羊,,而這里的所有人似乎只是日本羊圈里養(yǎng)的羊,。
三個人在墻角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坐了下來,小娟因為驚嚇而抽泣起來,,子琴摟住她的肩膀,,說:“別哭,以后要是我們?nèi)齻€,,不管誰遇到這種事,,首先得想方設(shè)法活下來,不管遭多大的罪……”說著,,子琴也哽咽了,,“……也要活下來?!?p> 奶奶說:“我娘臨走的時候也說,,讓我活著,替她活著,?!?p> 子琴擦了擦眼淚,對奶奶笑了笑,,點了點頭,。說:“我走的時候,你也替我活著,?!?p> 小娟馬上不樂意:“子琴姐,你說會么不吉利的話,,你不會,。”
正說著,,外面又是一陣騷動,,她們以為又是日本兵,,但警覺地站起向窗外看時才放心。院子里人們聚集在一起,,人群中央是一個高大,、魁梧的外國女人,奶奶認(rèn)識她,,她就是安全區(qū)的負(fù)責(zé)人魏特林,,也就是華先生。她正聽人們七嘴八舌地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面前還有個老人不斷地磕頭肯求:“活菩薩,,救救她吧,救救她吧,?!蔽禾亓峙吭诼犌辶耸虑榻?jīng)過后,馬上帶著兩個人員奔出大門,,消失在滿是廢墟和烈火的城市中,。
臨近黃昏,,大門開了一條縫,,魏特琳和助手閃了進(jìn)來,似乎并不想引人注意,,大家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有幾個看到他們的人禮貌性地鞠了鞠躬。但有一個老男人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奴顏婢膝地肯求,,但求得的只是一陣沉默的搖頭,看來,,所表示的僅僅是失望,,那個老男人也便沉默地離開,忽而抽泣起來,,不一會便哭得癱軟在地上,,周圍人的勸慰卻只是痛苦的催化劑,他終于在一群人的勸解中大哭起來,。
過了一會,,小娟問從門外進(jìn)來的一個年輕的婦女:“周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造孽唄,,”那周姐抱著一個睡著的孩子,估計是怕吵了孩子,,小聲說:“那男人的女兒不是被日本兵搶了去嗎,,他就求華先生去救,,華先生盡著力去了,可是去了就已經(jīng)晚了,,人見著了,,卻不是活的?!?p> 說到這,,旁邊與子琴吵架的中年婦女騰地站了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走開了,,子琴與小娟自從中午那事后說話從不高音,,生怕再因為言語再起事端,瞥見她走了,,就像考試中監(jiān)考的老師走出了考場,,終于解脫般立馬放松了肩膀,還向小娟做了一個鬼臉,,小娟也笑了,。
周姐便說:“或許是她聽到了我剛才的話了,不忍心聽,,所以才走的,。”
“哦,?!弊忧亠@得并不關(guān)心。
周姐接著說:“姑娘年紀(jì)輕,,就算丟了什么東西,,還有機會再得來??墒巧狭艘话涯昙o(jì),,就沒有機會了,就像這樣馮嫂子,?!?p> “她姓馮?”子琴問,。
“她男人姓馮,,前天一起說了幾句話,周圍的人就都叫她馮嫂子了,。這里來的人大部分家里都損了人丁,,可是這馮嫂子最慘,一下子九口全沒了,?!?p> 子琴斜了一下白眼,,看了看正在屋角沒人處發(fā)呆的馮嫂子,“那也不該隨意給人造謠,?!?p> “姑娘莫生氣,”周姐繼續(xù)說,,“你們都是讀書人,,何苦和一個沒見識的嘔氣。她這兩天精神也越變越不尋常了,,一定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姑娘……”
“那也不該……”子琴還要反駁,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下巴向門外一伸:“又進(jìn)來了幾個,。”
大家向外望去,,果然是有幾個人從大門進(jìn)了安全區(qū),,其中有一個穿著寬大棉襖的孩子,大約八九歲,,奶奶覺得有些面熟,,肯定是哪里見過,但一時卻想不起來,。
“姑娘,,”周姐也回頭看了一眼,轉(zhuǎn)過頭來接著說:“她這兩天正想尋個清靜,,或許能正常一些,所以惱你們說笑聲音大了,。你們年輕人嘛,,就該有個年輕人的樣子,她這個人也是不明事理……”
子琴不斷跳躍的腦子一下子就聚精會神起來,,似乎悟出了什么,,點了點頭,說:“周姐,,您說的我明白了,。”
子琴明白了什么,,是子琴過了一會兒才告訴奶奶和小娟的,,她明白的是,自己快樂不一定會傳染給別人快樂,,對于痛苦的人,,歡樂很可能是一種傷害,。
然后子琴說其實自己也經(jīng)歷過幾天那樣的生活,然后子琴就講起了她自己的經(jīng)歷,。
原來,,子琴畢業(yè)后就到了圖書館上班,由于性格開朗,,又長得漂亮,,便經(jīng)常隨著經(jīng)理參加一些酒會、舞會,,便可以結(jié)識許多社會上的頭面人物,。然而,她從不敢深交一些達(dá)官貴人,,以恐自己變成人家的玩物,。可是卻有一個小商行的老板卻對她出奇地殷勤,,文質(zhì)彬彬的并不讓人討厭,,據(jù)說老家給訂的娃娃親,他是先結(jié)婚才出來讀書的,,母親早就去世了,,妻子一個人照顧行動不便的父親,但是自從他出來沒幾年老婆就得肺癆死了,。子琴并不在乎他是結(jié)過婚的人,,只是覺得他語言幽默,本性還算老實,,并且經(jīng)常讓人送了鮮花到單位,,引來許多羨慕的目光,還有子琴心中的漣漪,,過了段時間,,便與他住在了一起,從此他也不在公司居住了,,他們在外面租了一間公寓,,已經(jīng)一年多了。
但是前幾個月,,他們本來要商量結(jié)婚,,他卻說老家來電報說,父親為了不讓當(dāng)?shù)卮筻l(xiāng)紳霸占自家的幾畝水田,,竟被打個半死,,所以他就急忙回了江蘇老家,一開始還經(jīng)常發(fā)電報來,說說父親的病情和事態(tài)進(jìn)展,。前不久還說父親已經(jīng)去世,,他還動用當(dāng)?shù)氐年P(guān)系從大鄉(xiāng)紳那里拿了一筆錢,事情算是有個了解,,讓她等他回去然后一起去武漢,,她就等他,所以單位離開南京時她才沒有一起跟去,。但有一天,,她清理房間,看到了一張兩年前的舊報,,上有一則新聞,,說是蘇州一大鄉(xiāng)紳為了霸占他人田地,竟把對方打傷,,最后不治身亡,。這時她才感覺有些不對勁起來。她冒著轟炸去秦淮河附近的商行,,但那里已被炸成一片廢墟,,這時子琴的腦子就有些空白了,打聽了附近人,,才知道商行還有另一家分號,,她去了,卻也是大門緊閉,。她通過已經(jīng)到重慶的同事打聽,,才打聽到與他相熟的另一個銀行經(jīng)理的電話,電話打過去,,那人說她一直等的那個他在成都,,和他一起去成都的,還有另個一個女人,。他后面善意的勸告讓子琴如同五雷轟頂:別等了,,趕快離開南京吧,人家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還會在乎你嗎?
子琴才知道,,自己刻骨銘心的青春,,只是別人普通的一頁日歷。
當(dāng)時子琴哭了一整天,,就算有出南京的方法,,她也不會去了,因為沒有臉面去面對認(rèn)識的人。來到安全區(qū)后,,遇到了以前同學(xué)小娟,,她也只是悶悶的,但過了幾天后,,隨著日本人進(jìn)城,,安全區(qū)難民驟增,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痛苦與這些人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世道,這便是世道,?!弊忧俑袊@說:“來到這里,自己看問題的角度完全變了,。以前是如果看到別人的痛苦,,自己沒有痛苦便覺得就是幸福的。現(xiàn)在是自己覺得痛苦,,沒想到這社會中其他人更痛苦,,這便是世道。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魯迅先生說的沒錯,,是這個社會出了問題,。”
“說這些話你也不怕,,聽說南京十個人里頭就有一個是特務(wù),。”小娟說,。
“特務(wù),?”子琴冷笑,“他們早逃命去了,?!?p> 這時,那個穿著肥大棉襖的小男孩正從前面經(jīng)過,,奶奶突然想起來,,他不就是那個夜里在尸體上扒衣服的小乞丐嗎?